苏厨 第1016节
赵煦说道:“太皇太后说司徒不羁进退,非名利可扰之人,是大宋最大的纯臣。”
苏油摇头:“那臣惭愧,唯有鞠躬尽瘁而已。陛下,臣离开京中,依旧不失辅议之责,密折制度是先帝所创,我们每日都可以通信的。”
“朝政如今已经到了关键时期,司马学士废免役法之心甚重,然老成之人,却有以为不妥。”
“国家的水利、国防、调输、开垦,很多大工程都要兴举,必然就会产生差役,这是无法避免的。”
“四年大丰,朝廷在水利上稍有懈怠,去岁就出现了洪水,今年就出现了旱灾。”
“所幸收储丰盛,调运及时,救灾措施得当,才没有酿成大祸,但是绝对值得警惕。”
“既然差役不可免,那役法就不可免,差役之法,本就诸多弊端,制度粗放,本身并不比免役之法优良。”
“当然免役之法也有弊端,但是既然大家都已经能够看见,列举,为何不去讨论如何一一解决其中所有的严重问题,却非要固执地各执一端呢?”
“臣倒是觉得,在做出决定之前,集思广益方才是正确途径。”
“天下事,终是天下人为之,朝中争议,也是为了天下人最终得到一个公平合理的役法。”
“那么为何不广采天下人的意见呢?”
“既然各地州县都存在差役,那么为了最大公平,不如就请天下州县各自阐述理由,调查自己治下百姓,是愿意选择免役法,还是愿意选择差役法。”
“待到所有意见汇集到一起,朝臣对于国家的局面,恐怕才会有一个真正全面的了解。”
赵煦问道:“那么地方州府,有没有可能希宰执之议,曲意奉承?”
“有。”苏油说道:“因此臣建议陛下启用密折之权,在给天下路转运使的密折里让他们统计治下各州县意见,然后让他们密折上奏,类似风闻奏事,不承担行政责任。”
“至于其所言是否属实,官员是否勤政,臣会制作一张问卷调查表交给陛下,陛下可以让他们具实填报数据,我们从数据中来分析。”
“比如一县差役有那些,需要的人工有多少,地方上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提举工役的是县中哪一部分人,花费多少人力物力,怎么花的,工钱多少等等,都得有名有姓有切实数据。”
“肯定会有大量造假,但是想要造假,却也是有成本的。我们也能过结合户部记档来查证。”
“这可以作为一项理工课外作业,交给陛下来做,由县君和苏轶陈梧帮助陛下完成,其结果只作为一项参考,交给太皇太后懿览,帮助朝臣们做决定。”
赵煦问道:“那司徒觉得,是差役好还是免役好?”
苏油笑道:“陛下,我们应该做的,是查清事实,因地制宜,制定出我大宋最合理的役法。”
“这才是终极的目的,在这个目的之前,在天下人的利益之前,我的观点,司马学士、章惇的观点,甚至陛下与太皇太后的观点,都不重要。”
“我们是要让天下百姓,不再为差役所苦。不能在争论当中,就渐渐忘了我们制定役法的本意,成了意气胜负之争。”
“陛下,这件事情,我觉得你完全可以做。”
赵煦说道:“那我需要告知太皇太后吗?”
