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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峰石壁庵

      狐狸洞的位置是容姺亲自选的。连绵百里的榕仙山,最适合精怪修炼的地方,除了她真身所在的隐蔽山谷,就属这片长满奇花异草的绝壁石了。
    不过,狐狸洞里并没有人。
    容姺也不意外。
    就算禅师不把小妖精放在眼里,佛门规矩也不允许他强抢别人的住处。只不过他另外挑的宝地,和狐狸洞离的还是太近。陆均荷修为不高,无论如何不敢住在佛庵附近。他确实没有强占,可其实和直接赶走也没差别。
    一个飞身到石壁对面,容姺踮脚望去,果然在石壁崖顶上找到了一座周正的庵堂。
    通身的坚固乌木,虽然不大,却是五脏俱全。只这么些时日,就起了这样一套屋子,还盖在悬崖峭壁之上……
    「确实是位讲究的出家人。」
    就她所知,自玄禅师十七岁离开普应寺,到现在也不过十年的时间。伏虎降龙,行医布施,身上有两件难得的珍宝,只是还没听过施法显圣的事迹,想来还是肉体凡胎,尚未脱出轮回之外。
    他住在绝壁之巅,不能借风飞行,那肯定有楼梯绳索在附近。自玄是佛主门下的人,而自己不过是山里生的野妖精,登门拜访,还是讲些礼仪才好。
    一阵风吹过,飘来生铁碰撞的声音。
    应声看去,在石壁庵西侧的悬崖上,钉着叁根粗大的木桩。每个木桩上,都绕着叁指粗的生铁链条,割开山谷间的云雾缭绕,横穿过崖谷刻到了另一边的缓坡上。
    容姺刚走到缓坡上,就看见自玄禅师从庵里出来了。脚边升起一股清明的宝气,她便明白禅师在入口处设下的咒语。
    等不及她自报家门,自玄便走到木桩跟前,从怀里掏出一件法器,默念了一个咒语。
    咒语声落,木桩刷刷旋转,容姺面前的叁条铁索应声拔地而起,平着飞向了石壁。
    这大概是,不想见她?
    见她不见是一回事,这样无礼地收回链桥,又是另一回事。明知她要过桥,这分明是不折不扣的傲慢羞辱。
    「大师远道而来,容姺有失远迎。」
    话音未落,叁根狰狞的榕枝从她脚边破土而出,冲上了回收的铁链。枝藤钩住了链条的空洞,猛地一拉,硬是把它拦住了。
    自玄转身望向容姺,却没有要松口的意思。方才在她脚下凝成的宝光,再次在木桩旁边聚起。自玄右手一挥,宝光便沿着铁链冲向榕藤。
    「请回。」
    榕藤自然承受不住,触碰宝光便迅速枯萎断裂。不过容姺抢先一步蹲下,手掌按着地面,又送出叁条金色的榕须,代替了碎成粉末的榕藤。
    脚步一退,金色的榕须便死死搭上了铁链,狠狠往外一拉。一阵叮咚乱响,愣是又把铁链扣回了她脚下的土坡上。
    「容姺冒昧了。」
    她规矩地行了个礼,正准备离开,却发现悬崖对面的禅师,忽然口吐鲜血,丢掉锡杖,倒在了一旁的灌木丛中。
    -
    「禅师别逞强,还是坐着歇一会儿罢。」
    被容姺扶到一边的圆石上,自玄倚着手杖微微喘着粗气。
    看到自玄倒下,容姺马上飞过铁链,拉他起身。
    碰到他的时候,她惊诧于他身上本来就受过的伤。换做是普通人,大概连保持清醒都做不到。刚才施法请她出门,已经非常勉强,被自己反击,新伤旧伤加上法器的反噬,全部弹到身上,就是这个样子了。
    骨折的手臂紧紧贴在胸口,玄袍看不出颜色深浅,却也有明显的血迹。未被衣物包围的脸颊和手臂,被树枝木叶划过,一道一道全是细小的伤口。额头细密的汗珠闪光,使人想起清晨的露水,典雅、脆弱,香气扑鼻。
    有一些大概是曾经与妖物搏斗的旧伤,可是心口那一道,明显是到了桃溪才挨的——然而不等她有机会细看,就被自玄一把推开。
    「惠满夫人好歹受一方百姓供奉,也得过前朝的诰命,怎么就这样闯进他人的住所?」
    容姺并不否认他的指控,后退两步至门外,对着空气敲两下门。不等自玄回答,她就自行走进,坐在一边的蒲团上。
    「自玄禅师也是名声远扬,刚才对本座就礼数周全吗?」
    看到自玄表情微变,她心中暗笑,又补充道:「容姺不过是想见禅师一面,若是在对岸能打上招呼,禅师也不至于是现在的样子。」
    自玄沉默。搭在容姺肩膀上的手稍微用了点力,随后又送了开。容姺也不逼他讲话,从周围的桌子上找到他用过的药膏绷带,拉开他的袖子涂在淤青上。自玄本想阻止,却被她以赔罪为名,挡了回去。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容姺还算是帮了自己一把,自玄也不好再说硬话。等容姺把他身上明显的伤口都包扎完毕,自玄的脸色也柔和许多。
    「夫人方才便自称仙家……自玄身处佛门,本不该与您相见。失礼之处,还请海涵。」
    容姺恍然大悟——自玄本是佛门中人,还是道行颇高的正道禅师。某某寺的秃驴,连着某某观的道士,平生最看不惯的就是百姓自己立的孤祠野庙。对他而言,自己不过是个偷供奉的野妖精,胆敢自称仙家,那可是对第一宗的大不敬。
    天地良心,她刚才还故意放低身段了呢。
    「容姺是我起的名字,不是故意拿这名号逞威风。」容姺写了个姺字,「若禅师有顾忌,我行走人间,用的俗名叫作七娘。」
    自玄不是陆均荷,当然不可能这么叫她。解释过了,他也向容姺赔了不是。两人寒暄一阵,话题便转到了容姺拜访的目的上。
