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戾气重_分节阅读_59
他把声音压低了,继道:“你无父母撑腰,天生比别人吃了亏,此时能与他施恩,是难得的机会。长越能跑这一趟,可见良心上不需担心他。你在一个有良心的人少年艰难时帮了他,往后一生就要好过得多了,便是你偶尔脾性古怪,他也不至和你计较,尽有容让的。”
珠华先听着很感动,因张推官这等城府的人,能把事情扳开了,露出内里心机和她说到这个地步,是挺不容易的,也是全然在替她考虑——连叶明光相比之下都隔了一层,珠华头一回鲜明地从他身上感觉到有血缘的娘家舅舅的模样;但再往后听到最后一句,她的脸颊就鼓起来,不怎么乐意了:“舅舅,你到底是哪边的呀?什么都没发生呢,就是他让着我了,哼,我有这么坏吗?”
张推官摇摇头,无奈一笑:“舅舅和你说正经事呢,莫撒娇捣乱。欠契呢?长越现在家里只有妇孺,他不放心,明天一早就要赶回去了,你把欠契拿来,今晚就还给他。”
珠华没听进去他的话,只是惊悚地瞪他:谁、谁撒娇啦?!
张推官看出来她的意思了,叹道:“又别扭上了,你说你,这脾气哪里来的,你娘当年的性子只是有些急躁,可不像你这么倔。”
……那是因为你外甥女里面的芯子换过了。
珠华略有些心虚,虽然不是她的错,她也拧不起来了,假装没事地把话题转移回正题:“光哥儿的钱舅舅不用说了,我不会要的。我要是穷到一文不剩了,问光哥儿借点还说得过去,我也不会硬撑着,但我还有五千两呢,那怎么好想他的钱?就算从舅舅手里转了一道,但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别人不知道,我们还不知道吗?我自己做的选择,自己负责,没有拉光哥儿替我垫着的理。”
外甥女年纪虽小,但做人刚直,张推官听得甚是欣慰:“那长越的欠契——”
珠华干脆道:“我不还。他什么时候还钱,我什么时候才还欠条。”
张推官略头痛:“……舅舅和你说的话都白说了,你们以后都是一家人,硬较这个真做什么。”
“因为舅舅想错了,其实我是很在乎银钱的。”珠华道,“我知道舅舅是为我好,但是花五万两买这个人情,太贵了,我舍不得。”
张推官无言以对。
外甥女太坦白了,反而不知道还能和她说什么好了。
珠华还有更坦白的呢,看在张推官今天很靠谱的份上,她靠着书案,一并交待了:“舅舅,我不是拧着不听你话,我有正经理由的。舅舅想,我把欠条还了,他无债一身轻了,可能就要有空动别的心思了——找个丫头还是纳个妾什么的,我比他小五岁呢,这种事很难保得住的。我又不能拿这人情换他给我许诺一辈子不二色,就算他肯答应,这么要挟来的承诺,他不舒服,我也不稀罕。不如就让他欠着,他一边要好好读书,一边要想着怎么还钱,两边都是压力,再有心思想别的,我也只好认了,好歹到时候我还有钱,我自己找乐子,日子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这、这是歪理——张推官咬牙想,哪有正经姑娘这么动脑筋的,还“自己找乐子”,这叫什么话,他的那些算计已经不怎么君子了,听珠华坚不肯要叶明光的银钱,他还有一瞬自愧——谁知她心眼更歪!
她又才这么小,怎么琢磨得出这些事的,张推官简直细思极恐,更恐的是,他居然觉得还挺有道理,虽然是自成她一派的歪理,这怎么破。==
他困难地挤出句话来:“珠儿,你就是不想长越纳妾是吧?”
挤出这句话来他都觉得怪异极了,和年方十一岁的小外甥女讨论妾不妾的,他还从未想过有这一天,然而外甥女的古怪非只一天,如今更是直接把离经叛道摆在了眼前,硬要装看不见,学老夫子压着她说妇德,既无用,他也还不至于迂到那个地步。
见珠华点头,他接着道:“不纳妾的人家本也是有的,你们如今是少年共患难,情分更比别人不同,你有此意,其实可以和长越明说,不用——咳,不太用暗里琢磨。”
他很纠结,他一方面觉得应该把孩子往正道上教,女子当以贤德为要,顾好丈夫家庭,什么“自己找乐子”万万要不得;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是自家孩子,机灵一点不吃亏好像也不坏,万一苏长越得志后就是变了心肠,难道还要硬撵着外甥女忍辱负重吗?她自己想开,不自苦,有什么问题呢?
珠华道:“我不说。舅舅,你别又说我别扭,这是再浅显明白不过的道理,他纳妾,给我在卧榻之侧弄了个他人酣睡,难道觉得我会开心吗?明知我不开心还要做,往我心上捅刀,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当然世上也许真有这种认为妻子会乐意与妾和美共侍的丈夫,那这不是立场问题,而是头脑问题了,总之,要么是坏,明知妻子伤心还要做;要么是蠢,放着活生生的人性不管,而把<女戒>这种书上的话当了真。就不想想,四书上还对男人提出了许多品行上的要求呢,凡考举的人都要读,可最终别说成圣了,就是能做个合格的君子的又有几个?”
