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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枝记 第46节

      元子期认真望着她,似乎等她说下去。然而奚亭暮却不愿顺他的意,堪堪住了口。元子期望了她片刻后方道:“因为我觉得她很像我的乖女。”
    “若我未记错,她们曾一同落水,一同经历生死。”
    奚亭暮未料到他会如此说,知其意,她睁大一双妙目,像是听到世间最好笑之事一般,扶着船舷笑得撕心裂肺,她望着元子期剧烈喘息道:“公子当真是疯了。”
    元子期不语,只是认真审视着她,像是要撕掉他身上冷静一般,奚亭暮走到他身前,深深望着他,一字一句道:“公子还是清醒些吧,你的女儿已经死了,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她了。”
    望见元子期眸子中一闪而过的伤痛,奚亭暮心中一阵快意,她轻声道:“我虽不在公子身边,却听闻公子将她生的女儿视若珍宝,爱逾性命……”
    “只是,她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看护不好,公子难道没有一丝一毫的责怪?”
    元子期轻声道:“父母之爱子,皆是一般,阿仪的伤痛不输于我,自然能互相体谅。”
    奚亭暮闻言,美丽的眼眸中顿时染上伤痛,许久后才平复,她微微一笑道:“那么,想必现在公子已懂得痛失所爱的感觉。”
    元子期不语,片刻后方道:“原来你依旧恨我们将你嫁到沈家去,那么,恨我一人便罢,这事全然是我做主,旁人却是无辜。”
    奚亭暮冷道:“公子竟然还如此维护她。”她轻轻走到元子期身边,纤手正搭在他腰间的蹀躞带上,踮起脚,在他耳畔吐息若兰道:“那公子知不知道,她究竟瞒了你多少事?”
    元子期挥开她的手道:“她一向将你视作做亲近的人。”
    奚亭暮冷冷道:“是最贴心的奴婢。”
    她望着元子期一字一句道:“所以,我一向知道她所有的秘密,包括她最深的恐惧,最担心公子知道的事。”她望着元子期扬起唇角:“难道公子便不好奇?”
    元子期不为所动,奚亭暮含着伤垂下眸子,轻声道:“论才情解语,我哪一点不如她,只因我是罪臣之女,便如云泥。”
    元子期打断她,淡淡道:“这么多年过去,你依旧是这般性子。”
    奚亭暮蓦然抬头,心里想的却是,他对自己的话不感兴趣,究竟这些年是真的不知,还是装作不知,亦或有什么隐情?
    望着元子期坦荡的神情,奚亭暮紧紧裹住臂间的帔子,犹豫要不要将那件事点破?现下是最好的机会,若是他此前不知,现在知道了,势必要同她和离,她实是不愿他们做一对眷侣。而倘若他已然知晓,自己如此反会惹人厌恶。
    未待她下定决心,元子期望了她一眼,果断道:“送客。”
    话音刚落,便有两位侍从走进来,站在奚亭暮身后,要带她离去。奚亭暮不可置信,睁大了眼睛望着元子期,见他态度坚决,急促道:“公子竟连话也不愿与我多说。”
    元子期淡淡道:“见到你,我已然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了。”
    奚亭暮猛然笑了起来,纤细的腰肢几乎撑不住身体,她望着元子期道:“公子所想,也太荒谬了些,怕不是得了失心疯。”
    元子期不语,奚亭暮忽然低声道:“公子来见我,公主知道么?”
    元子期未答,奚亭暮却似已有了答案,笃定道:“我想她一定不知。”她望着元子期道:“她根本不懂你。”
    元子期闻言笑了笑,表情奇异,像是并不认可她说的话。奚亭暮微微讶异,却见他转过身去,身后二人便上前一步,要带她离开。走出画舫的一刻,奚亭暮回眸望着元子期道:“公子竟如此无情,便休怪我无义。”
    元子期淡淡道:“既然叫我知道了这事,那你也再没有机会了。”
    奚亭暮叹道:“公子如此透彻之人,竟也会于此事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可见人皆有执念。”
    说完这话她便戴上幂蓠,径自走了出去。
    待她的背影消失,元子期重跪坐在案前,身边侍从向他面前兽首玛瑙杯中注满酒液,随即退到一边去。元子期举起酒杯,静静独酌,心中思考的是为何奚亭暮会担心孙大娘落入他之手?