    「我座下收了两只狐狸精,曾经是召山教养的狐兵。」容姺从衣袖中掏出两枚符咒,与陆均荷身上的毒咒是一个纹样,「我法力有限,特来寻求禅师帮忙。」
    「召山教……」自玄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普应寺围剿召山纸兵坛的事,想必大师也听说过。那两位狐兵若只是自己暴血身亡,我也不敢麻烦禅师。容姺吃桃溪一份香火,也不能让失控的狐兵发疯,连累了他们的性命。」
    不知自玄本身对这些狐兵有没有怜悯,但是他绝不会置百姓不顾。
    容姺也不着急,看着他摆弄着手中的念珠。自玄面目清秀,此刻因为受伤面无血色,添了些庄严的气质。低头默念咒语,任由光打在脸上,撒下睫毛的阴影。
    真是奇怪,他看上去分明就是芦苇,却又能担祖庙的栋梁。
    自玄前后思量过,问了些详细的事情,确认卿月与陆均荷都非邪派出身,与召山教也是有仇,从未为害人间。出家人慈悲为怀,最终还是答应了。
    只不过身上还有些旧伤,需要时间休养。他盘算了一下自己的伤势,便与容姺约定,十日后亲自登门拜访。
    容姺向他道谢,离开前,按惯例在门口放了枚铜钱。自玄起身要送,用错力气,锡杖撞上胸前的伤口,一个趔趄跌回了石床。
    「禅师——」
    「无碍。」自玄挥挥手,「自玄不便相送,夫人见谅。」
    容姺靠在篱笆旁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自玄微微喘着粗气,带着伤靠在圆石上,勉强地维持着面上的平静。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像是与自玄见过面。
    「你……很不像一个人。」容姺喃喃道。
    自玄愣了愣,觉得这话好笑。
    人本来不相像,只有相像才稀奇。向来只有说人相像,这不像,又是怎么一个说法?
    容姺也不知道这想法从何而来。大概是自玄与她记忆里的影子,有个八分的相似,可是那不相似的两分,才是她记忆最深的地方。
    两块黑曜石,如同倒映黑夜星河的寒江,暗流涌动,千年间从未间断。
    禅师身为出家人,也有悲悯众生之心,可却不是那样的一双眼睛。自玄的眼睛并不是河中的星河幻影,他那一双眼睛,是实打实两片璀璨星空。
    这是两分,也是十分的不相似。
    「我早已经忘记了他的模样了。」容姺摇头,「像也好,不像也好……算了,时间太远,我也记不太清了。」
    「仙姑既然说过,便是认为自玄与他本该相似。」自玄顺着她的话自言自语,声音沙哑,「只不过仙姑灵体仙胎,怎么还会受失忆之苦呢?」
    唔,这倒是个好问题。
    「我能扮成年轻女子,可不是这副皮相的功劳。」容姺摩擦着篱笆上的塞锁,「让人变老的,不是白发,而是心境。女人为了保持年轻,总是愿意放弃掉一些东西的……我并不愿意记住所有的事。」
    这话或许还有别的意思。
    「与那人相关的记忆,会让仙姑变得沧桑吗?」自玄问道。
    容姺眨了两下眼睛,想开口,又在发出声音前闭上了嘴。侧过头避开自玄的眼神,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铜钱,扔到地上,用绣鞋使劲碾进了泥土。
    「十日后,本座在榕荫轩恭候禅师光临。」
    一阵浓烟过后,容姺消失在了篱笆墙的后面。
    关好院门,自玄挣扎着走回了房内,脑海里还在思考着容姺说过的话。住持不愿他在此处落脚,就是因为这位香火旺盛的地仙,怕她损了自玄的修行。如此来看,她倒不是那种与佛门道家作对的阴仙?
    只是那两只狐狸精……若是犯下一点错事,他可不会顾及惠满夫人的面子。
    -
    「仙姑去过了石壁上吗?」
    陆均荷换了一身神婆打扮,趴在厢房崭新的竹夫人上,敲着两条小腿对着容姺撒娇。
    「嗯。」容姺没好气的回答。
    「那……阿姺见过禅师了吗?」
    「见了。」她的回答依然简短。不过又加了一句:「他倒像个得道的。」
    她其实也没见过其他的禅师。
    桃溪观音寺住着的一群光头和尚,算不得正经出家人。住的受香火的庙宇,初建时也是为了香客祈福求缘,热热闹闹的,没一点佛门严肃寂静的样子。
    榕仙庙正月新年总有绕城游神的活动,到了和尚住的地方,也能赚到几声喝彩,讨得到几桩不要钱的香花佛事。正月十五的香灯会,也要请他们念香讃,礼叁千佛。
    那些和尚虽然也会念经打坐,却不用修习佛法,参禅悟道。一身金黄亮丽的袍子,外面一层猩红底织金的袈裟,头上一顶绣着各式神像的僧冠。有的甚至连度牒都没有,念几年经挣到些钱,不少选择还俗娶妻。
    她唯一能用来比较的对象,应该是几百年前那个为她建庙的高人……但是自己其实也想不清楚他的样子了,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和尚。
    「阿姺?」陆均荷见她出神,翻过身来搂着她的腰,在她眼前晃了晃手掌。
    「无事,」容姺打掉她的手,「手上碰过锡杖,有些晦气。今晚借借你的新屋子养神。」
    陆均荷看她像是心情烦闷的样子,乖乖闭嘴,滚到一边去了。
    「那仙姑得睡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