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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20回家

      母亲没有接话,她平静地摘下老花镜,收进眼镜盒里,然后起身拍了一下衣摆的褶皱说:“饿了吧,我去做晚饭。”
    一腔冲动被她平心静气的模样浇得七零八碎,我卡了壳似的愣在一旁,半天都没能出声。
    “吃饺子行不行?我前两天刚包了一些。”母亲已经走到冰箱旁,弯腰拉开了冷冻层。
    “啊…好…”我答得心不在焉,听见自己的声音才恍然回神,又叫她了一声,但母亲充耳未闻,头也不回地进了厨房。
    她不想离婚了。
    很早以前我就察觉出这个事情,大概是在我破产之后,母亲和荀常志就不吵架了,他们之间变成了冷战、互不搭理,然后再缓和,如此往复循环。看起来好像是比以前好了一些,但又说不上是好。
    起初我以为,母亲是因为我的事不想家里再起争端,但现在……
    我望着厨房里开始忙碌的身影,有些看不明白了。
    母亲包的饺子是我最爱吃的竹笋肉馅。刚出锅,那股熟悉的香气就弥漫开来,我瞬间就忘记刚才的迷惑不解,感觉肚子都咕咕叫了两声。
    薄皮馅大的水饺还冒着热气,我急不可耐地夹起一个咬了一口,竹笋的香脆和猪肉的鲜美同时在嘴里绽开,实在是人间美味。母亲坐在餐桌对面,见我吃得香,也高兴地多吃了些。我们就这样,在暖黄的灯光下吃了一顿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家常饭,心里却是别样的轻松。
    饭后,母亲又问我接下来准备做什么,我坦诚地说了自己的想法,以为她会反对,没想到她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说:“你大了,想去读就去吧。”
    我们又重新讨论了一下保险,我这才知道她给全家都买了重大疾病类的长期保险。但母亲觉得分红险看比例可以买一些,不过没必要买给荀常志,因为自从知道房子要拆迁之后,他就一直想着拆迁款不好好工作,更不要说再给他买个分红险。所以商议到最后,我们只决定买一笔分红险在母亲那,然后再给我和母亲分别买一份女性保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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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期间,我多次将话头引到离婚上去,又被母亲不动声色地岔开,所以聊到最后,我既没能说服她离婚,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想离婚。天色渐晚,我来不及继续问,母亲就打着哈欠说自己困了,草草结束了话题。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拉着我去附近的医院做体检,那份女性保险需要提交近期的体检报告,我想干脆陪她把全身的检查都做了。一直忙到中午,我站在医院大厅的厕所外等她时,才发现自己忘记回许绍航消息。
    刚从重庆回来那几天,我和许绍航每天都会通话,大部分集中在睡前,偶尔白天也会。我们几乎什么都说,大到我买房子的价格,小到他喝了一杯葡萄奶茶,好像每一件事都变得活泼有趣,一定要给人分享似的。但有的时候,我们也不讲话,就安静地听着对方的呼吸声,好似这声音就是世上最美妙的旋律,只要听着就会心情舒畅,身心愉悦。
    然而前天晚上,我不确定是陈霓的话触动到我,还是其他的担忧再次翻起,我开始踌躇不前,接到许绍航的电话都迟疑地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干脆拿要回家最近不方便接电话搪塞过去。
    许绍航果然没再打电话过来。他换成时不时给我发条微信,但不太多,大概是真的以为我在忙。
    这条消息是一支视频,早上八点多发来的,看起来是许绍航住的小区外面,一只幼小的狸花猫,瞪着一双绿眼睛,正朝屏幕甩打着小鞭子似的的尾巴,“喵喵”地叫着。
    是流浪猫?我快速打字回复了过去。
    许绍航可能是正好在看手机,几乎我发过去的瞬间,就看见,对方正在输入中。
    对,早上出门的时候看见的,可爱吧?他回了过来。
    嗯,好可爱。我回复着,嘴角不自觉地抿了起来。
    这小不点跟了我一路,直接跟出小区了。
    没办法,我只好去买包子喂它,结果没赶上公交。
    许绍航回复着,还发了一个哭的猫咪表情包过来。
    那你迟到了?我急忙发消息问他。
    紧跟着对面就回了一个得意的表情包过来。
    那肯定没,机智如我选择了打车。
    “噗——”我情不自禁笑出声,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就是莫名其妙觉得高兴。
    “在笑什么啊?”身侧忽然传来母亲的声音,我连忙歪头,就看见她探着脖子往我手机上瞧,模样十分好奇。
    我心里一紧,快速锁了屏,可惜还是有点晚了。
    “许一心?”母亲重复着刚刚看到的备注,眼睛睁大像是有些惊讶,“你们还有联系啊?”