    看来整件事的关键,势必要寻到此人。
    从曲江回兴道坊要纵穿长安城,元子期回到府邸之时已近傍晚,安泰早已等得焦急,亲自迎了出来,微笑着为他解下大氅,柔声道:“我这便命人传膳。”
    元子期叹道:“以后不必特地等我。”
    安泰点头应了,但元子期知道,下次她依旧会如此这般。
    入席后元子期的目光落在下首的空席上。安泰显然也注意到此事,抬眸望向罗长史,罗长史即刻上前道:“世子出府未归,方才派人传来信来,不及回府用晚膳,待明早再来请安。”
    这已是这几日中的第二次了,安泰忍不住过问道:“他究竟在忙些什么?”
    罗长史不敢隐瞒,躬身道:“这几日世子带着家中的部曲在长安城中各坊搜查,不知在找些什么。”
    安泰闻言讶异,与元子期对视一眼道:“这又是为何?”
    罗长史低声道:“属下不知,只听闻是受沈家五娘之托,这二日她也随世子奔波。”
    安泰十分讶异,与元子期对视一眼。知她有话要说,罗长史挥了挥手,厅中布膳的侍女皆退出,只几位有品阶的侍女留下侍膳。
    安泰眸色实有些忧虑,知她所想,元子期叹道:“鲤奴大了,凡事应由他自己做主,他行事自有分寸,却不应过多拘束。”
    话中是要她不要干涉的意思,安泰虽有些忧虑,却望着罗长史道:“将这几个未动过的菜与世子送去,在外面吃的总归不如在家中。”
    即刻有侍女上前领命,将那几个菜装入食盒之中,元子期望着案上那装着八味细点的螺钿匣子道:“将这些也一同送去。”
    安泰微笑道:“他已不是小孩子了,又岂会贪这些零食吃。”不过她虽这么说,还是让侍女将点心也打包,因怕爱子口干,又命人炖了梨汤一同送去。
    做完了这事,元子期神色中方透出满意,安泰不由笑道:“夫君心情不错,今日可有什么喜事。”
    元子期微微一笑道:“今日没有,也许过几日便有了。”
    安泰不明其意,却听忽元子期向罗长史道:“若是天色晚了,待到宵禁,不方便在城中行车,便将人请回府中。”
    安泰睁大眼睛,这实是有些不妥了,夫君向来重礼法,今日如何有这般吩咐,她犹豫开口道:“毕竟五娘……” 但见元子期神色如常,安泰只能转了话题道:“这几个菜也未动过,给阿樱的房中也送去些。”
    见元子期望了过来,安泰解释道:“前些时日夫君说要为她寻一门亲事,已定下了人选,是湖州苏家的三郎。”
    “他父亲虽只是五品官,但苏家富有一方,想攀一门贵亲,宫中放出些口风来,不讲究夫家出身,所以也鼓起勇气提亲。问过阿樱,她也是愿意的,我便做主应下了。”
    元子期闻言,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便择个好日子罢。”
    安泰点头,命人安排下去。
    已在长安城中寻了一天一夜,依旧不见李容渊的踪影,元剑雪骑在马上蹙着眉,从王府中来的侍女奉上食盒,低声道:“世子用些膳食吧,别熬坏了身子。”
    元剑雪想了想,策马上前,阿素与琥珀正坐在车中,望见他的身影靠近,燃起希望道:“如何?”
    元剑雪摇了摇头,阿素的神情又黯淡下去。元剑雪命人将食盒摆上马车,阿素望着面前精致的菜色,第一次提起银箸也没有胃口。
    元剑雪叹道:“好得用一下,不然如何有力气去寻人?”
