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潆潆洑洄

      无铭观的厨房一直就是灵玑的地盘,连老道士都不常来,早食过后剩了些,灵玑拿着去温了会儿,恐人饿急了,还只是微温就端了出来。
    “山野小菜,居士慢用,若食着觉来粗糙,贫道可稍后再做一些饱腹的热食。”灵玑为他摆好碗筷,又拿了个干净的竹凳给他。
    薛伯可双手无措,圆圆的眼睛布满一种难言的恐惧和震惊。讲道理,他与别的官家儿郎比可能是不拘小节了些,但这种无案几坐凳捧碗而食野菜的行为,与他十几年来所受的教养太过背离。他不安地转动眼球,看向正收拾灶台的灵玑,让他当着有好感的人的面做这种事,这绝无可能。
    他是有些饿,但也不到难受的程度,薛伯可挑动菜叶,往下压了压,随后放下筷子,将那竹凳又收回去,。“现在又不觉得饿了,不如先帮了邱道长,到时可能就有胃口了。”这话他说得忒不好意思,十指背在身后揪扯成一团乱麻。
    灵玑解开襻膊,除去围兜,她看出对方的小动作也并没什么反应,也没想过富裕长大的小公子真能接受这种菜肴,故而一开始便说明不合胃口的话,她还能再做。
    小公子明明不喜欢,又舍不得再劳烦人家,也舍不得扔,赤子之心,这没有什么可辩驳的。灵玑怕他感到不自在,没有过多的将视线投递过去,人在心虚时,最无法忍受长时间的直视。
    她带着他来到厨房旁的谷场,这里被修葺成一整块的平地,原本用来晒谷子的地方被放置了一个个竹架子,每个青架上至少五六个竹筛,薛伯可驻足在原地,并没有上前,他看着这位此前只在花朝上见过一面的仙子,下凡一样巡视、劳作。这种感觉很奇怪,一个人在确定自己一见钟情,刚开始爱慕一个人的时候,多少会将对方放在比自己稍高些的位置。在这个男多女少的女尊国家,每个拥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男子都是幸运的,他们不必担心婚姻,不必为血脉延续着急。
    而像他这样,因变故失去了年幼说亲的机会,只能自己寻求归宿,由于幼时遭遇,同龄的伙伴没少背后议论他,好几年他出门甚至还被人指着鼻子骂。好在父母姊妹都维护他,凡是有不长眼的敢在她们面前乱说,第二日就会被金吾卫随机查私兵(私藏兵器)。
    薛伯可一开始还会憋着眼泪默默受着,可看到家人如此维护关爱自己的样子,从那以后他就学着胆子大一点,不必惹到家人面前,他自己就想办法把人骂跑了。骂人的薛小公子是剽悍、放肆、无礼的,可他喜欢这样的自己,这样的薛伯可不会被人中伤、能够保护自己。没有女子会喜欢这样的男子,上回那个吴女郎一开口他就不喜欢她,虽没骂人,但他可是狠狠踩了了对方好几脚。
    可偏偏遇到了灵玑,他不敢叫人知道自己的本来面目,而今看着美人亲手劳作的样子,他又难免臆想,会否谪仙人其实不会嫌弃自己真正的模样呢?
    小公子的想法越飘越远、越想越离奇,他的面皮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他的外表与内心剥离,只有眼睛表达着他的真实心绪。
    不敢让人知道,被家人疼爱、天不怕地不怕的薛小公子其实是个彷徨又自卑的人。灵玑姑娘生得好看、待人温柔又和善,如果他们能……那自己一定不会再被欺负了,自己的家人也不会被她人背后议论了。
    灵玑在每个青架前都站了一会儿,她伸手在许多个竹筛里都翻了翻,原本微褐的手没有恢复,反而朝愈发深的颜色发展,指尖泛着橙黄,她这几天在处理陈皮,洗过好几回手都没消下去。
    都确定好了,她将竹筛拿出来,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铺了白素的地上,而今她练出功夫来了,粗略掂量一把就能知道重量多少,她珍而重之的拿出一张药方,开始分药材。
    待分了有一会儿,已经备好几包汤药的分量,她才回屋将东西拿出来,薛伯可被自己脑海中的繁杂世界所缚,灵玑走过来和他说话他也只会呆呆地跟着。
    灵玑将一份的药材混起用纸包住,最后拿线捆起来。她边做边说明,语气缓慢轻柔,最后又问:“看到了吗?就这样,贫道做的还清楚吗?”