“当然。”苏油说道:“密折由陛下与太皇太后拟下才行,统计数据粗表,需要陛下在太皇太后前登录,不过之后的数据分析,太皇太后那么操劳,肯定是不能亲力亲为的,这事情就得陛下担当起来了。”
赵煦点头:“我知道了。”
小破孩的自尊心是很强的,他知道自己是皇帝,而且也比较有责任心,苏油觉得,让赵煦通过这种方式,适当地参与到朝政决策当中,是一种非常好的锻炼方式和心理疏导过程。
亲自出力,而不是装木偶听讨论看结果,这个参与感其实很重要。
经过苏油一番解说,赵煦的精气神又有些不一样了,从德妃被高滔滔训斥之后的蔫头吧脑,重新变得振作起来。
之后一大一小两君臣便将话题转移到了街市上来。
第一千五百零一章 潜移默化
这是另一项功课,两人鬼鬼祟祟地躲在车里朝外边偷窥,通过观察商铺的进货,水牌上的价格,店铺经营品类的变化,商贾与顾客之间的讨价还价,开封市民的日常生活,也可以看出其反映出来的很多朝政问题。
比如在徐州铁钱冶取消,盐榷彻底取消后,京中盐价偷偷降了两文,然后又偷偷涨了回去。
比如经过老李家米店的时候,苏油告诉赵煦因为四年丰积,老李家米店第一年中经营惨淡,到了第二年才缓过起来,第三年第四年规模扩大,生意红火赚了不少。
为什么大丰收第一年米商吃了大亏?这就是库存进价和年后出货价的关系了。
很多事情,凭空想象,与实际情况截然相反,如果朝廷认为粮食大丰收,就认为粮商当年一定会变肥,因而加大对粮食商人的苛剥,制定出对米商加税的策略,结果必然就是米商雪上加霜,一定会关张不少,导致第二年的粮食流通更加不畅。
在这种情况下,那就应该赶紧出台政策鼓励行商,帮助他们度过粮价下跌带来的第一年亏损,鼓励农民积蓄粮食,用利益引诱大家加入到存粮运粮食卖粮的行当里边去。
看起来,朝廷吃亏了,大量的粮食没有收入国库,还要补贴粮商,降低粮食商品税,以鼓励民间贸易和存量。
但是实际上,这些举措却能减少朝廷为稳定粮价花费的大笔银钱,降低了紧急增加仓房的建设压力,以及国家漕运的运输压力,更重要的,是保住和扩大了流通渠道,为来年打好基础。
很多事情都来自市井中的举例,然后经过苏油的分析,让赵煦大开眼界,不再从事物的表面,而是从其下面的运行规律,从其本质看问题。
这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教育方式,需要一个知识面非常宽广的教师,赵煦也充满了兴趣和钻研精神,这方面的进展,远比在十三经上的进展快得多。
换句话说,小赵同学,开始有点偏科了。
己巳,苏油上书,京师大学堂建设粗备,请求去中牟坐镇。
这是大事,高滔滔立刻批准。
……
中牟,留雁湖畔,一个学区建造了起来。
学区依托一个叫李家集的小镇,从去年到现在,在小镇边缘的湖边,修造起了几条街道,一个巨大的集镇,以及很多高大宏伟的建筑。
整个集镇最终由一条人工开凿的小河与小镇分离了出来,小河上另外修造了四座石桥。
当地的居民们对小河对岸的房屋非常羡慕,那种房子非常漂亮,窗户很大,还用了玻璃。
最开心的,是这里建造起了一座高高尖顶的红砖钟楼。全镇都能看到。
这些天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身份不一,有的一看就是书生,有的却像商贾,还有农人、牧人、军人、工匠、和尚、道士……
甚至还有好几位朱袍绿袍的官员!
最大一座桥叫文津桥,桥前立着一座高大的牌坊,牌坊上是楷体大书绿漆文字——京师大学堂。
几个大字出自如今大宋声誉最高的文臣,司马学士之手,牌坊两侧还有苏司徒已经名闻天下的那幅楹联。
率性修道致中和,人情之趋,即为天理;
齐家治国平天下,民心所向,便是纲常。
这一天,又是一行车马过来,当先马上的是一名紫袍大员,然而却是年轻得异常,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
苏油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经遍洒下了英雄帖,诚邀各路学阀来京师大学堂当然讲师。
士大夫功名,立德、立功、立言。
立功需要倚仗仕途才容易得到,不过立德,立言不需要!
在苏油给他们的信里边,这个地方,以后就是大宋文萃之地,各位大佬赶紧来抢地盘啊!
