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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第一仵作 第92节

      他知道她叫叶白芍,成亲了,有了孩子,在夫家日子过得很好,说一不二,很幸福,大昭的规矩,出嫁女给了别人家,就是别人的人了,叶家的事和她再无关系,为什么要来……还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
    他的姐姐,何时缺过钱?
    他的姐姐,何时需要看别人脸色,为了走通关系,小心翼翼的问人一句,不知道指挥使喜不喜欢菜的口味?
    叶白汀眼底涌起水雾,鼻子也酸酸的。
    那边申姜:“指挥使喜不喜欢……我不知道,上峰的事,咱不敢瞎猜,但我们诏狱里有个娇少爷……特别喜欢。”
    “娇……少爷?”老板娘的声音颤抖了一瞬。
    申姜以前不明就里,来这里给娇少爷买过多少次菜,竟次次错过,现在知道了,更心疼这对姐弟,就直说了:“说起来和你一个姓,叫叶白汀,刚进去那会儿,日子有点不好过,不过他聪明啊,脑子灵透,诏狱里人犯多,每日负担甚重,我们指挥使为了减负,专门在皇上面前请了道旨,说无辜被株连进诏狱,本身没有罪责的人,若立了功,可将功赎罪,功劳积攒多了,有朝一日也是可以出来的,这位娇少爷呢,看起来瘦瘦弱弱的,竟然极懂验尸,司里的案子帮了不少,就这回街上纵火犯的事里,就有他的功劳,现在有吃有喝,养的白白嫩嫩,可平顺了……咦,你怎么哭了?”
    叶白芍拿帕子拭了泪:“叫您笑话了……对不住,我这是高兴的……小汀打小玩心就重,别人开蒙向学,他见到夫子就逃课,父亲本要好好管教,回回家法都准备好了,小汀就撒娇,不是给父亲捶腿倒茶,就是一声声的喊爹爹,喊的人心肝都能软了,父亲就想着,孩子还小,待大些再说,等他长大了,仍然扛不住,说家里不少他一口饭吃,只要本性不坏,不是个败家子,就随他了……”
    “小汀除了不爱念书,其它的五花八门,什么都喜欢,只要有兴趣就会看看,别人遛鸟逗蛐蛐他看,别人画画做手艺他看,有回觉得人老仵作验尸特别厉害,特别崇拜,不管人家怎么拒绝,硬生生跟了人家好几个月,把人老头都弄烦了,差点连夜搬家,还有那一手小狗字,像小奶狗爪子刨出来似的……父亲耕读世家,高中进士,文采斐然,远近闻名,一手字更是风骨尽现,见过的人无不夸奖,亲儿子字写成那样,他竟然也容得……”
    叶白芍自己说着都想笑。
    申姜心叹,原来娇少爷是这么长大的,怪不得呢。
    “实不相瞒……”叶白芍眼角有些红,“您说的娇少爷,是我弟弟,我来京城,就是为了寻他。”
    那边长姐哭了,这边叶白汀心里滋味也不好受,完全知道仇疑青带他来是做什么了。
    “你……都知道了?”
    “我知你可能不想被她看见,却一定想见一见她。”
    仇疑青或许不理解叶白汀真正纠结的是什么,但他知道有一种情绪,叫‘近乡情怯’,有些时候,人们对亲人的情感表达含蓄到极点,少年还小,纵有些不成熟,也是可以宽待的。
    叶白汀:“我……我想缓两日,再见她。”
    要是这具身体的亲人都是不好相处的极品,他倒有的是方法应对,可这么好的姐姐……他有点手足无措。
    他没有任何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
    仇疑青没有追问,也没有逼迫,轻轻以指敲桌,发了个暗号。
    申姜收到,便也没再提叶白汀,只和叶白芍道:“……那可真是缘分了,不过今日不巧,改天有机会,我予你这个人情,一定让你们们见着面!”
    “倒也不必如此劳动,”叶白芍不想让别人为难,只是问申姜,“我知北镇抚司规矩大,不敢求您涉险,就是……我弟弟他,现在还好么?吃得香么?夜里可睡得着?是不是瘦了?能收东西么?我若给他做饭,他能吃到么?东西呢?若是不行,能带信进去么?”
    说完又觉得话说的太快,显凶,赶紧又笑了下:“对不住,瞧我这性子,就是太急,这些都不着急,申百户是么?我记住您了,以后我这竹枝楼,您随时来,一天三顿的来,带多少人都可以,我给您免单!”
    申姜摆着手:“不至于不至于,要不,我先让娇少爷给你写封信?”
    叶白芍爽朗笑声中带着微颤:“那感情好,我今日可得显一番身手,好生谢谢您!”