    阿素闻言点了点头,再低头时依旧吃不进,方巧望见旁边装着点心的螺钿盒。琥珀即刻打开盒子,取出一块水晶奶糕与她吃了。阿素小小咬了一口,是多年不曾尝过的,家中庖厨做的熟悉味道,不禁眼眶微热。
    怕她干渴,琥珀又端来一碗梨汤,是新煮的,还带着温热,阿素喝了下去,一阵暖流顿时涌了上来。
    正在此时,忽然有武卫上前,行至元剑雪面前低声道:“回禀世子,前面有了发现。”
    第82章 笄礼   阿素垂下长睫,轻缓地趋步上前……
    元剑雪闻言一震, 阿素即刻掷了手中的碗,与他一同走下车来。此时他们身处长安城西面靠近义宁坊的一座废弃寺院前,那武卫带上来的是一位贩马的掮客, 已粗粗审过,姓王,行二,长安近郊人士。
    从未见过如此之大的阵仗, 那王二郎战战兢兢跪在元剑雪面前, 武卫双手奉上一张帛纸躬身向元剑雪道:“方才我拿着九殿下的画像与他看,他说在这寺院前见过殿下。”
    元剑雪闻言即刻取过帛纸,展平递给王二郎道:“你再好好看一看。”阿素紧紧盯着那人,只见他接过画像看了一会,笃定道:“的确是见过的, 这位郎君生得气质不凡, 又骑在一匹黑缎子似的高头大马上,因我是贩马的掮客, 懂得那马的名贵, 所以多看了几眼, 断不会看错。”
    阿素心下一顿,李容渊的坐骑黑飒露,正如他描述一般,看来这位王二郎见到的应正是李容渊。元剑雪也是一般想法,望着王二郎道:“那你可还记得, 这马上的郎君是向何处去?”
    王二郎老老实实道:“我只见他进了这破庙, 之后又去了哪里便不知道了。”
    这是个极重要的线索,那废弃的寺院正近在眼前。柳暗花明,元剑雪与阿素对视一眼, 即刻带人破门而入。
    阿素跟在元剑雪身后也走入破庙,然而四下打量一圈才发觉事情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简单。这破庙年久失修,处处残垣断壁,蛛网纵横,只余几只乌鸦立在枯树上,丝毫不似有人迹的样子。为何李容渊会来此处?
    阿素一颗心悬了起来。搜寻的武卫很快前来回报,在破庙后院的枇杷树下发现一匹黑马。阿素闻言快步走了过去,正见黑飒露被牢牢拴在树上,焦躁地以前蹄刨着地。因几日未进水草,毛色失了光泽,然身姿却并不委顿,不许任何人靠近,踏翻了试图将它从树上解下来的武卫。
    阿素走到它身前,黑飒露忽然安静下来,想来是认出她来。在她身前跪下前蹄,阿素轻轻抚摸它颈间的长鬣,黑飒露温顺地打了个响鼻,阿素低声在它耳畔道:“你的主人呢?”黑飒露竟像是能听得懂她的话一般,大大的黑眼睛里流出泪水。
    阿素心中一颤,这马极通人性,难道李容渊真有什么不测?若非如此,他又怎会舍下自己的爱马?阿素将黑飒露从树上解下来,心中沉沉,却听已搜查完毕的武卫前来回报,并未在寺中发现任何人。
    只是李容渊的坐骑就栓在这里,阿素不信这庙中没有玄机。元剑雪自然也是一般想法,命那队武卫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细细又搜了一遍,果然在佛龛下发下一个机关来,拧开竟是一条暗道。
    元剑雪举起火把,阿素在洞口隐约看了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情景与她上次被萨利亚劫持之后的情形一模一样,火光下隐约可见暗道两侧壁画,正是上次所见过的图案。
    与元剑雪对视一眼,两人皆惊觉,原来这里竟是祆教的另一处据点。难道李容渊是被那些祆教徒带走了?阿素心事沉沉想,这一次李容渊的无故消失,与上一次自己被劫持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想到此处阿素心中越发沉重,想走下去一探究竟。元剑雪却将她拦在身后,深深望了她一眼,目光中带着止意。
    阿素知道自己若当真下去,不过添乱而已,微微点了点头便退在一边。元剑雪吩咐身边的近侍护卫在她身前,带着另一队人神色凝重走了下去。
