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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卡农的月夜

      春天开始灿烂起来了,街道两旁的梧桐也在几场春雨后长得更茂盛了。微风吹过,树叶“哗啦啦”地响,午夜醒来,听着像细密的雨声。
    琥珀在盛骅的“提醒”下,又去上了一节徐教授的中国音乐史。这回她没办法做个小透明了,就连徐教授也注意到了她,提出为她个别辅导。下课后,徐教授带她去参观了一下音乐博物馆。两人完全是鸡同鸭讲,幸好博物馆的每一件展品旁都有详细的文字说明,琥珀也算对中国的音乐发展有了个粗浅的了解。
    她比较喜欢两晋南北朝时期的音乐。在这个时期,音乐有了清晰的体系,曲、歌、律,被明确地注解。后来的音乐类别,都是在这个基础上发展的。她还很喜欢《诗经》,徐教授说这是古代的民歌。那个时代,文化并不发达,也不知民间怎么会创作出那么美的诗歌。
    她还注意到明清时期的音乐,出现了弹词、鼓词和琴书这样的说唱艺术。一件乐器,一本书,可以一个人,也可以是两个人,有说有唱,演出地点都在茶馆、饭店这样的场所,对舞台的要求并不高。她想,这也算是一种古代的室内乐吧!徐教授认可她这个观点,告诉她中国古代的雅乐、颂乐就相当于西方的交响乐,不过乐器种类没有那么多,层次也没那么复杂,戏剧相当于西方的歌剧,鼓书、琴书这样的,差不多等同于室内乐。
    徐教授骄傲道:“咱们中国的室内乐不仅比西方早,形式也比西方多。”
    接下来的日子,琥珀再也没逃过徐教授的课,虽然还是对他的口音很抓狂。盛骅知道她现在爱往博物馆跑,安排她听了两场民乐的音乐会,还有一场配乐诗朗诵,朗诵者都是电视台的主播。她被主播们声情并茂的朗诵打动了,令她诧异的是,最后一位叫夏奕阳的主播在朗诵时,没有用配乐,而是由盛骅钢琴伴奏。
    沙楠笑她大惊小怪:“这算什么,盛骅还给一个流行乐歌手做过嘉宾呢,万人体育场,他弹贝多芬的《命运》,那场面,真的是山呼海啸。”
    琥珀疑惑:“那些人懂贝多芬吗?”
    沙楠回道:“管他懂不懂,意思到就行。”琥珀心中万分鄙视,这人还有没有底线了?
    真正让琥珀惊诧的是,在民乐音乐会上,她听到了《野蜂飞舞》《自由》《天鹅湖》,将中国民乐与西方乐曲相融合,竟然一点不违和,这是一种全新的充满现代气息的东方特色音乐。
    西方也有很多演奏家会对一些经典作品进行改编,有的改编成爵士乐,有的改编成流行乐,甚至还有的改编成摇滚乐。在音乐会上演奏一两首,就当是调节气氛。这样的作品,琥珀很不屑,她觉得没有深度,也打动不了她的耳朵。有位演奏家说她年纪不大,思想却很保守。原来不是她保守,是他们改编得不够成功。她又想起《彩云追月》里中国民间小调与南美爵士元素的结合,小提琴协奏曲《梁祝》里交响乐与中国戏曲音乐的结合。她曾对兰博先生说,德奥的作品,我已经够熟悉了,而神秘的东方音乐,我还不是很了解,我想应有不少地方可以借鉴。这只是当时她为来华音编的一个借口,自己都没当真。
    原来,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这天下楼,她遇到盛骅,和他说起自己的体会。盛骅毫不留情地泼了她一大盆冷水:“你以为你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夹子》里的一首茶舞,就是一首中国舞曲;普契尼《图兰朵》里的插曲《茉莉花》是中国的一首民歌;马勒的大型交响诗《大地之歌》,里面的歌词都是取自中国的唐诗……你真的太孤陋寡闻了。那些人是用本初子午线把地球分成东西两个半球,可是音乐没有东和西。音乐和太阳一样,它的存在就会给人带来光明和快乐。”
    琥珀狠狠地瞪了瞪他,一言不发地扭头就走。
    她竖起两指指向天空,对天发誓,以后,再也不主动和他讲话了。
    红杉林乐队的练习越发勤快了,不用人盯着,一有时间就自发地泡在琴房。盛骅最近布置的作业还是巴赫的作品——《g弦上的咏叹调》。歌德评价这首作品:就好像没有了耳,没有了眼,没有了其他感官,没有关系,因为我不需要用它们,我的内心有一股律动,源源而出。
    季颖中翻着乐谱说:“巴赫是佛系吧!”