    脸上的泪早擦干了,叶白芍风风火火的下楼,准备东西去了。
    因她这一退,刚好在窗子里露出了全貌,叶白汀看到,眼圈一红,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他下意识抬起袖子擦擦脸,怔怔看着袖子上的湿痕,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他的内心这般柔软脆弱。
    少年样子呆呆的,也不看看袖子质料那么硬,还绣了花纹,硬生生擦在脸上,眼角都蹭红了。
    娇气的很,偏偏自己又不知道。
    仇疑青看不下去,掏出素帕,帮他擦了擦眼睛:“未来还长,相聚总有时。”
    “嗯……”
    叶白汀接过帕子,看到映照在窗槅的阳光,明亮又灿烂。
    是啊,他和姐姐都有未来,日子很长,阳光正好,相聚总有时。
    ……
    回到北镇抚司,叶白汀就等着申姜,申姜不是空手回来的,还带着叶白芍亲手做的菜:“以前不知道你们这关系,竹枝楼不是所有菜色都是老板娘亲自掌勺,之前给你买的几回,都是大师傅做的菜,也就前天那顿,有挺多是你姐姐亲自做的,不知你有没有吃到,不过吃没吃到都没关系,今天这些都是你姐姐亲手做的,我都没敢动!”
    叶白汀接过食盒,打开,将菜品一样一样的摆上桌,每一道都色香味俱全,他都很喜欢。
    “问清楚了么?”
    “差不多,”申姜太懂娇少爷想知道什么,出门一趟全打听清楚了,“你姐姐应该是八月底九月初到的京城,一来就想走通诏狱的路子,可咱们北镇抚司……你也知道,东西没那么容易送进来,她又不是本地人,外地来的,那些不长眼的小卒子能不卡着?各处打点了许久,仍然走不通路子,你姐觉得这么样下去不行,干脆在京城落脚不走了,开了竹枝楼。可开铺子需要成本,做的菜再好吃,口碑没出来之前,都是亏本赚吆喝的,这一来二去的,手头可不就紧了?”
    叶白汀听的心头一跳:“她一个人?丈夫和孩子呢?”
    申姜:“她没提,我问了一嘴,她岔了过去,我就不方便再说,只寻着机会,问了问后厨那边的伙计,伙计也不敢多说,只说老板娘好像在躲什么人……对自身行踪紧张的很,似乎在保密,不想被别人知道?”
    大约也是因为顾忌着这一点,打通诏狱人脉的时间才一再拉长。他就说老板娘明明很聪明,怎么可能这么久了,愣是干不成一桩事?
    叶白汀眼梢微眯:“她吃了很多苦么?”
    “这倒没有,你姐性子泼辣,手里只是紧了,不是没钱,手艺也好,竹枝楼一开,很快就支棱起来了,”申姜想着查到的信息,“她唯一愁的,就只是你这个弟弟。”
    “有人在盯着她?”
    “目前看没什么麻烦,不过我会帮你看着的。”
    “她进京以来,找过贺一鸣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申姜想起前事,“不过这回咱们的案子,就我带着狗将军出去那一回,看到她和贺一鸣在门口吵架,吵得很凶。”
    叶白汀垂眼:“有劳你,帮我多照看着些……我这个样子,也没脸见她。”
    “没事,你姐大气着呢,”申姜哪里见过娇少爷求人,差点吓一跳,“那要不,你先给你姐写封信?你要一下子出去,估计她也懵。”
    叶白汀刚才回来就想过了,他的字不行,原主的字也不行,练好书法不容易,学个不怎么样的笔迹……或许没那么难?每个人犯进诏狱,都是要签押的,原主识字,进来时一定签过名。
    他便问申姜提了个要求:“我当时进来的签押文书……能看看么?”
    他还提前准备了各种答案,用来应付申姜的问题,谁知人早熟悉了他的套路,知道他干什么必有理由,问的多了,会被骂蠢,干脆什么都不说,直接出门,干干脆脆的把文书给他翻出来了。
    叶白汀:……
    他有点惊讶,不是申姜的态度,而是这上面的签字,和他的笔记很像啊!
    要不是他确认自己是从现代过来的,学的是法医,脑子里一堆这里没有的东西,没准真会以为自己和原身本就是一个人!世间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么?一点破绽都没有?
    或许,这也是他能穿过来的契机。
    玄学的事,叶白汀搞不清楚,也不想再思考,总之人生路长,随自己心意,诚恳待人就是。
    既然字迹相似,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叶白汀立刻拿来笔墨纸砚,伴着窗外夕阳,写了封信,让申姜派人,送去了竹枝楼。
    夜幕落下,路上行人匆匆,归家心切。
    竹枝楼关了门,叶白芍坐在窗边,哭湿了手中书信。
    “……我就知道,傻人有傻福……外头那些话,都是吓唬我的,我弟弟这么乖,这么好,怎么会出事……”她看着信,又哭又笑,“从小就是这一笔小狗爪子字,多少年了,都没长进……”
    “呸,我能不管你?你是我弟弟,凭什么不让我管?我就管就管!”
