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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71)

      无一生还。
    商壹已经带着唐珂来到了商言信三万岁时的场景。
    别院里被昨夜下的一场薄雪染白了,一眼望去,树叶树枝上全是些蓬松的积雪,冬日里的飞鸟见到人从面前的屋子里出来,被惊地脑袋一动,一扇翅膀飞走了,连带着树梢上的雪花都扑簌簌地落了点下来,像昨夜刚下雪时的场景似的。
    商言信长大了,商壹便不再愿意跟他面对面了,那很奇怪,加上他也害怕唐珂会分不清他们两个──尽管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所幸现在的商壹时常都不会待在别院,总十天半月不回来,倒是应了传言里对他的评价──爱隐居于深山老林。等商言信回来时商壹就会带着唐珂去其他地方,有什么比较重大的事情发生他们会回来看。总之两位商姓人士见得少之又少。
    这天,商言信回来了。随着身后被留下了一串清浅显眼的脚印,他也逐渐要迈入到别院中
    可身形刚晃进院子,庭院中央挺立站着的一道身影就生生逼停了商言信的步子。
    方才还放松着的肩膀瞬间僵硬,连着脊椎就僵成了一条笔直的线,商言信就这样站在原地,良久才双手横起,微微相握一叠俯身,向背对着他站立的身影行礼:如卿先生。
    商见卿便转过身来,颔首应他:小雪。
    他问:去哪里了?
    面前的人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般的身形,面若冠玉,干净的竟是比此时落在世间的薄雪还要洁白无暇,可他脸上此时却带着显而易见地不耐与烦躁,眉目间又微微较劲将这股明显的情绪强压下去,好像是在不让自己显得太过离经叛道
    如数银发像往常一样任由铺散,从不管束,犹如如此就可以安心过自己的生活,不再为其他任何东西所困扰。这抹银,和身边的雪白,都将他眼角的那颗绯色小痣衬托得无比艳丽,似能滴出血,就连唇色好像都比平日更红了些,与天地间的颜色形成了鲜明对比。
    商言信不可察觉地轻蹙眉,道:如卿先生有何事?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事,商见卿不同于往日,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闻言,他脸色稍微一缓和,说:进去说吧。
    商言信低眉顺目:是。
    屋子里好些天没人住了,却丝毫没有落灰的痕迹,相反,还一尘不染,而且还带着点暖融的氛围,就像此地并不是只有商言信一个人生活。
    商见卿入了座,抬手倒茶,执杯时他指尖一顿,眼眸微抬漫不经心:此地有人?茶水都还是温的。
    闻言,商言信学着他方才的动作也去斟茶,指背轻碰同样没什么所谓:凉的。
    将茶杯送往嘴边,已经尝到凉水的商见卿:
    商见卿又用指腹细细感受了一番,眉头终于轻轻蹙了起来,怀疑自己是不是感觉错了的情绪一闪而过,但转瞬即逝。
    噔地一声轻响,商见卿把茶盏轻放在桌子上,说:这位朋友对小雪很重要啊,竟能让你在我面前使出如此出神入化的修为。
    商言信垂眸,不吭声。
    商见卿则又道:一时间,我还以为你是在忤逆于我。细听下去,忤逆二字甚至带了点压迫和嘲讽。
    犹如面前的人当真顶撞不顺他的意了。
    商言信胸口绵长地起伏了一下,他抿唇,抬眸盯着商见卿,眸子里无波无澜,平静道:儿臣不敢。
    紧接着又平缓说:如卿先生前来是为了看望我,还是为了教训我。
    话音落地,商见卿重新微张的嘴巴瞬间紧闭,他像被噎了一下似的,竟被这句话给回敬地忘了词。
    两人对峙半晌,同样的浅色眸子里都没过多的情绪,直到茶壶里本还温着的茶水真的变得冰凉,商见卿眼睛里才带上了一丝纠结与不知如何开口。
    商言信有所察觉,但半天都没等来言语,他看不下去了,出声抛话道:如卿先生不妨有话直说。
    商见卿便真的说了:我前几日预知了一则未来之事。
    商言信面带疑惑,不解。商见卿有预知未来的本事他一直都知道,商见卿一直预知未来之事他也知道,但没有哪一次是商见卿过来、就为了告诉他一声我预知了未来。
    毕竟如卿先生与白妖首要做什么,商言信是没任何资格过问的。
    冰火狐妖界有灭顶之灾。在旁边人还在微愣神中,商见卿如是道
    这句话将商言信的如数思绪都拉回了正轨,他茶色的瞳孔微微一动,不解换成了不认同,心里漫上了一丝不详。
    如卿先生要说什么?