    秦笠笑道:“差不多,他在教堂待了二十七年。”
    “那么久……”季颖中突然像被谁扼住了喉咙,瞪大了眼睛,看着笑吟吟地从门外进来的女生,他下意识地朝窗户和后门看了看,好像有点远,来不及了。
    沙楠凑到琥珀的耳边小声道:“这就是那位作曲系学姐。”
    学姐并没有沙楠说得那么吓人,看上去很干练爽朗的样子。她打了一圈招呼,然后旁若无人地走到季颖中面前,替他理了理衣领,按了按翘起的发丝,柔声道:“这两天有没有好好吃饭?每天都有洗澡吗?有没有人欺负你?”
    季颖中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我、我很好,我要练、练琴了。”意思是,我很忙,你快走人吧。
    学姐却不急,慢条斯理道:“我都好几天没遇到你了,你电话也不接,有那么忙吗?不要那么拼,咱们以后又不一定靠这个吃饭,不要担心,我有能力让你生活得很好的。来,告诉我,前天做了什么,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琥珀要不是托着下巴,估计下巴就砸到地上了。她扭头看沙楠,沙楠用口型道:“猛吧?”
    琥珀点头,今天算是大开眼界了。难怪季颖中要逃,学姐这气场一般人哪里承受得了?琥珀小声问沙楠:“你的女友也是这个类型?”
    沙楠吓得差点跳起来:“不要乱讲,我哪有女友!”
    “那天在201,我有看到……呜!”琥珀警告地瞪着沙楠,让他把手拿开。
    沙楠放下手,双手合十:“教授,求求你了,咱们能不声张吗?虽然我现在还在暗恋中,可是我态度很端正。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我可是正人君子,我不仅要和她结婚,我连我们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叫什么?”
    “沙华音,很有纪念意义吧?”
    琥珀无语,但还是在心里默默祝福他心想事成。
    学姐把季颖中这几天的行踪详细了解后才肯走,她一再叮嘱,无论有什么事都要给她打电话:“你若安好,我才有晴天,知道不?”
    沙楠摸摸腮帮子,叹道:“学姐这酸劲儿和裘二代有一拼。”
    秦笠朝沙楠直使眼色:“裘二代来了。”
    可不,这脚步声都控制不住的嘚瑟劲,不是裘大经纪人还能是谁呢?自从红杉林首次亮相后,华音里的几大社团就如雨后春笋般成立了好几个乐队。弦乐四重奏、小提琴钢琴二重奏、双钢琴组合,还有各种重奏,一时间热火朝天。沙楠自恋地说,这都是他们红杉林的功劳。裘经纪人说他不要脸,这明显是自己英明决策的结果。
    裘大经纪人言出必行。说考勤,就每天都会来琴房查个岗,开个小会,只是每天的时间都不固定,神出鬼没的。
    裘逸一进门,先和琥珀打招呼:“琥珀小姐也在啊,你今天看上去气色真好。”然后一拍手,脸上的笑容一收,“各位队员,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沙楠,你能别晃腿吗?”
    沙楠一甩头发:“没办法,我就这德行。”
    裘逸警告道:“你要是演出时也这样,我开除你。”
    沙楠吐了下舌头,做了个害怕的神情,把其他两人都逗笑了。
    “肃静!”裘逸斜了他一眼,说道,“刚刚‘华城之恋’的老板给我打来电话,说邀请我们红杉林每个周五的晚上去他们那儿演奏,演出酬劳我会尽力为你们多争取一点,我也不抽成,但是你们可别给我演砸了。好了,我说完了,你们练琴吧!”