    第二天,叶白汀就收到了姐姐送过来的东西,衣服,饭菜,竹编的小玩意,连泥塑娃娃都有。他有些哭笑不得,姐姐是不是忘了他长大了?他翻了年就十九了,不是九岁。
    另外还有一封信,特别特别长,字写的比他好看多了。
    开头就数落他,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她?还是她听别人阴阳怪气,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跑过来家也散了,爹娘也没了,连弟弟都进了诏狱……她在信里质问他,是不是不把她当姐姐了?
    要不是京中有旧仆忠心,她都找不到父母的墓碑,百年之后,她怎么有脸再见他们?
    骂完了又摸摸头,说弟弟辛苦了,这么大的事,闷声不响自己扛下来了,明知会被株连,马上进诏狱,还能扛着不跑,第一桩事就是好好安葬父母,是真的长大了,但这种事不可取,下回再敢这么干,她会过来揍他的,上手就打,打了就疼的那种!
    一通话又是骂又是揉头又是威胁,几乎把满腔情绪都写在了纸上。
    末了,又字字笔重,叮嘱叶白汀——
    你给我好好吃饭,一天三顿,顿顿不能少,不能总吃辣,也不能觉得不饿就不吃,饭点既然叫饭点,就是提醒你到点必须吃饭的!别人照顾你,你要说谢谢,等姐姐去还人情;别人欺负你,先别哭,告诉姐姐,等姐姐弄死他!贺一鸣那狗东西你别怕,姐姐都知道,回头想好了主意,有他好受的!你在诏狱,不比在家,不准作,不准娇气,外头没人惯着你,难受了找谁哭?等哪日回家了,你爱怎样便怎样,总不至再失落难过……
    要是敢不听话,任性惹事,别看你翻年十九了,姐姐也照样敢打你,听到了么!
    你……乖一点,听话,姐姐会快一点,接你回家。
    姐姐想你了。
    叶白汀看完,鼻头都红了。
    然而还没感动完,就觉得不对——
    他跑去校场,找到仇疑青:“带我出去,去竹枝楼!快!”
    这一次,他完全忽略了在场都有谁,仇疑青也一如既往的靠谱,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事急,衣服都没换,就叫来自己的马,带他出去了。
    一到竹枝楼,叶白汀就闯了进去,一脸急色,拽住一个人就问:“你们老板娘呢?”
    伙计吓了一跳,见到仇疑青腰间的绣春刀,老老实实的回答:“这不腊月了么,我们老板娘她,她回家过年了啊。”
    叶白汀:……
    伙计不认识他,但锦衣卫面前,不敢不说实话:“老板娘在京城落脚,就是为了找到弟弟,昨天吧好像,知道弟弟很安全,过得还行,就放心了,这马上过年了,家里还有孩子,她不得回去看一眼?这位公子是不是吃着老板娘的手艺好,想吃那一口?那您放心,老板娘说了,咱们这大厨干完小年才放假,等过完年她就回来,咱们楼生意还会接着干呢!”
    叶白汀:……
    所以弟弟找到了,就不要了么!
    仇疑青看着少年脸上的震惊落寞,按了下他的头,像揉玄风的头似的:“不是说了,还会回来?”
    叶白汀这回绷住了,没有红眼圈,问伙计:“那她身边……带的人够么?有银子使么?走的哪条路,安不安全?”
    伙计没说话,神色警惕:“你这娃娃,我们老板娘可是嫁了人的!”
    叶白汀哭笑不得:“我知道……”
    伙计更警惕了:“那你还问!”
    仇疑青拉着叶白汀的手:“走了。”待到无人之处,才低声道,“你若担心,我可替你查。”
    叶白汀摇了摇头:“刚才只是一时情急,失了分寸。”
    “嗯?”
    “我姐夫待我姐姐很好,她故意隐藏自己信息……恐怕是瞒着姐夫来京城的。”
    他现在就担心一点,姐姐来这里寻他,干了这么多事,姐夫不知道。他这个长姐,从小就厉害,泼辣,说别人任性,她自己任性起来,也没人管得了,这次家里事出的急,姐夫一家离的太远,就算有心帮忙,也得做各种准备,八月底九月初……估计姐姐一听到信就着了急,一个人跑来了……
    “我还是先写封信吧。”
    寄信这种事就没麻烦仇疑青了,叶白汀还是请申姜帮的忙。
    申姜一边坐在一边,喝着茶等着他写完信,一边叹可惜:“你说你姐怎么就走了呢?费那么大劲,吃了那么多苦头,好不容易柳暗花明,能有机会见着了,这面还没见着,她就走了……”
    “没什么可惜。”
    他只有一个姐姐,姐姐却不止他一个亲人,他的姐姐那么那么好,他希望她可以拥有和别的姑娘一样的幸福,他希望自己的存在,对她而言是一种锦上添花的,多一个亲人的慰藉,甚至有些时候,可以是‘我有个弟弟’的底气,而不是禁锢和束缚,他永远不要姐姐在弟弟和丈夫孩子之间做选择。
    她本身的幸福快乐,她开不开心,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