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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节 文儒

      玲珑宝锁并非简单意义上的寻宝探测器。它对金银珠宝几乎没有反应,只有接近某种特殊锁扣配件,或者对其自身有用珍宝的时候,才会释放出强烈的热感。
    沿着这股热能的方向指引,杨天鸿抬起头,目光越过孟雄、孟奇父子两人中间的缝隙,落到了远处门房敞开的厅堂内部。在那里,黑色沉香木制成的案几上,摆着一块三尺多高的珊瑚。此物通体呈大红色,蔓生的枝岔向上伸展,仿佛一团被法术牢牢固定的异样火焰。
    楚国临海,珊瑚这种东西很常见。在海边渔村里,经常可以看到用珊瑚当做玩具打闹的孩童。不过,孩童把玩的珊瑚都是小块零碎,谈不上什么造型,颜色也多为灰白。一般来说,尺把高度的珊瑚就可以成为商品,售价也颇为昂贵。尤其是通体鲜红的珊瑚,由于生长位置处于深海,采集不易,加之体型巨大,用价比黄金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以孟家这种巨富而言,类似的珊瑚最多只能算是奇物,算不得珍物。当然,其价值,更是远远不及一颗元气丹。
    想到这里,杨天鸿收回目光,对着站在面前的孟氏父子微微一笑,拱手回礼:“孟先生好,您客气了。”
    孟奇站在父亲身后略后的位置,脸上挂着笑意。他当然清楚元气丹的价值,也明白能够随随便便拿出一颗元气丹的人,不是显贵就是修士。无论攀上哪一种,对自己都有利无害。只不过,在这种场合,显然是父亲出面比自己更加合适。若是想要加深与杨天鸿之间的个人私交,以后有的是时间和机会。
    孟雄身穿一套茶色湖绸员外衫,头戴折角软帽,服侍花纹只是普通的松木。只有走到近前细细观看,才会发现所有花纹都是极细的银色丝线绣成,虽然豪奢,却并不显眼。
    “时值盛夏,鄙舍荷花盛开,前日偶得大鱼,甚为鲜活。若是老夫一人独享,未免太过于奢靡。小儿无意间提起与杨公子乃是至交好友,想要相邀饮宴,老夫今日也打算宴客,于是二事并作一事。呵呵!正所谓:众乐陶陶,乃人生快事也。”
    孟雄说话带上了许多文绉绉的字眼。也只是在这种特殊场合,他才会显示出自己的诗文功底。如果换了与其他商人之间的交流谈话,肯定就要直白浅显得多。
    杨天鸿微笑着再次回礼,视线落到了站在孟雄身侧,,身穿儒生服饰,形貌不俗的两名客人身上。
    孟雄侧身让开,先介绍左边那位须发花白,面带浅淡笑意,眉眼间隐隐有所倨傲的长者:“这位是我的好友,大楚国子监司业崔籍,字文清。”
    崔籍,崔文清?
    听到这里,杨天鸿微微动容,连忙整理衣冠,神情严肃,双手高举过头顶,朝着崔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国子监司业虽然只是六品官员,却相当于另外一个世界的清华、北大副院长。官职大小与否并不重要,在文人圈子里的影响力却非同小可。
    崔籍有些意外,慢慢撸着胡须,皱起眉头,问:“我与你素不相识,只不过今日孟干城(孟雄,字干城)邀约赏荷鱼宴,这才得以相见。你并非学文之人,老夫区区一介文儒,何德何能值得你行此大礼?”
    杨天鸿弯着腰,恭敬地回答:“我自幼父母皆亡,听府中老人们提起,先父在时,对文清先生之名很是崇拜,即便上阵领兵杀敌,随身行囊里也总会带上一本先生所著的《听涛文集》。”
    崔籍的目光有些闪烁。看得出来,杨天鸿的回答让他很是意外,却很是受用:“哦!真有此事?”