    “还有酬劳?”沙楠喜出望外。
    “你想白干,我没意见。”裘逸说道。
    沙楠他们三个激动坏了,裘逸鄙视地摇了摇头,又换上笑脸,问琥珀:“琥珀小姐今天要去复诊吗?能不能给我个效劳的机会?”
    琥珀已经复诊过两次了,手仍用纱布裹着。沙楠陪她去过一次,季颖中也陪过一次,她一次都没麻烦过盛骅。琥珀今天不需要复诊,不过,晚上倒是要出趟门。
    今天书记决定兑现自己承诺给琥珀的“贿赂”,请琥珀去他家吃饺子。琥珀觉得自己现在像个伤残人士,去人家家里做客不太好。书记说:“吃饺子又不是吃酒席,没那么多讲究。你用不好筷子,就用叉子,叉子再不行,给你放凉了,直接用手抓了吃,就像印度的手抓饭。”
    琥珀谢绝了裘逸的好意,决定打车过去。华音门口经常有出租车排着队等候,打车很方便的。
    因为秦笠看着很沉稳周到的样子,所以琥珀向他咨询去书记家做客带什么礼物好。秦笠告诉她,书记家有两个孩子,大女儿在南方读大学,小儿子今年十岁,读小学四年级。建议琥珀在学校超市买一盒糖果带给小儿子,然后在去的路上,路过花店买束鲜花带给书记的太太。
    华音超市很有华音特色,橱窗里贴的不是商品广告,而是音乐会海报。最近引人瞩目的音乐会就是江闽雨和维乐的肖邦专题音乐会了,每天都有很多人聚在海报前。
    明天,维乐就要抵华了,怀特先生特地打电话过来,让琥珀去拜访下梅耶,一起喝个咖啡什么的。维乐每年的新年音乐会都会邀请琥珀合作,琥珀可以婉拒,但如果去了,总要和指挥搞好关系吧!琥珀的内心很是抗拒,梅耶有点倚老卖老,她可不愿意送上门去给他说教。
    世界太小了,出租车司机随便给琥珀找了家花店,她竟然在那里遇上了赵怜惜。赵怜惜也在买花,像是拿不定主意,看看玫瑰,又看看马蹄莲,郁金香也抽出一枝看了看,还问老板:“男人过生日送什么花最能代表内心诚挚的祝福?”
    老板打趣道:“什么样的男人,很亲近还是一般亲近?”
    赵怜惜正要回答,琥珀进来了。不知道她是不记得琥珀了还是记得装作不记得,她扫了琥珀一眼,对老板说道:“是一个特别重要的人。”
    老板会意地一笑,给她推荐了剑兰和红掌。剑兰代表福禄、富贵、节节向上,红掌则是大展宏图、热情、热血。赵怜惜选择了剑兰。她应该是个完美主义者,老板包装时,她不错眼地看着,要求花束的每一根茎每一片叶,都要保持最佳的状态。
    赵怜惜付款离开后,老板对琥珀说:“她一定很想嫁给那个男人,不然不会这么吹毛求疵。”
    琥珀不太明白。
    老板笑着解释:“女人和男人一样,看中了人,就愿意做低伏小,千方百计去讨好。她长得这么漂亮,能让她买束花都费尽心思的男人,至少年薪百万,不然不值得啊!哈哈,懂了没?”
    琥珀约莫听出一点意思,赵怜惜这束花不是送给秦笠的,因为裘逸给他的底薪不高。
    琥珀选了一束粉色的郁金香,昨天到的,花朵要开不开,看着很精神。
    书记的家在一个普通小区里,一幢幢的楼房看上去都差不多。书记是个细心人,怕琥珀走错楼梯,早早让小儿子在楼下等着。
    “你好。”看着眼前清秀的小男生对自己说了句法语,琥珀怔住了,问他怎么认出她的,小男生指指她的手,“爸爸说姐姐现在是伤员。”
    小男生上前接过糖盒和鲜花,礼貌地道谢,并介绍了自己的学名叫赵咏秋,小名叫糖球。
    “大概我妈妈小时候物资不丰富,她想吃糖想疯了,就给我取了这么个名。”糖球很是无奈地摇摇头,“姐姐真的是法国人吗?”