    商见卿便道:你能救。
    商言信眉头狠皱,连句什么?都问不出来,他就已经懂了商见卿的意思。
    冰火狐一族为妖君,这是不可更改的地位与尊贵,若他们一族湮灭,整个妖界都会动荡不安。哪怕不会走上灭绝之路,也一定会是一片混沌不堪。
    商见卿摩擦了一下一直被捏在手里的茶盏,他好像觉得此时得做点什么,所以缓了片刻,终于没忍住又给自己斟了杯凉茶。
    但不知为什么,平生做事一向一丝不苟的如卿先生竟手抖将茶水弄洒了几滴出来,商言信眼神落过去,静静地看着他此时不知为何而产生的失态。
    商见卿没管这点小插曲,继续道:这场灾祸的来源,在于天界。我想让你前去与天族太子──长谈,成为至交,争取些时间,我会找机会改命。
    改命?商言信死盯着商见卿,无意识低喃出这两个字,眼睛里却忽而被一股显而易见地悲哀填满了:儿臣想问,您改命的代价是什么?预测到了么?
    过多的话旁边人还没说,可商言信就也像预知到了什么似的,他的声音很轻,却暗含了一种压迫性地质问。
    而闻言,商见卿并不答他有没有预测到代价是什么,可他将将要送往自己嘴边的茶盏当即顿住,动作明显的都显出了笨拙,商言信察觉到,嘴角微勾无声冷笑。
    噔,商见卿彻底将茶盏放在了桌子上,他站起来,单手负于背后走向门口,盯着门外的薄雪,安静得像要与天地间的景色融为一体。
    言信。他轻唤,似是要用这个名字唤起什么良知。
    可这二字在这时就像引发了爆炸点,商言信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脸色冷淡,出声打断还想继续说话的商见卿:言信?我言得是谁的信?是我的信,还是我需要替他人言他们的信?
    他语气很生硬,细听下去还有些色厉内荏了,商见卿竟一下子被他这段情绪打得哑口无言,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了。而且这个所替之人,就算没有明说商见卿也心有所感,知道他指的谁。
    他回转身来,几乎是带着些许失望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问:你不愿意?
    只是让你去与天族太子交个朋友罢了。
    说起来很轻松,听起来也并不难,可商言信强硬执着,第一次明目张胆地反抗了起来:不愿。
    堪称一字一顿被吐露出的二字令商见卿浑身一僵,冷风从门口穿进来,吹动了他的墨发。
    墨发划过下巴、脸颊,衬托得那张如精雕细琢般的脸都有些苍白了。他瞳孔轻颤,似是没想到往日里被自己教成的完美小妖首这次这么忤逆,一时间心里余下的只有呆愣。
    什么?他几乎是低喃出了这句疑问。
    商言信便更加清楚明了地告知:不愿意。
    强硬地表达完,他就像回来时刚见到站在院子里的商见卿那样,微俯身行礼单刀直入:如卿先生慢走,儿臣便不送了。
    二人面对面,一个笔直地站着,一个标准地行着礼,谁都没再开口说话。
    外面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起了小雪,将小路上原有的几串浅脚印遮盖住,像从未有人走过的样子。直到清浅的嘎吱声规律地响起,地面上重新被印上了脚印,商见卿的背影也渐行渐远。
    他走了。
    商言信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人彻底消失了都没收回视线。方才穿过厅堂的冷风卷土重来,直朝着他的面部吹,竟将他的眼眶吹得泛起了一层淡红,他下意识地轻眨了下眼睛,那抹红就变戏法似的不见了。
    商壹,突然,他保持着身形没动,嘴里却出声了:代价是什么?你知道么?