    杨天鸿认真点头道:“府中老人均为当年跟随先父的亲卫。世间之人欺瞒哄骗,为的,不外乎“名利”二字。他们若是欺骗于我,无可得名,也无可得利。何况,父亲留下的那本《听涛文集》还在,纸业通篇都是父亲当年留下的阅读心得与注解。先生若是不信,待我这就命人回府中取来,一看便知。”
    这番话说得通俗直白,利害关系剖析深刻,不由得人不信,即便是崔籍自己,也微微点头,神情和目光都变得柔和,带有一丝快慰和骄傲。
    杨天鸿很清楚如何恭维一个人。
    文人与武将不同,他们更注重名声。杨府家中的确有崔籍所著的《听涛文集》这本书,但父亲是否看过?杨天鸿就不得而知。当然,杨大山和杨大海等老人从未说过骠骑将军上阵也要带书之类的话。以崔籍的名望,断然不会当众要求自己把旧书取来一观真假。即便事后提起,杨天鸿也有充足的时间提书做旧。
    这也是一种赌博,赌得是人的心理,以及文人的骄傲本质。
    旁边,另外一名身材比崔籍略矮,身材清瘦的中年人抚掌大笑:“骠骑将军文武双全,此事民间早有传说,如此看来,倒也非为虚假。文清兄,你那《听涛文集》从此可以名扬天下。说不定,本朝武将也会纷纷跟风,人手一本。”
    孟雄连忙上前,指着此人,对杨天鸿介绍:“这是我多年好友,翰林院编修毕元,毕安常。”
    杨天鸿侧身行礼,语气同样恭敬:“先生大名,天鸿已是久仰。”
    毕元属于那种性格洒脱的人,他对杨天鸿的话感到好奇,抬起右手,指了指自己,不太相信,带有几分讥讽地问:“怎么,你居然知道我的名字?”
    虽然是翰林院编修,可是毕元的名望无论如何也不能与崔籍相比,有此一问也是正常。当下,站在院子里的几个人纷纷把目光投注到杨天鸿身上。尤其是崔籍,更是皱起眉头,锐利的目光在杨天鸿身上来回打量,仿佛他就是一个故作恭维的骗子。
    “我怎敢欺骗先生?”
    杨天鸿摇摇头,恭敬地回答:“天鸿乃是归元宗门下弟子,宗派里的各位师兄,来自各国州府。其中,有一位柴宁师兄来自北地燕国常宁府。他不止一次提起,常宁府地处偏僻,文风不盛,毕先生自幼家境贫寒,仍然刻苦研读。由于战乱,毕先生一家辗转来到我大楚,虽然参加科举,案卷填报仍然还是用的“燕国常宁”籍贯。荣登进士榜后,毕先生从未忘记过故国身份。此事在常宁当地人之间传为美谈,并非小子我刻意编造。”
    听到这里,毕元脸上的讥讽之色渐渐消失,神情变得庄重而感慨。
    “没想到故国旧地,仍然还有人记得我的名字。我早已入了大楚之籍,祖先之地的人却对我念念不忘。果然是亲不亲,家乡人啊!”
    此话一出,再也没有人对杨天鸿抱有疑问。尤其是“归元宗”三个字,更使他身上平添了一层高贵神秘的光环。
    修士,乃是方外之人。无论是谁,对于修士总有一种本能的亲近。
    孟雄看见有些冷场,连忙招呼众人进入宴会厅:“来,来,来,诸位今日来此,是为了赏荷品鱼。杨公子天资聪颖,文清和安常两位先生也是儒道高人,与其站在这里,不如大家坐下来饮酒作诗,岂不美乎?”