    “是呀!”
    “可是你的中文怎么能说得这么好?我学一句法文的‘你好’,可花了半天工夫呢!”
    “我也学了很多年,从开始学琴就开始学中文了。”
    “难道不学中文就学不好琴?”糖球回过头来看她。
    “不是的,我学中文是因为……”琥珀站住脚步,呆呆地看着立在门边的盛骅,他家也住这儿?
    “盛哥哥,我说过我能接到姐姐的,你看!”糖球激动地指着琥珀,一脸求表扬的神情。
    哦,原来他也是客人。
    “嗯,真厉害。”盛骅摸摸糖球的头,对着琥珀轻轻颔首,像个主人一样给琥珀找了双拖鞋换上。
    书记和他太太系着同样的围裙在厨房里忙,听到声音走出来,见琥珀直盯着书记的围裙,他太太不好意思道:“其实我不会做饭,都是他硬给我脸上贴金。今天的饺子馅是他剁的,皮也是他擀的,我就择择菜。”
    书记一点也没有被戳穿真相的难堪,喜滋滋道:“这就是我们家的幸福秘诀,我是个无名英雄,你不要告诉别人啊!”
    琥珀认真地点点头,一旁的盛骅勾了勾嘴角。
    书记今天准备了两种馅,一种是韭菜大虾,一种是羊肉黄瓜。为了好和琥珀说话,他把战场转移到餐厅。
    “今天的羊肉我选的是腰窝,有肥有瘦,还有筋头巴脑,吃起来柔韧筋道,鲜美汁多。拌馅的时候搅了点花椒水,这样能除膻味,也能让肉更鲜嫩。”书记的十根手指粗粗壮壮,没想到特别灵活。几句话的功夫,竹匾子里已排了两排白白胖胖的饺子,“你看,这饺子一个个像元宝一样,我们中国人逢年过节都要吃个饺子,就是图个吉祥。你们家还保留了哪些中国习俗?”
    琥珀想了好一会儿:“过新年时,我爸爸会给我包个红包。”
    书记朗声大笑,朝糖球挤挤眼:“这个习俗好,是不?”
    糖球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我最喜欢这个习俗,巴不得天天过年。”
    书记的太太端上洗好的水果,也去包饺子了,形状还行,就是速度一般。糖球也在学着,三个里面有两个是破的。琥珀看了盛骅一眼,她和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是不是也要过去帮个忙?
    盛骅瞥了眼她包着纱布的手,神情是“你帮得上吗”的奚落。琥珀拧眉:我帮不上,你也帮不上吗?盛骅捏起一颗红提,一派坦然地撕去皮,问道:“吃吗?”
    琥珀扭过头,当他是空气。
    盛骅吃完红提,用纸巾擦了擦手,看着她:“为什么学中文?”
    盛骅的问话提醒了糖球,他拍了拍手上的面粉跑过来等答案。琥珀想用一句话搪塞过去,可是看到小男生期待的神情,看着满竹匾的饺子,看着书记凝视太太时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宠溺,还有这温馨的气氛,她觉得自己不能这样,要真诚回答。
    “我有个姑姑,她原先住在2003餐馆附近。我六岁那年,也就是2003年,爸爸要去韩国开学术会议。妈妈说韩国离中国近,不如去探个亲吧!于是,我们一家先去了韩国,然后坐飞机到了华城。姑姑家的房子不大,我们就住在酒店。有一天,爸爸妈妈去沪城有点事,就把我送去姑姑家。因为我不会中文,姑姑不会法文,我们只能用手比画来沟通。她家有一盒点心是花生酥,她不知我对花生过敏,掰了一点给我吃,于是我的过敏症就发作了,样子很吓人。当时姑父也不在家,姑姑急得大声哭喊起来。住在对面的一个小哥哥听到声音赶过来,提醒姑姑打急救电话。到了医院,医生只给我们开了点药就让我们回来了。回来之后,我昏昏沉沉地睡着,突然听到姑姑又在外面哭了起来。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跑出去,姑姑抱着我哭得更凶了。后来,我听妈妈说,姑姑带我去医院看病时,坐在我们旁边的一个病人被确诊患上了sars,怀疑我们也被传染上了,到了晚上,整幢楼都被封了,楼里的所有人不准外出,也不准外人进来,吃的用的只能由穿着防护服的医护人员送进来。”