    话落,里间当即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地声响,商壹和唐珂从里面走出来,转眼间厅堂里的孤影便变成了三个人。
    自从商言信长大之后,商壹就不愿再跟他碰面,因为长得太像了,两个人面对面说话就像照镜子一般,说的话、情绪却又都不一样,很奇怪。
    今日知道商言信回来,商壹本来要带着唐珂出去,但由于某些一不小心给耽搁了,等到收拾好想走时,别院中央就已经站着商见卿了。
    如若想走,凭商壹的修为,不会走不掉,但意识到如卿先生已经过来,商壹只是思忖了片刻就决定要留下了。
    他知道这时候会发生什么,也想再见证一次自己的离经叛道。
    在里间时,他如愿以偿地听到商言信强硬地说出不愿,刹那间,他的呼吸在不觉间微屏住了,和厅堂里方才红了眼眶的商言信相比,商壹周身被真切清晰的自责与痛苦包围,好像这时再来任何一下打击,就能要了他的命。
    唐珂察觉到,轻唤他:先生。
    商壹睫毛微动,嗯地应了一声。
    那时因为商见卿和商言信都在外面,怕暴露行踪,虽然没什么,但被人听见说话了难免又要出去交涉一番。商壹很谨慎地在他和唐珂周边设了私密的结界。
    商壹肆无忌惮地说:想问什么吗。
    唐珂觑着人脸色,不好,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接下来,不待他询问出声,商壹就自顾自解释了。
    六合还混沌时,为平定六合做下丰功伟绩的除了后来的天君──便是天降,还有一位,众生都称他为不战仙上,他名为任不战。天降与不战仙上并肩作战了数万年,二人成了世间最不可多得的至交,这段关系也被众人所艳羡。张口说来的先不是属于自己的故事,商壹的语调很是疏松平常,但唐珂没想到这场故事的开端竟能追溯到那么远。
    在看到身边的人略微迷茫地眨了下眼时,商壹话音一顿,顷刻间周身各方情绪被击散,他微一勾唇,语气更轻松了些:这便是妖界天灾的源头,我给你简单介绍一下。
    唐珂闻言立马点头,正襟危坐了。
    任不战有妻有子,是位极其洒脱的人。我没见过他,具体到底如何也未曾了解,这些都是当年天降被推翻跌落九重天时,他的儿子长谈──也就是如今的六合天君所公布的,任不战是好人。
    六合被平定时,众生在二人之间想选出位天君出来,天降便是那个被推出来的天君。可实则他为了坐上高位的手段很上不得台面,商壹语气微沉:他杀了任不战,还有他的妻子、孩子,惨无人道。
    唐珂眉头微皱,就连眼睛都微微颤动了下。
    可他的孩子没死。在唐珂张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商壹又道
    犹如真的在听一个抑扬顿挫的故事似的,闻言,唐珂立马追问:没死?那他去哪儿了?
    天降坐上天君的十几万年里,六合也并不安定,天地里横空出世了一位无亡界主──他创立了第七界。
    六界变七界,世间定是被搅得动荡不安,会发生什么你应当也想得到。
    那定是打得不可开交,血流成河,唐珂心里这样接。但他听完没忍住先吐槽:你们这里怎么这么乱?
    商壹一怔,完全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句评价,半晌才反应过来唐珂说了什么。
    他眼眸轻动,里面带了丝无奈,还带了丝笑意,揶揄:你当此地是现世么?
    唐珂果然一噎,不说话了。
    商壹握住唐珂的手,缓声继续:为了不让这个第七界太过猖狂,天神界也有一位从未有过败绩的神仙与之抗衡,人称不败战神,名号南征,这是天降除了自己的儿子以外,培养出的另一个谪仙般的人物──叫妄初。
    他便是任不战未曾死去的儿子。
    唐珂听故事听得正起劲,差点就忘了商壹的前情线索,此时被猛然告知这层身份,他一下子懵了,脑子里的各路思绪来回转,他极其不解道:天降杀了任不战一家但其实任不战的儿子没死,还被天降养大成人成了天神?
    商壹点头:嗯。
    唐珂:他图什么?毕竟妄初要是知道了他的身世,还不得提着兵器去砍了天降么?
    可商壹并不是参与其中的当事者,具体的他也不明白,所以对这个问题便没有过多回答。
    他摇头,另起话音:长谈也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这下,唐珂是真震惊了:啊?
    伴君如伴虎,长谈的身世想必只有他自己清楚,除他之外无人知晓,我也是后来他话音微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太友好的事情,眼眸暗了下来,简单带过:通过无亡界主才知晓的。
    长谈根骨不佳,修炼不出妄初那样的修为,因此常年跟在天降身边的天族太子便学了一身的阴谋诡计,青出于蓝,商壹终于讲到了主题,神色在不觉中沉了下来:他并非亲生,为了稳固自己未来储君的地位,在六合被平定后,因妖界君主对天降会登于高位这件事提出了质疑、惹得天降心生警觉,长谈便对天降提议了
    灭族的计谋?唐珂轻声替他接下了后面的话:为了让天降对他这个儿子刮目相看,甚至高看。天降作为天君,想做什么时也一定是能做到的。
    此话一出,周围瞬间没了任何声音,安静得几乎落针可闻,直到过了许久,商壹嗯了一声以示回应。
    那唐珂喉结无故滚动了一下,听完这通来龙去脉,他心里却突然漫上了一层不敢置信地设想,但他压抑住了,只先问:明知长谈算是主谋,如卿先生为什么还要让先生去和他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