    “嗯,”我若无其事地将手机收起来,伸手挠了挠脸颊又补充:“之前同学结婚,就碰到了。”
    “哦——”母亲若有所思地点头。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莫名地开始急躁,连忙挽着她往外走,催她吃了午饭还有体检项目要做。
    母亲没说什么,任由我拉着走出医院。
    我们在附近的面馆随便点了两碗面。面馆是新开的,老板是一对年轻夫妻,两个人都很热情,让人很乐意在这里吃饭。
    “别端别端别端。”
    忽然听到男老板急促的喊声,我和母亲疑惑地望去,发现是女老板在取餐台端面的时候,被丈夫打断,有些手足无措地杵在原地,男老板从里面绕出来,麻利地将两碗面送了过来。末了还满脸带笑地客气道:“慢慢吃哈。”
    热气腾腾的汤面上飘着葱花,香气诱人,我立刻抽出筷子递给母亲,又听到男老板轻言细语地在说:“你昨天都烫着了,以后都别端了。”
    我没忍住好奇地又看了一眼,女老板脸上带着羞恼的笑意,轻柔地拉了拉男老板的手。
    “你还是不打算结婚吗?”低头吃面的母亲忽然喃喃地问。
    夹在筷子上的面“簌”得掉回碗里,我苦着脸盯着热气蒸腾的汤面,感觉升腾的白烟都迷了眼睛。
    “我们就不说这个了吧。”我低头喝了一口面汤,生硬地将话题错开了。
    母亲希望我结婚的意愿,和我希望她离婚一样迫切。但她清楚我为什么不结婚,所以很少在我面前直接提起,偶尔也只是旁敲侧击地问两句。
    很早,我就有不想结婚的念头。那时候只以为是父母的婚姻太失败,所以产生的抗拒心理而已。后来,我和许绍航开始同居,偶然地捡了一只奶牛猫回家养。那只小猫叫可乐,很可爱。刚开始乖乖的,黏人的很,后来慢慢熟悉之后就调皮起来,在家里上蹿下跳地乱跑,把拖鞋和纸巾玩的到处都是,我很容易就被它激怒,然后凶它,打它,把它关在小笼里面壁思过。自己也同样被它挠得到处都是伤疤。
    许绍航一开始没说什么,他总是默默地将可乐抱出来,然后轻言细语地教它。可乐逐渐跟我不太亲近,可能是怕我,也可能是觉得我不好招惹。它总是缠着许绍航多一些,毕竟他很温柔,从不和可乐发脾气。
    后来有一次,我躺在床上玩手机,可乐忽然跳上床围着我走来走去。我也乐得跟它玩一会,很亲昵地拿脸去贴它,忽然一只爪子挠了上来,眼球瞬间刺痛,我捂着左眼弹起来,右手擒住它就往地下扔。
    “咚”的一声,可乐摔在了地上,发出尖利的撕叫声,像是摔疼了又像是被我吓到了。可我却仿佛失去了理智,满心满眼的怒火熊熊燃烧,起身还想打它,就被听见动静冲进来的许绍航拦住了。
    “它抓我眼睛!”
    我冲许绍航大叫,左眼被眼泪濡湿,怎么都睁不开。心中忽地警铃大作,我用力扭动着,想要挣开他的怀抱。
    “你别动,让我先看看眼睛。”
    许绍航紧紧抱着我,温热的手心贴在我后脑勺上反复抚摸,试图这样平息情绪失控的我。
    我们这样僵持了一会,直到我逐渐冷静,松开左手让许绍航查看眼睛情况。他轻柔地翻开我的眼皮,仔细检查了一会,才松了口气似的坐回床边。
    “没有事,没有出血。”
    但是很疼。我张了张嘴没说出口,左眼依旧睁不开。许绍航偏头望着可乐,它没跑,缩在门边只露了一个头,两只眼睛警惕地盯着我,时不时地发出“嘶嘶”的哈气声。
    “以后别打它了,”许绍航回头捏我的手,嗓音里全是无奈,他说完垂下眼,神情欲言又止,好一会,才又轻声谴责:“你打人真的很疼。”
    你打人真的很疼。
    这句话在脑海里反复回荡,我呆愣地望着他,连眼睛的刺痛都感觉不到了。像一直迷失方向的游魂,终于找到了自己无法解脱的原因。
    我和荀常志太像了。
    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不应该结婚的,因为会让家人痛苦。
    .