    “你吓坏了吧?”书记面露不忍,“你们怎么会选择那时候来华城?那一年很多飞华城的航班都是空机,餐馆都关了,街上也不怎么看得到人,很多高三学生连高考都放弃了。”
    “我们来的时候,华城才发现了几例,一切还很正常。但是不久,好像就变得非常严重了。”
    “姐姐太不幸了,后来呢,你就一直被关在楼里?”糖球感觉这是一件很惊险的事,迫不及待想知道后面的故事。
    “除了不能出门,其他都还好,就是消毒水的味道很难闻。看着姑姑哭,我也跟着哭,哭声又把对门的哥哥引来了,他也被困在了楼里。他把我抱去他家,他家里有一架钢琴,他给我弹琴唱歌,我前两天才知道他唱的歌叫《虫儿飞》。他会一点法语,于是姑姑就拜托他带我玩。除了晚上回姑姑家睡觉,我们白天都待在一起。我们能玩的东西很少,他就每天弹琴给我听,然后带我去阳台上看天空。他说每一朵云都有名字,还告诉我这样的云叫什么,那样的云叫什么。我们在一起待了近两个月,突然有一天,他家的电话响了。他接完电话后,紧紧地抱住我,说了句中文,然后哭了。我问哥哥你哭什么,他不说话。晚上姑姑把我抱回家,我听到哥哥好像弹了一夜的琴。后来,楼下的封条拆了,警报解除,我被爸爸妈妈带回了法国。”
    “然后姐姐就提出学琴学中文?”糖球问道。
    “我想如果我会中文,就能知道哥哥说的是什么。如果我会弹琴,就能知道哥哥的琴声表达的是什么情绪。”琥珀张开左手,“可惜我的手小,学不了钢琴,只能改学小提琴。”
    “那首曲子叫什么?”盛骅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去了阳台,站在黑暗里问。
    “柴可夫斯基的《悲怆》。”
    书记的太太唏嘘道:“那小哥哥怕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吧。你们后来就再没遇上吗?”
    “姑姑是刚搬去那边的,和邻居都不熟悉。她告诉我,在我走后,小哥哥也离开了。他家的房子空了一段时间后,换了新住客。几年之后,我姑姑一家也移民去了法国。”
    “以你现在的水准来评价,他的钢琴弹得怎么样?”盛骅又插了一句。
    琥珀沉吟了下,回道:“我入行至今,像他那样的年岁,我没见过弹得比他更好的。”
    她以为盛骅会嗤笑或反驳,说她太夸张了,一个小男生能弹得多好!可她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张,小哥哥真的弹得很好,每一个音都像是有生命、有画面的。
    出乎她的意料,盛骅沉默了。
    书记的太太咦了一声:“按你这样的说法,那他现在应该也是大钢琴家了,你们在一个圈子里,总会遇上吧?”
    琥珀也这样期待过,也刻意寻找过。每一位中国钢琴演奏家她都会关注。曾经她以为许维哲是小哥哥,接近后发现不是,年龄不对,成长经历也不对。可能是许维哲身上有某种和小哥哥相似的气息,让她觉得亲切,两人成了好朋友。
    “难说,你以为成为钢琴家很容易啊,要有天赋、有毅力,还要有强大的经济支撑,少了哪一样都成不了事。”书记起身去厨房烧水,准备下饺子。
    “姐姐,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小哥哥,会嫁给他吗?”糖球觉得这个结尾太潦草,他想要一个明确的答复。
    “他应该早就忘记我了,我怎么嫁啊?”琥珀笑了。何况这种感情是不是爱情她也不清楚。大概不是吧,一个六岁的孩子懂什么,她一直记着,可能还是因为那两个月的经历太不寻常了。
    “他要是记得,你就嫁?”盛骅走进客厅,表情是一贯的淡漠。
    四目相对,琥珀耸了耸肩:“没有如果,没有要是!”