    薛伯可点点头,直接上手,包药材不难,不用教也会。
    俩人就在太阳底下各自忙碌,今日气候凉爽,凉风习习,清风揉乱了少年人的发丝,害他面上浮现了一层痒意,薛伯可被这感觉打断,拨弄发丝时下意识往身边看了一眼,相比正脸,女子的侧颜更加清冷出尘,雪白贝齿藏在那开阖的点朱脂唇间,美好而诱惑,引人入迷。
    女郎的笑比春风和煦,胜秋月洁柔,而春风秋月一旦变作冷月清霜,清冷的面孔好比宫中珍藏的秘色瓷,九秋风露,千峰翠色,是青瓷比不得的匀净,是白瓷比不得的幽眇。
    爱欲的手将伸未伸,既忍不住,又舍不得。周子至与薛伯可二人在面对此番景象时冒出的念头无奈的相似,想来这世间的善总是美好地不尽相同,恶却能坏得如出一辙。
    不对,舍不得?周子至从不会舍不得,要让他收手,除非已经完全失却了兴趣。
    “居士?”
    浩浩清音,神思被点拨,恍惚而返,红蔓攀颊,薛伯可支支吾吾着说不出话来。灵玑道长眼神清明,如镜湖水波,将人洞察得清楚明白。
    再望一眼,他就要原形毕露。
    薛伯可闪躲着收回眼神,他的大脑此刻一片混乱,只能潦潦草草地包好最后几份药材。回过神来,他凝望着满地的药包,没想到会有这般多,如同把京城一半的药铺打劫了一般。
    因为药包实在是太多,某些药材受不得磕碰,薛伯可主动提出帮灵玑搬运,以期飞快掩饰此前的尴尬。灵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实这些她完全搬得动,行动过程中她将手放低了些,尽可能地将压力放在自己身上,沿幽径取道返回。
    说起来,道观内的花植其实并不多,至少灵玑在选种的时候,是没有太考虑这些的,故而这些花植在观里的存在都是一株两株,一丛两丛的。如果瞧见一大株或者一大丛,那基本是出于药用或食用的目的。
    西山只是绵延山脉中的一座,河流在这里改道截止,富余的水流被古人引入京城周边洄冱,形成湖泊。得天独厚的条件,这么大片山头,不种点什么可惜了,只是靠着山中的各种资源,也能吃到许多利,无论开禅院还是开道观,其实多少都有点浪费了。
    只是从前,山脚的农人小商不被允许进山,可道观允许,不仅允许,还在因故无法出山时,为众人提供食宿,长此以往,百姓依山得利,念得道观的好,这些利就一点一滴地以各种方式溯洄到它的源头。舍不如放,得利的人会更加记得你的善,无论利益还是人心,都将如源源不断的河水一般,潆潆洑洄,累至一汪湖泊。
    邱忌情点明了灵玑,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无铭道观要隐藏,但要隐而不藏,清澈回旋的湖水能掩盖平行的潜流,越是如此,类似商妇之流就越能安心。孰能浊以止?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顺道而为,胡赢?
    观内亦需自耕自织,修行是自身的事,道观开观半载,闭观半载。开则迎,逆流而上,聘请百工修缮,闭则清,顺流而下,休养生息,只需按辔徐行。十余载的努力,无铭连同这清澈的水流,一如往常,一往如新。
    灵玑将《道德经》反复默念,那之后,她将自己学到的糅合实践在道观上,才有了今日。而今,无铭邻近闭观,这时将京城尹一家邀来,其中深意由不得她不多思。
    只是薛大人便罢了,为何要拉上薛小公子?
    灵玑不明白师父的意图为何,只担心会牵涉到这位小公子,可按她对师父的了解,如今她与薛大人乃合作关系,不至于相中薛伯可做棋。
    只怕又是为了那个人……如此,她又要如何提醒薛公子?
    谁能想到异世的待人接物亦是门学问,这些年来,她才算是入门。她想她也是需要隐藏的,她不能再让心中的观点论据泄露一丝,太平之世里的异端邪说,下场总是不好的。
    “邱道长,是送到这里吗?”薛伯可停下来,站在一丛姚黄前,数丛的烂漫,满目的芳香,道观里,也只有东苑可见了。
    灵玑抬头,恰是芳馨扑面,青灰的墙壁爬满了藤萝青花,无铭观最美的景致并非她一手插栽,而是一位姓周的香客带来的。薛伯可被眼前景致震撼到了,他毕竟出身权贵,认得出扦插在苑墙外围的数株花草,无一不是名贵上等之品,与此前观内园林风格不符。
    院墙内透出细微人声,就这一会儿,几名脚夫抬着几个红木箱与灵玑二人打了个照面,既没闲工夫,也空不出手,只好嘴上打了句招呼。
    薛伯可自恃身份没有多大反应,灵玑倒是客客气气行了礼,祝他们行路平安。
    “灵玑道长,总算来了。”耳熟的声音,眼熟的人。鹿泽从槛内走了出来,见了灵玑也只是面色淡淡,再注意到她身边的薛伯可,这才吐出一句话来。
    薛伯可当即眼皮一跳,这隐隐约约的阴阳怪气是怎么回事?他下意识看向另一边的灵玑。
    女郎仿若未觉,笑意一如往常,日光渐盛,她不由得眯了眯眼,抬手遮住刺目光线。
    “居士,贫道如约而来,为二位奉行践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