张推官:“……”
他没把外甥女说服,反而快要被外甥女的歪理拉过去了怎么办。
珠华也不是为了和他抬杠,感觉自己似乎说得太放飞了,就又往回拉了拉:“当然,我觉得苏哥哥应该不是这种人,他还挺靠得住的。”
张推官不想和她讲理了,无力地道:“既然他靠得住,那欠契——”
“放我这里也没事嘛。”珠华嘻嘻一笑,“我又不会催着他还钱,舅舅说了,苏哥哥是个有良心的人,那他总不好意思在还欠我钱的时候就伤我的心罢。”
“……所以你先那些都是大方话?你的目的不还是管着他,不让他纳妾么。”张推官不愧是干刑案的,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珠华不肯认:“我没管他,他可以纳妾的呀。”
张推官:“等钱还清了之后?如果他出息得早,没几年就把钱都还你了呢?”
“怎么可能?”珠华微微睁大了眼,“除非是一笔还给我的,不然零散的可不能算。比如每个月的俸禄,这交给我的只能算家用,一家好几口呢,吃喝哪样不用钱,等以后有了孩子,花费就更大啦。”
张推官再无法可想,只能笑斥:“还说你不别扭,就不能好好说个话——咳咳。”
珠华摸茶壶给他倒茶:“舅舅,你别急么,好了,我好好说话,我就是不要他纳妾,不过光我这么想又没用。哎,舅舅,我相信你才和你说,你可别转头说漏了,告诉给苏哥哥啊。”
“我不告诉。”张推官没接她的茶盅,只是止住咳后,有点不忍目睹地把头转向了另一边,低声道,“因为用不着我告诉了。”
“……”珠华打击了张推官半晌,现在终于轮到她沉默了。
她呆呆端着茶盅,机械地转头。
苏长越站在台阶下,面色如常:“张伯父,珠儿,伯母让我来叫你们过去吃饭。”
其实钟氏叫的是张萱,苏长越正好站着,就主动先一步过来了,结果就——
嗯,他听见的不多,只有个尾巴而已,但是那句“就是不要他纳妾”是听得真真儿的了。
他发现他先前想错了,小娃娃的醋劲不是还那么大,而是长了一岁后,更——加大了。
牙还没长齐,已经在惦记着排挤他根本没影的妾室了,这怎么办哟。
真是的,他都家世零落至此了,聪明点的姑娘都该离他远点了,这些时日以来他看的脸色本也不在少数,就刚才张三姑娘还来鄙视了他一通,他没回应,但对她的心态,他心里是清清楚楚。
只有小娃娃,还一副守宝的口气,似乎还想拿欠契绑住他——他那时刚进了月洞门,只听见屋里飘出来几个词,没听得太真,大致猜出来的。
她以为他还是什么香饽饽哪。
苏长越有点发愁。
只是这愁不如之前苦,反是带着甜。
小娃娃是很认真地在拿他当宝啊,还傻不愣登地算计,打算要他欠她一辈子。
他现在的未来灰暗得看不见一点儿亮,和他捆一起有什么好。
真是个傻娃娃。
这种傻姑娘,大概是独此一个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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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待苏长越告别了张家,再跋涉赶回安陆后,发现似乎,还有一个。
☆、第64章
安陆县城。
苏家在这里的老宅比在京城的阔朗多了,是苏父为官后置办的,当时苏家老太爷仍在,他同张老太爷不一样,年老了只愿归根,苏父苏母要接他去京里尽孝他也不肯去,嫌京里规矩大,不如安陆老街坊们亲切。苏父拗不过,只得另买了新宅,好让父亲住得安逸些。后来不上几年,苏老太爷故去,这宅子便一直空下来了。
在京里时人多,宅子小,苏婉苏娟两姐妹要挤在同一间大屋里,虽然卧房各自隔开,但外间的堂屋是共用的,小时没交际不读书,各人物件也少,倒没什么问题,这一二年两个都略大了一点,就难免有些磕碰了,这个嘟囔那个起得早吵着了她,那个嘀咕这个乱掐花回来弄得一屋子怪味,苏长越说她们闹腾,就是为着这些,小女孩子们没大矛盾,就是总鸡毛蒜皮的不消停。
苏婉是嫡出,脾气本来又娇,和妹妹拌了嘴不高兴,就要跑去找苏长越撒娇抱怨,一时说妹妹烦,她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可以搬来和哥哥住;一时嫌家里屋子少,要是多一间就好了,她自己住,不要和妹妹挤。
……
苏婉坐在炕上,望着空旷的屋子,呆呆发怔。
现在宅子大了,她可以自己住了,可是她一点也不开心。
哥哥在的时候还好,虽然哥哥很忙,但晚上总是会回来,陪她和妹妹说几句话,然后赶她进屋睡觉。
现在哥哥出门去了,家里又少了个人,妹妹本来还会来找她,这些天有客人来,妹妹陪着孙姨娘见客,常常一坐坐上大半天,也不过来了。
她一个人呆在这么大的屋子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简直安静到可怕。
苏婉的眼圈红了,她用力抽了下鼻子,试图把在眼睛里打转的泪珠憋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