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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50)

      心脏突地一疼,一幕幕和张道陵在一起的画面好似走马灯一样从他眼前掠过。
    片刻就消失了。
    随后皆是空白,等他清醒过来时脑袋里空无一物。
    画面如绚烂的万花筒般飞速旋转,略过许多苍白的情节,最终又停在了绝青宗内。
    两年后,张道陵拜入了绝青宗。
    不知他这两年里经历了什么,脸庞再不如以前冰雕雪琢,皮肤虽然依旧光洁,可眼角却增添了细碎的纹路,眼里一看就有什么东西曾经狠狠地碾过去。
    他拜入宗门后更加刻苦修习,封毅的炼剑峰时常见他单打独斗的身影,经常天还没亮他就早早到学舍去背诵咒术,天黑了还在水池旁复习术法。
    众弟子都道他无欲无求,单薄冰冷,是得道大成的好面子。
    直到他再次遇见叶清玉。
    彼时叶清玉已经是应仍清门下最得力的弟子,木系术法使得出神入化,一个人站在庭前绿树的阴影下,一袭白衣长身玉立。
    那天张道陵去给后院的师兄们送书,天上飘着细雨,他撑伞从叶清玉门前经过。
    刚跨进院门,一缕纤细忧愁的箫声从那边的亭子里传来。
    张道陵停下了脚步,目光朝着声音传来处看去,远山之间起了云雾,潇潇暮雨中隐有更漏之声,那人站在亭子里,竖箫缓缓吹奏,情致深婉蕴藉,乐音轻轻飘荡在天地之间,让人仿若置身于伽蓝古寺。
    待得一曲既终,林中小亭里,叶清玉站起身,微微抬头看向远山岚荫之间,青衣猎猎飘动。
    然后他转过身来,对上了张道陵的目光。
    他微微一愣,继而眼含笑意温声道:你是新拜入宗门的弟子吗?细长手指轻点上太阳穴,我与小师弟你,似乎在哪里见过。
    第61章 苦痛 从此以后多少年,他们都再也没有
    张道陵站在原地, 等叶清玉穿过滴水的回廊,走到他身边时方才出声,嗓音却微微沙哑:你刚刚, 叫我什么?
    叶清玉将玉箫别在腰间,一袭青色衣衫如芝兰玉树,弯腰看向他,嘴角还有残存的一丝笑意:嗯?
    张道陵眼眸冷静,脸上血色却一点点消失殆尽:你叫我小师弟, 他微微抿了抿唇,你不记得我了?
    嗯?叶清玉歪了歪头,难道我们真在哪里见过?说着他认真想了想, 清俊面容露出疑惑的神色,我一直在宗门里,几乎未曾下过山,就算是到人间去, 见着了什么人,也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没有印象,张道陵将他的话含在嘴里重复了一遍, 嘴唇一开一合间倾吐出清冷的气息, 怎么会没有印象, 当初在祝云山的红叶林,你追击一只小小妖兽误闯进来, 是我救了你。
    他攥了攥手指,将掌心的红痕掩在宽袖里,你说大丈夫在世,要修仙得道匡扶济世才是正道,垂下眼微微停顿了一下, 你还说一个人修行会有些寂寞,想要有人相伴。
    抬起眼来,看着他与过去完全不同的温雅面容,不知怎么他心里一哽,努力将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里映出他一双攒着温柔的桃花眼,是因为你我才踏入此道,也是因为你,我离开我淮河以南的家乡,来到北方,这两年里我几乎一日不敢停歇,苦心修炼才换得拜入绝青宗的机会。
    他向前一步,两人本就挨得极近,这回他几乎是贴到了他身前,淡色眼眸望住他的脸,我们曾一起走过了那么多路,你一句没有印象就可以抹消
    等等,小师弟你叶清玉略带怜惜之意看着他,是不是认错人了?
    张道陵仍然定定地瞧着他,眼角还有留存的深情,只是脸色很快就白了下去,衬得眼眸越加幽黑:你说什么?
    叶清玉向后退开一步,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右手捋了捋袖子,然后将手背负在身后:我从没有去过什么祝云山的红叶林,那是什么地方,人间的山林么?还有你说我曾和你一起修道,这又从何而来?我从未与人交好过,从有记忆起便一直在这绝青宗内,就算师尊交待什么任务要去人间也大多数是人流贫瘠的北地,从未去过什么淮河一带
    从有记忆起张道陵低着头默默咀嚼了几遍这几个字,身子微颤,有一瞬间的茫然,沉默一会儿,又突兀地笑了出来,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叶清玉微微皱眉看着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抬脚走上前去:小师弟,你抬眼仔细看看我,我真的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吗?