    “我忘了,你不相信爱情,你是不会嫁人的。”盛骅越过她时,突然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然后大步走向餐厅。书记的饺子出锅了。
    琥珀冲着他的背影恶狠狠地挥了挥拳,糖球笑得在沙发上翻了个跟头。
    书记真的给琥珀准备了叉子,饺子也像传闻中那样好吃。为了不辜负书记的好意,琥珀吃了一大盘,还喝了碗饺子汤。书记说了原汤化原食,这样吃再多,也好消化。但琥珀还是撑着了。
    书记让盛骅送琥珀回华音,盛骅背过身,一脸为难道:“我今天不回华音,得过去陪江老师,他明天晚上要和维乐彩排。”
    书记和他耳语:“那你把我的饺子还回来,我今天可没请你,你是不请自到。”
    吃人家嘴软,盛骅妥协了。
    车停在地下停车场,盛骅问琥珀是一块儿下去还是在路边等着。琥珀说她等着。车开过来的时候,盛骅看到琥珀仰着头在看天,看得很专注,车停到身边她都没发觉。盛骅也跟着仰起头,太多的霓虹灯遮住了视线,在城市里是看不到星星的,即使是晴朗的夜晚也不行。今天天上没什么云,月亮也不好,弯弯的,窄窄的,像夜空里的一小撇,真不知她在看什么。
    一阵夜风吹过来,琥珀打了个喷嚏,这才看见了盛骅的车。她本想坐后座的,可盛骅已经探身把副驾驶座那边的车门推开了。
    “刚刚那朵云叫什么?”小区的车道窄,盛骅小心地行驶着。
    琥珀答非所问:“你知道火星冲日吗?”
    “说说。”盛骅一抬眉。
    “这一天,火星和太阳分别位于地球的两边,太阳刚一落山,火星就从东方升起,而等到太阳从东方升起时,火星才在西方落下。如果这一天恰逢月全食,那么月亮就是红彤彤的,特别大。据说每隔十五年才会出现一次这种神奇的天象。”
    “你见过?”
    “是的,我和小哥哥在一起时见过。今年刚好过去十五年,不知道有没有红月亮。”
    盛骅用探究的目光打量了她好几秒钟,沉默片刻,他问道:“你来华城是想找他吗?”
    琥珀闭上眼睛靠向椅背,幽幽道:“找不到了。”
    她连小哥哥的名字都不知道,如今,连他的住处也没了,茫茫人海,去哪里找?只是人总会心存侥幸,再次来到这里,就会想,说不定他还在这儿,说不定就在下个路口遇见了。遇见后要说些什么呢?哥哥,你看,我长大了,我会说中文了,也会拉琴,你说什么、弹什么,我都懂。这些年,你还好吗?
    鼻子一酸,一颗泪珠从眼角落下,琥珀连忙抬起裹着纱布的右手,笨拙地拭去。
    盛骅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倏地一紧,微微地颤抖。
    到了外教楼,盛骅让琥珀坐着别动,他破天荒地像个绅士,绕过车头,为她打开车门,扶着她下车,然后张开手臂,快速拍了下她的背。
    朦胧的灯影下,琥珀像根木柱子似的站着。刚刚,他是拥抱了她一下吗?
    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凌晨,盛骅还是没有睡意,索性起床穿衣,开车去了房楷家。房楷裹着一件睡袍来开门,看他的眼神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盛骅很是善解人意:“你屋里有人的话,我就走。”
    房楷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往里一拉,咬牙切齿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带人回来过?”
    盛骅略带歉意地挤出一丝微笑:“我忘了,你向来不敢带人回来,要是谌言哪天回来,万一撞上……”
    “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房楷认识这人不是一天两天,说不上知己知彼,也能从这张表情不多的脸上读出点内容来,这人此刻的心情很不错,“有事快说,说完快走。我明天忙着呢!”明天,他要去机场接机,要和梅耶沟通,看他们对场地有没有特别要求,还要检查灯光、音响。明晚还要进行正式的彩排,他得陪着。房楷连着打了几个呵欠,事情一大堆啊!
