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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舍不得杀你

      “魏国夫人,是你动的手吧。”他抓着天后的手指颤动一下,诡谲的微笑再次浮现于面庞,“媚娘,魏国夫人,还有……你的姐姐韩国夫人,那些事——你总不会真的以为,我专和你的亲人过不去,是因为好这口吧。”
    天后闻言,过了那么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一下子汗毛倒竖,背后生寒。她那么想着,忽然觉得好笑。这么简单的事情,她居然没有发觉,这么多年,虽说半分也是不得已,居然一直被这个男人利用着。
    利用女人之间的争斗,削弱对手的势力,为自己牟利。他这样做不是一回两回了。刚刚即位的时候,他做皇帝做得太憋屈了。皇后出身贵族太原王氏,狂傲到连皇室都瞧不起。王氏家族觉得李姓是蛮夷野族,不过是乱世得势得了天下。于是王姓族人入宫不行礼,皇后该主持春耕大典也从未出席。王家和皇舅权臣长孙无忌相互勾结,企图架空他这个名存实亡的帝王。为了限制王皇后,为了日后反戈一击,他不能让皇后有儿子。于是他就真的能忍下来,十年不碰美貌的皇后[r1] 。另一边,他用轻巧的诺言吊着南方贵族萧淑妃,与她生儿育女,让王萧二人自相残杀。后来,兜兜转转,他最后选择了无出身小姓,无权无势的武昭仪。那是所谓红颜祸水迷乱心性么?那分明是把她推出去挡刀,分担外朝的矛盾,让众人的矛头对准武昭仪而不是自己。何况武昭仪那时真的什么也没有,她做皇后,对自己可以说是威胁最小的。
    对于武昭仪来说,那是一场高风险高回报的投资。她没有保护,除了身后这个男人不算诚恳的承诺以外,什么也没有。但凡失败,就是死无全尸。那时候,他们目标一致,削弱贵族,推翻权臣,收回皇权。若想如此,必须推崇科举,以此扶植容易控制的低门小户,甚至是寒门子弟平头百姓。必须通过制度让那些人做到通贵、重臣、宰相,把高门大姓从他们常年把持的位置上挤下来。后来他们成功了,长孙无忌被赶出朝廷,与他沆瀣一气的褚遂良等人也被处死。贵族势力一蹶不振,再没恢复最初傲气干云,目中无人的样子。
    人们说武皇后嗜血残忍,杀害王皇后萧淑妃。没人去想,这个男人才是真正的凶手。退一万步说,没有他的默许,谁又敢动王萧二人一根毫毛。
    皇后干政也罢,权力最终还是要给儿子的。自古以来,一个王朝最怕的,是外戚掌权混乱朝纲。武皇后两个不要脸的哥哥也罢,是他们自己脑子笨又喜欢作孽,被贬去了南方瘴疠之地。可皇后与姐姐武顺,自小相依为命,感情非同寻常。武顺的儿子贺兰敏之,长相英俊,才华横溢,人又聪明得很,是个极大的祸患。于是他故技重施,借与韩国夫人和魏国夫人的私情,挑起武家内部的矛盾,让武家人自相残杀。这何尝不是一种限制武皇后的手段。
    李治后来回想的时候,只记得感业寺和武媚娘那一面,一下子就击中了他。也许这不过是因为薛婕妤后来也做了尼姑。父亲病榻之前,与武才人见的几面,一年过去,忘了也就忘了。但当他看见那么一个相似的女尼,儿时过分的感情一下子被勾起来,目光再也挪不开。那时候,他以为一生只有那么一个白月光,他以为对武媚娘的感情不过是寄托,需要的话他也绝对能毫不留情。他以为薛婕妤出家以后,自己能够玩弄操纵任何女子,薄恩寡义,没有半分犹豫。
    直到如今,此时此刻才发现,对眼前这个女人,他真的下不去手。他背后操纵害死太多女人,心里从未产生丝毫愧疚,唯有对武媚娘不同。不论是为什么,他下不去手。
    也罢,也罢。我舍不得杀你,所以说什么也没用了。
    他笑着说出这句话。
    天后心里清楚得很,多年的相处让她知道,这男人并不是个简单的人。只是没想到他连自己也玩弄了。李治的话不能全信。那封遗诏,看上去是他爱江山不爱美人的铁证,哪有那么简单。李治根本放心不下这个不靠谱的太子,他托付裴炎辅佐他,教导他。可是顾命大臣的亏他自己吃过。他和舅舅斗了那么久,要不是足够清醒,一步走错,天下就不是他的了。受够了,受够了。于是他在遗诏里特地列出这条“兼取天后进止”,给她合法参政的权力。明着让天后督促太子,暗中让她和裴炎互相制约。裴炎即便想把持朝政,大权独揽,也要忌惮这么一个能力超拔的女人。天后必定不会让裴炎欺压她的儿子。如此,天后,权臣,新皇三足鼎立,牵制掣肘,这才是那封遗诏的真正目的。怎么可能是为了所谓“美人”。
    何况,“军国大事”“兼取”都是在尽力限制自己,划定权力的范围。只有国家最重要的事才有她说话的余地,并且这句话给她定了性,她只能做一个参谋,而不是决策者。