    ……
    酒宴就摆在荷花池旁边的长廊上。透过旁边敞开的房门,可以看见客厅案几上那颗硕大无比的红色珊瑚。
    孟雄准备了十多条金色鲤鱼,每条都有两斤上下,鲜活无比,养在一个巨大的青瓷水缸里,来回游动。
    各人面前都有一张黑漆食案,调料不外乎酱醋、茱萸、姜蒜之类。一名身穿短衫的庖厨从缸中捞起鲤鱼,刀光上下飞舞,鳞片一层层剥落下来。厨师手法极快,鱼鳞刚刚刮净,不取腮,不剖内脏,体表带有血丝的活鱼正在翻跳挣扎,就被递给旁边负责切片的另外一人。雪亮的刀光再次翻滚,一片片薄如蝉翼的鱼肉已经装盘摆好,如同朵朵盛开的花瓣。
    大楚临海,水网密布,国人自古就有生食鱼脍的习俗。发展至今,无论蘸料还是剖鱼技法,都已经达到极高的水准。
    杨天鸿用象牙筷子夹起一片鱼肉,对着阳光,可以看到晶莹剔透的玉石颜色。连声赞叹之后,鱼片浸入蘸料,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一股自然的甜香鲜美滋味,瞬间在舌头尖上弥漫开来。
    一位美貌婢女提着酒壶走过来,笑吟吟地把杨天鸿面前银杯倒满。酒是陈年佳酿,颜色已经变成淡黄,粘稠得如同蜂蜜,酒壶提起的时候,杯口与壶嘴之间还连着细长滑丝,久久未断。
    望着回廊下面多达十余亩的莲叶荷花,杨天鸿品了一口酒,不禁赞道:“美食美景,美不胜收。孟公府上这荷花果然鲜艳无比,只是可惜少了些。否则,若是面积阔达万顷,那必然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啊!”
    此言一出,首座上的主人孟雄,分作两边客座的崔籍、毕元三人,纷纷放下手中的筷子,脸上露出惊讶和古怪的神情。
    生性豁达的毕元连连抚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果然是好句。不知,可还有下文?”
    杨天鸿微笑着拱手行礼:“小子也是一时偶有所得,凭空吟来。若论是此文章,无论如何也不及文清、安常两位先生,又怎敢班门弄斧?”
    不等毕元说话,杨天鸿迅速转换话题,把目光转向摆在面前的鱼脍:“此鱼滋味儿甚美,若是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孟公以特殊手法在池中养成。”
    “哦?”
    孟雄三人眼中精奇之光更甚,崔籍干脆放下筷子,颇有兴趣地注视着杨天鸿:“说说看,你觉得此鱼应该是如何养法?”
    杨天鸿夹起一片鱼肉,笑道:“此鱼肉质极紧,显然是活水池塘中常年游动所致。鱼和人一样,吃饱了就会慵懒犯困。所以,投放鱼食数量决不能多,如此一来,群鱼才会为了食物相互争抢,进而肌腱扎实紧凑,不至于松软棉烂。”
    “此外,池中鲤鱼数量绝对不能多,否则活动空间不足。投放鱼食也必须鲜活,最好是虾虫之类。我观孟公府上水池构造特殊,想来,这养鱼之所应是围绕回廊而建。鱼群想要就食,必须沿回廊不断游动。其间,驱赶之法应该是以清水溪流为引导,以阴晴天气不同为辅助,进而使得鲤鱼肉质肥美,紧绷却不失口感。”
    崔籍直接把视线转向坐在上首的孟雄,问:“此子所言,对否?”
    孟雄面带惊讶,点头道:“的确如此。”
    毕元对杨天鸿的说法颇为好奇:“我观你是首次来此做客,怎会对此地养鱼之法如此熟悉?”
    杨天鸿继续笑道:“家父乃是本朝将军,世间之事,总有“规矩”二字。无论军阵还是养鱼,都是万变不离其宗。勇士必须在战阵之中杀人立威,鲤鱼也是为了活命争抢食物。二者道理都一样,区别不过一为人,一为鱼而已。”
    馒头白发的崔籍双眼紧盯杨天鸿,口中不断赞叹:“好一个万变不离其宗。之前你那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想必也是出于此。老夫与安常的兴趣一样,快说说你的下文。”
    杨天鸿脸上露出几分尴尬之色,他从食案前站起,对三人作了一拱,诚恳地说:“那的确是偶感而发,小子家学乃是武道,无论如何也不及二位先生。现在感悟已消,能够得此两句,已是满足,又何来下文之说?”