    阿素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暗道之中,内心极其煎熬,之后的时间似乎过得极缓慢,三刻后元剑雪才重又走了出来。阿素急迫地向他身后张望,然而并没有李容渊的身影,只是多了两个五花大绑的胡人。
    那两个胡人衣饰上皆有莲花的纹饰,想必都是祆教徒,虽然被绑的严实,但口中说的都是突厥话,这里竟没有一人可以听懂,自然也不好讯问。
    不过这并难不倒他们,此处靠近义宁坊,是长安城中胡商聚集的地方,只消去那里,定能找到一位懂突厥语的人。事不宜迟,元剑雪即刻吩咐近侍去寻人,片刻后真的带回一人来,然而阿素望见那人熟悉的身形却是一惊。
    来人竟是姜远之。
    姜远之全身裹在一袭大氅之中,以此隐匿身形。此时解下大氅长身玉立,望着阿素与元剑雪低声斥道:“好大的阵仗,是要将这事闹的长安城中人尽皆知才好?“
    阿素默然,事出情急,她与阿兄虽已尽量低调,但他们在长安城中寻人之事依旧传了出去,不知怎么竟被远在赵王府的姜远之得知了。不过这她倒不奇怪,想来姜远之在长安城中早有眼线,一点风吹草动大约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然而她好奇的是,为何阿兄望着姜远之却是一副丝毫不见怪的样子,他们是何时变得这么熟了?
    见阿兄同样也好奇地望着自己与姜远之,阿素才想起他应并不知道姜远之与李容渊的关系,自然也不知道他认识自己。果然,听元剑雪沉声道:“姜……公子为何在此处?”
    姜远之望了他一眼道:“这件事一会再说。”
    说完即刻上前一步,走到那两个被五花大绑那个胡人面前,扯掉了他们口中的麻布,竟熟练地用突厥语审问起那二人起来。
    阿素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姜远之这个从温软吴地来的公子居然会说突厥语,难道也他曾在风冽的西北住过?然而并不待她细思,未说几句话,那被绑住的那两人神色激动,姜远之表情也随之严峻。
    阿素紧张望着姜远之道:“究竟……?”
    姜远之深深回望她一眼,还未开口,那两人口中忽然流出鲜血,想必之前已服了毒|药,此时终于发作。阿素极惊,元剑雪即刻上前查看,然而鲜血不断从那二人口中流出,他们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阿素望着姜远之,想从他的表情找到一个答案,姜远之居高临下望着她道:“他果然是为你。”
    阿素猛然抬眸,姜远之低叹道:“难道真是上辈子的孽缘,这辈子任他有几条命,也不够填给你的。”
    阿素心中一颤,咬着唇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姜远之望了她一眼道:“方才那两人告诉我,他玷污了献给祆神的祭品之纯洁,要受神罚。”
    阿素脸色苍白,若未记错,所谓祭品说的便是她。她本以为那不过是场梦,却没想到……姜远之冷冷望着她,指着暗道中壁画道:“看到那些了吗?”
    阿素顺着他的手望去,只见到一簇簇火焰,其中似乎有狰狞的人影。姜远之淡淡道:“原本你该被捆在这火柱上烧死,这是他们献祭方式。”
    “不过,现在不用了。”他眸色深深道。
    那阿素脸色苍白道:“那殿下呢……这神罚又是什么?”
    姜远之沉声道:“不知道,只是方才他们告诉我,鲜少有人能于此活下来。”
    阿素知道姜远之说的是真话。此时上前探查方才自尽那二人的元剑雪也走了回来,见他们神情异样,犹疑地望着他们。姜远之随即住了口,阿素心下则一片茫然。
    按姜远之所说,李容渊所做一切竟是为了她,阿素不愿信,也不肯信,内心却像压着巨石。只是之后的两天中,任他们将长安城掘地三尺,也未能找到李容渊,阿素心中越发煎熬。
    东宫那里也每日派人来探问,皆被朱雀拦了回去,姜远之将探到的情况告知朱雀,要她早作打算,朱雀却摇了摇头,一人勉力支撑府中一应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