    盛骅往沙发上一躺,两手垫在脑后,还把眼睛闭上了:“没事,我就是不想一个人待着,来找你做个伴。”
    一口血差点吐出来,房楷揉揉眼睛,气急败坏:“你今年几岁啊,五岁?六岁?断奶没?”
    盛骅翻了个身,面朝里:“你睡你的,别管我。”
    “我吃饱了撑的才管你。”房楷确实没精力和他纠缠,他想待就待着吧。
    脚刚踏进卧室一步,盛骅又说话了:“你总说谌言怎么怎么好,她到底好在哪里?为你做过什么?”
    房楷扶着门站稳,一扭头,盛骅端坐着,一双漆黑的眼眸灼灼地看着他。那样子,像是他不说清楚他就绝不罢休。房楷牙根一咬,又走了回来,“咚”地坐下。
    “首先,谌言很漂亮,知道香港女星陈慧珊吗?她俩有点像,都有种典雅、脱俗的知性美,无论是看上去还是实际上,都非常自信。”
    “明白,干练的职场女精英。”
    “不是那种硬邦邦的女精英,谌言是个温柔的女子。和她一块儿出去,单从男人的虚荣心出发,也是很有面子的。再漂亮的女人只要和她站一块儿,就会立刻成了庸脂俗粉,因为她们没有她的气质,没有她的谈吐。”
    盛骅认为房楷夸张了:“这没什么特别的,气质高雅的女子多了去,古典音乐界里,那些女演奏家都是气自华。”
    “她不管和谁讲话,目光一直都放在我身上。她走路的时候,喜欢走在我的右边,挽着我的胳膊。说悄悄话时,就踮下脚,贴到我耳边,说完,亲吻我一下。”房楷给了盛骅一个“羡慕了吧”的眼神炫耀。
    盛骅又躺回了沙发,叹道:“还是爱得不够深啊,不然怎么舍得弃你而去呢?如果是真爱,就会一直等,十年,十五年,不离不弃。”
    房楷气得直哆嗦:“我知道了,你大晚上过来就是故意来气我的。”还十年十五年,那时,他和谌言都老得不像样了,是等着一块儿携手去下辈子吗?呸!
    盛骅真诚道:“真没有,我说过了,我就是有点……”他摆摆手,“晚安!”
    房楷气得拿起了靠垫狠狠地甩打了盛骅几下,这才恨恨地回了卧室。他在床边坐下,扭头看着床头柜上放着的木质相架,里面是他和谌言的一张合影。他们都没有看向镜头,谌言在看着他,一只手搭着他的腰,笑得幸福无比,他两只手圈着她的脖颈,也是嘴角上扬。那天,他向她求婚了,她说了“我愿意”。他本以为幸福会像那天的天气一样,长长久久地晴好下去,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
    他拿过相架,指尖轻抚着谌言的脸颊,轻声道:“老婆,你要是还有一点爱我,就早点回来吧!我很想你,真的很想、很想……”
    裘逸在楼梯口就听到了钢琴声,他放轻了脚步。盛骅练琴时要是被打扰了,这一天的脸色都会很难看。门开着,他进去找了张椅子坐下,把手机调成了静音。以前,他会进游戏室斗斗地主、打局麻将,边玩边等。这不,做了经纪人,就不能这么虚度光阴了。他在网上搜了下酒吧乐队的经典古典音乐曲目,很多网友说,一些太过艰涩复杂的曲子,需要在一个安静的环境心无杂念地欣赏。像酒吧这样的场所,是为了放松才去的,大家喝喝酒、聊聊天,音乐就是个衬托氛围的背景,最好选择一些轻松、华美的曲子,弦乐类的,比如埃尔加的《爱的致意》,老柴的《如歌的行板》,克莱斯勒的《美丽的罗斯玛琳》,《卡农》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前面几首曲子裘逸不是很熟,《卡农》嘛,他就简直熟得不能再熟了。他的女神全智贤在《我的野蛮女友》里就弹过这首曲子,他还特地请盛骅教过他。
    有次上课的时候,沙楠他们正好过来找盛骅,他听沙楠那家伙说《卡农》就是爱情最完美的样子。《卡农》是用对位法写的一首复调音乐,一个声部的曲调自始至终追逐着另一个声部,直到最后的一个小节,最后一个和弦,才融合在一起,给人一种神圣的意境……
    等等,盛骅现在弹的不正是《卡农》吗!两只手靠近,远离,再靠近,再远离……最终两只手还是挨近了,不再分离。
    真是动人啊,就是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呢?