位置很多,文学院、史学院、经哲学院、数学院、天文学院、地理学院、物理学院、化学院、医学院、农学院、美术学院、音乐学院。
身有官职的那一帮子还在犹豫,但是很多打酱油的小官和一般身份的平民一点压力都没有,毕竟学院属于皇家,一个研究员,工资都给得比州官还高。
文学院、史学院、经哲学院不好弄,因为这三路大佬,一般都还是高官,苏油采用在京官员客座轮流讲学制。
除此之外还有在民间卓有声誉的学者和词人常驻,比如唐淹、贺铸、晏几道。
文学院的院长是苏轼。
这个真不是苏油特意安排,真是出于照顾民间呼声的不得已。
苏轼已经成了中书舍人,仍赐金紫,而且是免试入职。
按故事,凡是文事优长的人才,才能选进中书舍人,而且必须通过舍人试。
熙宁元年,苏油进中书舍人,虽然只是贴职,仅仅是为了在赵顼需要参谋时有“职责在身”,都经历了严格的考试,交了二十几篇呈文,走了一通过场才得到。
这个职位非常紧要,属于天子近臣,是天子储备宰相人才的地方。
其职责看是秉承皇帝和中书的意见写写文章,其实要负责对皇帝解释学问、政务,引导皇帝与政事堂达成一致意见,参与制定国策,最后将国策大略,即“词头”,变成华美文字即“敕诰”,颁布天下。
神宗朝起,中书舍人也具备了封还词头的权力。
因此这个职位对政治素养和文学修为的要求,非常高。
到了苏轼这里,太皇太后看到司马光拟进的中书舍人待考人才,就问了一句:“苏轼也需要考试吗?”
司马光想起了这娃“三杀三宥”的前科,自问文学修为差了欧阳修不止一帽子,看了看吕公著:“要不,就不考了吧?”
吕公著想了下改卷难度,也点头:“老臣也觉得,苏轼这样的人才,已经用不着考试了。”
于是苏轼打破了有宋一朝成例,直接免试成了中书舍人。
这要是换作别人,见狗乱撒尿都要弹劾一把的台谏早就闹开了,然而这次,愣是一点反对声音都没有。
大苏进中书舍人了?好好好,咱整首诗贺一贺吧!
实在没天理,但是牛人之所以叫牛人,就是牛得没天理。
古文用典非常繁多,哪怕是中书舍人,也记不完全部典故,因此中书舍人赴任,一般都要携带典故辞典,韵部词典等工具书籍。
苏轼不用,直接带了一盒“诸葛笔”就上任了,因为他认为官家提供的纸墨都是上乘,就毛笔不尽人意,需要自带。
但是人家大苏真的没有装逼,而是真实的不需要,出手文章就可观。
人还是一样的耿直,还是一样喜爱调笑,五年放逐的年月,竟然都被狗吃了。
恃才放旷,曾经对朋友门生说道:“文章之任,亦在名世之士相与主盟,则其道不坠。
方今太平之盛,文士辈出,要使一时之文有所宗主。
昔欧阳文忠常以是任付与某,故不敢不勉。
异时文章盟主,责在诸君,亦如文忠之付授也。”
意思是说,文林盟主以前是欧阳修,欧阳修曾经将盟主托付给他,他希望朋友门生们继续精进,以后也能如他不负欧阳修所托那样,完成传续大业。
就算是事实,也未免有点嚣张。
秦观的词可以说算是有宋一代最顶级的,苏轼也评价其气格不足,曾经对他说道:“不意别后却学柳七做词。”
秦观回答:“某虽无学,亦不如是。”
苏轼说道:“‘销魂当此际’,非柳七语乎?”
然后还自己做了一副对联,引用秦观和柳永名句,叫“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
王祈是苏轼妻族,官至大夫,曾经对大苏说道:“平生写竹,唯两句最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