    张道陵缓缓抬起了头,从前那一双干净又明澈的眼眸此刻盛了太多复杂的东西,如同平静的湖面落满了浮游的生物,又好像污浊的渣滓,不过当他静静地瞧着什么地方的时候,瞳眸深处还是会渗出一缕柔软的明光。
    叶清玉微微怔住,一直含着笑意仿佛一汪秋水的眼睛被看到了幽邃深处,牵扯着勾连出丝丝缕缕隐约幽微,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情愫,在这样一双明眸面前,他心绪微乱,不由自主绻了绻手指,耳边恰掠过一阵惊雷。
    风拂竹叶,廊下的水潭里荡起一圈圈微小的涟漪,逐渐扩大变得密集,半晌细雨潇潇,打在屋瓦和檐角。
    两人却像没有注意到外面又下起了雨,只是静默注视,寒凉雨丝飘进来,掠过人的眉间和侧畔,叶清玉喉咙吞咽了一下,刚想开口说句什么,张道陵却微一偏头,错开目光,将满眼幽光深情收了回去。
    他怔怔地看着他略显冷淡的侧脸,五指深深掐进了掌心,方才勉强压抑住心底那一丝隐隐的悸动。
    张道陵往那边廊下走了几步,望着庭院里被风吹拂得四散飘摇的花枝,叶清玉跟着走到他身边站定,与他并肩站立,半晌,他问道:能给我讲讲那个人吗?
    张道陵转过脸来:谁?
    你把我错认成他的那个人,叶清玉轻轻笑了笑,我很像他吗?
    张道陵看了他许久,幽深眸子里没有一丝情绪:不,你不像,他转过了身,看着院子里一支蔓长的花枝,他是一个情绪不外露的人,没有你这么温柔,有时候甚至会有些冷淡。
    那你
    但他对我很好。终其一生,我都不会再遇到一个对我那么好的人了。
    寒来暑往,秋雨绵绵,是人间寻常时令,而饮食男女,在某些戏词话本里虽过于花浓粉艳,却也是人之常情。
    人们一边鄙夷不屑于谈论这等卑劣下流之事,一边却又忍不住私藏一些珍本,闲来无聊时随手翻一翻,脸红心跳之余也算一种慰藉。
    当然也有视这等事情为湖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听闻了不仅唾弃还要要求严惩,不知看的是热闹,还是唾弃的是自己一生都触碰不到的真情。
    这一年,宗门里的一个人,应仍清座下唯一一名女弟子,下山历练与一个人间男子结识,不顾仙门宗规,与那男子私许终身。
    宗主规劝无果,大怒,宗门上下,无人敢提此事。
    冬夜将尽,天上星光寥落,散发出白色的微光,一个冰雪消融的深夜里,叶清玉跨进了张道陵的房门。
    张道陵正在窗前仰看夜空,微微抬起的下颚线被朦胧月光照着,好像刷上了一层苍白的釉。
    然后他转过脸来,看到了推门进来的叶清玉,明澈的眼睛里透露出讶异的神色。
    他问:师兄怎么来了?
    叶清玉步履从容走过来,停在他面前,垂下眼瞧了瞧他,道:这么晚了,不睡觉在这儿赏月?
    张道陵拿回搭在窗沿上的双手,拂了拂衣袖,有飘渺流光从敛下的褶皱里划过,神色平静道:没有,我看见沈师姐的房间里还有灯光,不放心就多看了会儿。
    沈静?叶清玉挑了挑眉,你知道了她的事?
    我又不是与世隔绝,张道陵耸耸肩,宗门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叶清玉仍紧紧盯着他,暗色眸子里有一丝微妙的水光,你怎么看待她与外门男子私定终身?
    张道陵又转回脸去看窗外夜空,冬末春初的微风已经有了暖意,丝丝缕缕吹拂鬓角的发:宗门仙规第一条便是不可动凡情,沈师姐的确是触犯了宗规,宗主罚她也是正常不过。
    叶清玉看着他,要说什么,张道陵又道:男女饮食是人之常情,宗主定的这个规矩是为了让宗门弟子能够摒除一切杂念,一心向道,虽然可以理解但是确实严苛,宗门里众位师兄师姐是习以为常,并不认为这是一个不合人情常理的规矩,所以当有一个人出现突然打破了这个规矩,必然是会遭到攻讦。
    他的神情始终淡淡,说出来的话却端正严谨,不偏不倚,叶清玉嘴角含笑看着他,眼眸却漆黑如同外面的深夜:你这样说,是因为你也有一个一直放不下的人吗?
    张道陵转过了脸,定定地望住他,一会儿,又垂下眼,我已经忘记他了。
    叶清玉却不放弃,颇执着地追问道:为什么,你来绝青宗不是为了他吗?