    “你的课不是停了吗?”盛骅深吸一口气,将手从琴键上拿下来,转过身问不该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儿的裘逸。
    “教授,咱们红杉林明晚可以在华城之恋演奏这首《卡农》吗?”裘逸意犹未尽道。
    “明晚不行,这首曲子虽然不难,但合奏需要时间排练。《g弦上的咏叹调》旋律也很优美。”
    盛骅就是这么厉害,一眼就能看穿他的想法,但裘逸还是把自己对曲目的想法细细说了一通:“教授,我调查了一下,华城有上百家酒吧,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是有乐队的,另一类是没有乐队,放放唱片什么的。这有乐队的里面,又分三类:一类是文艺范儿的轻音乐,找个歌手拿把吉他,在那轻吟慢唱,像无病呻吟似的;第二类就是荷尔蒙过剩的摇滚乐队,唱的和听的都是疯子;第三类就是档次最高的弦乐几重奏,这种酒吧来的客人品位也高,没人大声喧哗。可是咱们也不能把它当高雅的音乐厅吧,所以我想红杉林在演奏时,可以适当地选择一些大家熟悉并喜欢的电影音乐,嘿,就像《卡农》这样的。”
    对于这个观点,盛骅没有明说赞成还是不赞成,而是说:“裘逸,你父亲将你送进华音,可能会是他这一生最正确的一个决定。你的天赋不在音乐,而是在音乐产业上。你有敏锐的观察力,又肯钻研,举一反三。我想,日后中国的音乐市场能真正走向成熟,必然会有你出的一份力。”
    裘逸的嘴巴张得能塞个鸡蛋。要知道,他从小到大都是个学渣,唯一让人羡慕的是他有钱,可是这钱又不是他赚的,他也不是不憋屈的,也曾发誓有朝一日要干出一番事业,可是这一日是何年何夕啊!他等呀等呀,终于给他等到了。
    “教授,你这是在夸我吗?”幸福来得太快,他有些不敢相信。
    “不是夸,是实话实说。”
    裘逸这下犹如打了鸡血,给他把枪他就能义无反顾地上阵杀敌去:“教授,待会儿你把这话给我爸也说一次,行不?”
    盛骅一弯嘴角:“行!”
    “那我奋斗去了。”裘逸握了握拳。
    盛骅叫住他:“今天去红杉林考勤了吗?”
    “去过了。”
    “都好吧?”
    “没人和钱过不去,都很好。”
    “琥珀呢?”
    裘逸一愣,不知道盛骅想问什么,琢磨了下,回道:“和昨天一样清丽夺目。”
    盛骅又问了个问题:“你知道2003年发生了哪些大事吗?”
    裘逸这下是真蒙了,喏喏道:“2003年,我还小呢!”
    再小有琥珀小吗?她却知道那么多事。其实盛骅也知道,文杰的2003餐馆里都有呢!2003年,最火的电影是刘德华和梁朝伟主演的《无间道》,拍了一部又一部;最火的专辑是周杰伦的《叶惠美》,里面的一首《晴天》获得了当年全球华语音乐榜港台地区最佳歌曲奖,但大街小巷传唱度最高的歌曲却是李圣杰的《痴心绝对》;2003年,小男生们最爱玩的游戏叫《目标柏林》,亚洲最大的网络零售平台淘宝网诞生;2003年,出现了恰逢满月的火星冲日;2003年,sars病毒让人闻之色变;2003年,小琥珀和小哥哥被困在华城的一幢普通住宅里,相偎相依,还有……
    2003年,也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忘怀的一年。
    盛骅推开窗户,让明媚的阳光照进室内。
    这也许就是东野圭吾在书中所写的:生命中的全部偶然,其实都是命中注定。是为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