    虽是三足鼎立,不论以政治手腕,还是朝中势力,天后都以倾倒之势压过另外两人。此番对话,既是以情动人,又是威胁。是在和她谈感情,更是在告诫她不要乱来。他要她知道,自己早就洞悉了这个女人。他做了准备的,即便手下留情让她去参政,也不可能纵容她为所欲为。即便是死后,他也会看着她,约束她。
    这个男人,嘴上说着爱她,是真是假,又有多深,她竟也不能从那幽深的眼眸中看出来了。那他们究竟是什么呢?爱人,盟友,还是对手?床笫之间,是浓烈到化不开的情与欲,还是纠葛颉颃,难分胜负的博与弈。
    深不可测。
    看着天后那张面无表情的面庞,他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了。李治瞳孔颜色淡了,目光失去了焦点。
    媚娘,我是真的,真的爱你啊。即便你不信,也改不了的。
    他说。
    天后此刻也明了,自己对他何尝不是如此。她曾经以为,为了自己,她可以做出任何事情的。可是面对这个男人,她办不到。她从来没有办到过。所以她相信,这个男人爱着自己的。深爱着。
    从前,她的的确确轻视了这个人。[r2] 只可惜,今日好不容易以真面目相对,上天却没给他们留下多少时间了。本该伤感的时刻,她心中没来由地生发出自豪来。她武媚娘的夫君,从来不是个懦弱可欺的怂包,他是个真正有谋略的政治家。如果今生没有一个可敬的对手,如果这大唐山河,朝堂政坛,仅仅她一人绽放于此,仅仅她一人盛开于此,那该有多么无聊,多么孤独,多么寂寥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舍不得杀你呀!我舍不得杀你呀!”
    李治大笑起来,那一刹那他好像年轻了许多。先皇病榻一眼回眸,感业寺执手流泪,扳倒长孙无忌和王皇后,共担风雨,三十六载,那是他们的生活。这世界上没有比生活更要紧的事了,于是也没有比彼此更重要的人了。
    李治伸出手,手腕颤抖着,却碰不到她。武媚娘俯下身子,慢慢靠过去,直到那只手抚上她的脸颊。两人维持着微妙的距离,近一分叫人心生恐惧,远一分叫人怅然若失。最终,她还是让步了,凑过去,轻轻吻上他的额头。
    武媚娘此刻只是武媚娘。
    “媚娘,我死的时候,你能在身边,我没有遗憾了。我没有遗憾了。”
    他轻抚着对面人的脸颊,手指缓慢地游移,久久不忍离去。
    终于,他放下手,很轻,很缓。闭上眼。
    闭上眼,再也没有睁开。
    “皇——上——驾——崩——了——”
    宦官们打开大殿的门,天后提起长裙,迈过那道门槛,缓步走出来。她整齐地穿戴着冠冕,宽袍大袖,紫衣纹着金凤。风吹过,袖口裙摆微微起舞。她在大殿前站定,抬起头,仰望着东方的鱼肚白。
    天快要亮了。
    此刻以后,她不再是皇后,也不再是天后。她是大唐的太后,但不止于此。她想有新的名字,新的称谓。她要开创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她要完成那个属于自己的奇迹。
    回眸看过去,大殿里仍旧黑暗冰冷,悄无声息。她站在殿门前,整个人笼罩在朝阳之中,身子成了一个模糊不清的暗影,边缘明明灭灭,闪着耀眼的光。
    我准备好了。来吧。
    [r1]王氏他在做太子的时候就娶了,首先肯定不是很喜欢她,其次是不是他真的在做太子时就预见以后必有一战,就不知道了。
    [r2]李治,一个被严重低估的皇帝。我看到小说演义中,他基本上是一个懦弱无能妻管严的形象。除了不太了解这段历史的普通人,学界其实基本上早就共识,他绝对不是一个无能之辈。这人厉害得很。他统治的时期,击垮西突厥,横扫天竺,灭百济灭回纥,甚至干掉了从隋朝一直啃不下来的硬骨头高句丽,使得唐朝疆域达到最大。他举办了封禅,连太宗都因为耗费多没有办过。曾看到有人这么评价他:帝王心术浑然天成,借力打力天才推手。做了这么多之后,他不仅寿终正寝全身而退,还在史书中留下了“仁懦”的形象,简直就是个腹黑小白兔。当然,真正的历史可能并不如我写得那么“翻转”,我认为当时的人是认可他这个帝王的,并不觉得这个人软弱可欺。留下这个形象,欧阳修等人是罪魁祸首。他们为了突出武则天的残忍和肆无忌惮,给武抹黑,就把高宗写成胆小怕事的妻奴。不过和武则天姐姐和外甥女乱搞是为了挑拨关系限制武家,是我个人乱想的,没看过其他人有这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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