    这段日子他们俩因为各种原因时常见面,虽然自那日初见之后张道陵已经恢复了正常,神情一直淡淡的,但是叶清玉确实温柔和煦,见得多了,他偶尔也会透露一些心里话。
    此时听见叶清玉这样问,他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平静道:你说得没错,我来这里是为了他,但是他不在这里,抬眼瞥了他一下,我还有一直放不下的必要吗?
    叶清玉眸中微光一闪,但只是一瞬,很快就熄灭下去,嗓音轻柔道:师弟是不是真的放下了我不知道,不过人确实要向前看,不能总是拘泥于过去,说着往前一步靠近了他,你不是说过我长得像他么?你这样看着我,真的能一点都不感到在意么?
    张道陵冷静地抬头与他对视,撑着雪白一张脸,像又如何?终究不是一个人。
    叶清玉倾身又靠近了一点,身体几乎要贴上他,双手克制着放在距离他腰身一寸远的地方。
    他不是对你冷淡吗?若是我忍着一日两日不来找你,你也会中意我么?
    张道陵神色一冷,顿了顿,一把推开他,道:我想你师兄是误会了,他是不如师兄你温柔君子,待人处事有时也会辞不达意,但他时时刻刻都是真心的,不会做出这等轻薄调笑之事。
    轻薄调笑?叶清玉表情微怔,继而反应过来,你认为我冒犯了你?
    不,张道陵眼睛一眨不眨,清澈眸子里映出烛光的倒影,你没有冒犯我,师兄拿另一个人相比,是冒犯了那个人。
    叶清玉站在原地看了他很久,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再次向前一点,嘴角不再含笑,那双满是秋水的眼却渐渐透露出温软的情绪:如果我说我不是故意拿他相比,我是真的为了自己的心,才那样说的呢?
    由此可见,若是真心相待,无论分开多长时间,中间经历过什么,再次遇见,还是会有动心的可能。
    冬天终于过去,人间又是一春,绝青宗与世隔绝,时令虽晚,但早晨推开窗户,略显清淡的晨光照耀在窗格上,也会有微风拂面的感觉。
    这一年的春天,宗门里因为沈静的事节外生了不少枝,牵扯进许多人,缠绵纠结,苦痛怨恨,一时也难以说清,只说那个最初被应仍清派去照顾陆羽的女弟子,在一切都说清沈静与陆羽终于相认时,因不堪受辱第二天便在房间里悬梁自尽了。
    出了人命两人也不愿回头,应仍清就把他们都关在了阁楼中,好久才放出来。
    他把自己座下的弟子召集在一起,说了许多,叶清玉最得力,又是大弟子,等众人都散了之后,又被留在房间里嘱咐了好长时间。
    这天晚上,月上中天,叶清玉带着两瓶清酒敲响了张道陵的房门。
    张道陵就站在门口,门一打开两人险些撞在一起,叶清玉向后趔趄了一下,然后才伸手摸摸他的头道:站这儿做什么呢?
    边说边往里走,张道陵关上房门,跟在他身后进来,道:我总觉得你今晚会来找我,所以我就在门口等了会儿。你果真来了。
    叶清玉身形顿了一下,把酒放在桌子上,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笑了笑:我的小师弟怎么这么聪明。我特意为你带了两瓶酒,过来,我们说说话。
    张道陵走到他身边,看了看两只瓷白的酒瓶,瓶身上印着一支樱花,又抬眼去瞧叶清玉:宗门里不让饮酒,你忘了?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这个你不用知道,叶清玉旋身在桌边坐下,我有的是办法,你只说要不要尝一口。
    张道陵看着他:要,也弯腰坐下来,既然是师兄特意为我带来的,怎么能拂了师兄的好意呢?
    叶清玉看他一副盛情难却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下,伸手去拿酒杯,看着碧色酒液缓缓流出,笑意却又敛了回去,只留一点残存在唇边,把酒杯递给他:只一口,尝尝味道便罢了。
    张道陵将杯子接过,趁他不注意直接仰头一饮而尽,拿手擦了擦嘴角,道:好苦。
    叶清玉攥着酒瓶的手顿住,眼里有隐隐的光,温声问道:你是不是没有喝过酒?
    对啊,张道陵晃了晃脑袋,感觉有一点晕,从小家里不让喝,后来悉心修炼也没有心思碰酒,现在入了宗门就更不可能了。
    叶清玉撑着头,温柔看他:真是个好孩子。
    张道陵放下酒杯,不满道,师兄你是不是取笑我。
    没有,叶清玉摇了摇头,自己也饮了一杯,接着倒满,又饮一杯,眼里终于升起了一丝红意,这酒确实有些苦,早知道换一种了。
    张道陵回味了一下刚才那杯酒,舌根处确实还弥漫着一股苦涩的味道,可是看叶清玉眼睛都红了,明明只喝了两杯,不解道:师兄酒量不好?怎么刚饮仿佛就醉了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