    母亲没再提结婚的话题。我们又在医院忙了一下午体检,到漫天晚霞的时候才回到家。
    有几个体检项目要过几天才能拿到结果,我最近又闲,就在家里陪母亲,顺带去看了看外婆。
    许绍航还是经常发微信过来,大部分都是那只小喵咪,他几乎每天都会去喂喂它,有时候是早上,有时候是傍晚,还有时候是加班回家的深夜,我看得出他很喜欢这只小猫,但那句“怎么不把它带回家”却几次叁番到嘴边都没问出去。
    我和荀常志也打过一次照面,偶然地在家里碰上,他身上穿着我买回来的羊绒内衣。
    “回来了?”他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我也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然后各自转身回自己的房间。
    一直在家呆了大半个月,保险全部都办好,母亲的体检结果也出来了。体检结果状况良好,没什么问题。一切办妥,我便打算回成都,不仅是要去领房产证,也是希望母亲能尽快到新家住一段时间。但她拒绝了,说是没假期,以后去也行。我觉得这是一种借口,但母亲说,现在最重要的是瞒着荀常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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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近离开的那天晚上,母亲抱着枕头敲响了我的房门,母女俩难得地躺在一起。我盯着她柔和的背影,忽然意识到自己有记忆以来,几乎没和母亲一起睡过觉,心中一时五味陈杂,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
    母亲的呼吸声很平稳,像是睡着了,我静静地看了许久,然后凑近揽住她,胸口贴着温暖的后背,不甘心地又问了一遍。
    “妈,你真的不离婚吗?”
    母亲没有动,呼吸却长了一些,我听见她好像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好像没有,然后我抱着她的手就被握住。
    “你爸老了,”母亲轻声道:“他这些年虽然赌,但也没动家里的钱。”
    那是因为钱都在你这。我心里想着却没说出口,只是不满地收紧了手臂。
    “人活着得有个盼头。”母亲像是没什么感觉,继续轻声说,“你奶奶走得早,我要是现在和你爸离婚,他就没有家了。”
    他本来就不该有家。我抿直唇仍没说话。
    “那他就会破罐破摔,怎么烂怎么来。”
    “随便他!他爱怎么样怎么样。”我终于忍不住出声反驳。
    被握着的手忽然动了动,母亲好像又叹了一口气。
    “我可以不管他,但他会来找你。”
    “找就找,”我拧着眉无所谓地接话,“他有保险,我也会给他生活……”
    “这是他乐意好好过,他要是不乐意,你就好过不了。”
    母亲截断了我的话,一句生活费硬生生地卡在嗓子里,再说不出口。我眨了眨眼睛,忽然觉得鼻子酸得很,不清楚是替自己委屈还是替母亲委屈。
    我知道我可以继续说自己可以不见他,可以躲着他,但也清楚那样母亲一定会替我履行这个职责,只是因为荀常志是我爸,我欠他的。
    “所以现在这样也挺好。”母亲最后拍了拍我的手。
    我再说不出什么话,只能额头轻轻抵着她的后背,用力地眨眼将眼泪全部憋回去。
    “你和你爸不一样,”母亲忽然又开始说话,她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抓着我的手翻身平躺过来,“你不要老这么想。”
    “妈这辈子已经望到头了,也没别的愿望,就想能有个人好好照顾你。”
    喉咙剧烈地哽了一下,我低着头蜷进母亲怀里,闷闷地叫了一声“妈”。
    不知道这样抱了她多久,直到手机轻微地震动了两下,我才有些难堪地松开手。
    许绍航的头像冒出两条消息,我胡乱地抹了一下因为眼泪模糊的双眼,就看见他说。
    我想把那只猫带回家养。
    你说好不好?
    你说好不好?喉咙里释出一声泣音,视线再次模糊不清,但我没在意,手指快速地打字回复过去。
    好,带她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