    毕元却不愿意就这样放过杨天鸿,他端起酒杯,大笑道:“骠骑将军文武双全,你身为他的嫡子,就应该继承父亲之道。好了,我也不勉强于你,既然感悟已消,那我们就从头再来。反正都是在孟公府上,玩笑话也不会传与外面得知。这样吧!我们就以各自擅长的方面作些诗文,评价方式也做些修改,只看各人意境,不论文仄平调,你看如何?”
    这相当于给了杨天鸿一个台阶。毕竟,崔籍和毕元年纪见识远远超过杨天鸿。若是几人在诗文方面拼斗,说出去未免给人以大欺小的感觉。若是转为兴趣方面,也就是普通的饮酒作乐罢了。
    这提议不错,最为年长的崔籍慢慢颌首,孟雄也笑着说:“那么,作为彩头,总得有些好处才是。这样吧,我就拿出……”
    “等等!”
    话未说完,杨天鸿已经抬手制止了孟雄。他对着三人诚恳地说:“安常先生已经说了,诗文只看意境,不论文仄平调。既如此,孟公若以重金珍物作为彩头,未免有些惹人闲话。不如这样,我们每人就以各自喜欢,以现在就能看到,或者拿出的一件东西为注。不知诸位先生,意下如何?”
    说着,杨天鸿取出一只玉瓶,摆在桌上:“这是三枚锻体丹,乃是我归元宗授业传师亲手炼制,有延年益寿之功效。小子并非故意炫耀,三位年龄都是我的长辈,尊敬师长,理当如此。对于文清、安常两位先生,小子仰慕已久。就请给天鸿一个考校的机会,不如意下如何?”
    一时间,酒席上气氛变得沉默下来,孟雄颇为担忧地看着杨天鸿,崔籍和毕元也很是意外,相互对视。
    毕元的提议,在文人酒会上很常见,不外乎诗文和酒令而已。只是没想到杨天鸿居然偷换概念,将此事变成了相互之间的礼物馈赠。
    文人都有冷傲的风骨。然而,这种事情也要分分对象和物件。骠骑将军杨靖虽然在楚国内部威名显赫,却毕竟是一个死人。杨天鸿尽管是他的嫡子,却只是年满十六而已。崔籍和毕元与杨家从未有过交集,如果不是孟雄相邀,说不定,与杨天鸿之间永远不可能谋面。
    然而,杨天鸿摆在桌子上的东西,却崔籍和毕元无法拒绝的锻体丹。
    这可不是寻常氏族所用的锻体药,而是真正由修士炼成的丹丸。何况,杨天鸿已经说了,此物可以延年益寿。
    只要是人,都怕死。
    即便是崔籍和毕元这种文坛领袖也不例外。
    看着崔籍、毕元二人相互交流的眼神,杨天鸿在心中暗自发笑。
    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来孟家做客,居然会遇上这么两位有名的文人。
    想要成为毅勇候,就必须得到方方面面的援助。如果能够拜在崔籍门下,自己的身份无疑就会瞬间提升一大截。虽然文人素来轻鄙武将,但只要有着这么一个赫赫有名的师傅,很多事情都会变得简单。
    杨天鸿并不清楚崔、毕二人与孟雄之间的交情深浅。但无论如何,从之前的言谈举止就能看出,他们并非真正淡薄名利之人,而是同样需要食烟火的普通人。正应了那句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舍弃千金难买的锻体丹。区别在于,付出与得到之间,是否成正比?
    果然不出所料,沉默片刻之后,崔籍、毕元二人把视线集中在杨天鸿身上。
    崔籍淡淡地问:“你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