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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虎雏(14)

      事实上,弯刀的主人不是不败,而是输不起。
    旭子没有刘弘基的老成干练,也没有宇文士及的圆滑世故,但对于自己目前所处的微妙境遇,他却绝不是一无所知。朝廷中比他经验丰富的将领有很多,他并不是领兵接应宇文述的最佳人选。但这个任务之所以最终落到他的头上,首先是由于这个任务众人避之不及,第二,才是皇帝陛下对他的赏识。
    旭子明白这一点,但他知道自己没有更好的选择。如果想保持个人的独立和尊严在大隋官场中生存,他必须把握住一切机会。哪怕这个机会在别人眼里不屑一顾,甚至危险重重。
    此战,只有获胜,他才有机会在郎将的位置上站稳脚跟。万一失败,他会输得一无所有。他没有宇文士及所拥有的国公父亲,皇帝岳父。也不具备刘弘基、李建成等人与生俱来的广泛人脉。他只是一个误打误撞闯到险峰上的乡下小子,任何在别人眼里微不足道挫折,都会将他干净利落地打到深谷中去。
    因此,没等最后一缕毒烟散尽,旭子就带着六百死士潜伏到了山谷最窄段。山谷里的能见度很低,河道中还有着了火木排在喷射着毒雾,但这些不利条件他已经全顾不上了。骁果营的将士们训练不足,旭子没把握带着他们在夜间发动强攻。如果今天傍晚不一鼓作气将高句丽人赶出山谷去,到了明天,谁也不能保证风会朝哪个方向吹!
    马粪毒烟不是什么高深末测的秘籍,只要风向一变,高句丽人就可以轻松地将隋军的招术原样奉还,对于辽东大地上的毒草模样,他们肯定比雄武营的众骁果们更清楚。
    旭子调集了所有自己从护粮军中拉过来的老兵和训练时表现出色的骁果组成了第一攻击梯队。山谷中央处太窄,一次冲过去两个团的人已经是极限。因此,他只能分批次对敌军发动攻击。
    李孟尝被他留在了第二攻击梯队,李安远被他放在了第三梯队,出身博陵崔家的督尉崔潜和另一位别人推荐来的校尉被他放在了第四攻击阵列,担任后卫的慕容罗也被旭子调上前线,负责指挥第五波进攻兵马。第六攻击梯队被他交给了赵子铭,第七攻击梯队交给了薛文举……受伤的宇文士及负责掌管督战队,如果发现迟疑不前者,监军有权当场执行军法。
    六百多名担任先锋的勇士跟在李旭身后快速前进,长蛇一样扑向猎物。山谷中的毒烟刚刚开始变淡,高句丽人还没来得及做出战术调整。一个半时辰的毒烟攻势,给他们造成的损失远比隋军自己的损失来得大。很多将领还在晕头涨脑地呕吐,顾不上观察已经放弃了的营垒。而了望手们因为先前站得最高,因此被浓烟熏得最狠,此刻几乎全部殉国。
    为了保存实力,战斗力最强的重甲步兵被乙支文兴调到了山谷的另一侧换气。因此,眼下留在最前方担任警戒任务的都是些战斗力最差的部族武士和强行征来的农夫。当他们懵懵懂懂地发现危险临近时,李旭的手臂已经攀上了石墙。
    “攻击!”旭子大喊一声,整个人如苍鹰般自石墙上掠过。两个蹲在地上喘息的高句丽人慌忙提起兵器迎战,被旭子连人带兵器砍成了两截。不管附近匆忙冲过来的敌人,他径自向前方杀去。每次挥刀,必然砍一人倒地。顷刻间向前推进了二十多步。十几名贴身侍卫死死护住他的侧翼,将匆忙冲过来的敌人一一戳翻。
    众骁果们呐喊着杀了上来,将缺口越扩越大。主将冲在第一排,极大地鼓舞了他们的士气。受了毒烟攻击的高句丽人战斗能力和士气都已经大幅度下降。有人的脚步虚浮,连手中长矛都端不稳。有人昏头昏脑地冲上前,被骁果们轻轻一拨,兵器便脱了手。数息之后,留在第一道营垒中的高句丽人便崩溃了。胆子大些的纷纷退向两边的河道和峭壁,试图凭险自保。胆子小的则丢下兵器,转身便逃。骁果们的兵器上染了血,同时发现战斗比自己想象得容易,士气瞬间大振,紧紧跟着自家主帅,不肯再落后半步。
    骁果们相互之间的配合依旧生疏,但气势如虹。弹指之间,就冲破了本次进攻的第一道营垒。高句丽人在两座相连营垒之间留出了供士兵行走的通道,战败的乱兵们纷纷向那里挤。大隋朝的勇士们则尾随着追过去,将逃得慢的敌军砍翻在地,割下脑袋。
    旭子尾随着敌军的溃卒,自通道口处挤入第二道营垒。视野刚刚变得开阔,他就看到一杆步槊刺了过来。拧身让过槊锋,长刀沿着槊杆前推,脚步加快,他看见一个身穿锦袍的高句丽将领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紧接着,那个高句丽将领失去了左手的四根手指,丢下长槊,转身向后逃去。旭子前冲数步,用刀背磕开几把兵器的干扰,然后顺利地让刀锋找上了那件价格不菲的锦袍。
    “嚓!”锦袍从肩膀到腰部被切了道口子,血瀑布一样喷射出来。高句丽将领继续逃了五、六步,全身力气被抽干,一头栽倒。拦截旭子的其他高句丽人见状,放弃对手,转身争抢自家将军的尸体。骁果们怎么肯让出这已经到手的功劳?十几把横刀剁过去,手指和手臂落了一地。转眼间,高句丽将领的人头就被提到了旭子身边,他的亲兵找来根长矛,挑着血葫芦般的脑袋继续前进。
    敌军的抵抗很软弱,他们根本就没想到骁果们敢冒着毒烟发动攻击。第二道营垒以比雪崩还快的速度垮了下去,溃兵们如没头的苍蝇一般到处乱窜。奉李旭将令,担任前锋的众骁果们只管攻击挡在他们眼前的敌人,对于逃向河水的和已经把身体贴到了峭壁跟儿上的胆小鬼,他们根本不屑一顾。那些人自然有后边的梯队来收拾,李将军已经追着敌军杀进了下一道营垒,大伙不能看着李将军自己去冒险。骁果们的冲着,杀着,有人在战斗中阵亡,他的位置立刻被后来者补上。没人再想自己会不会战死,这一刻,他们沉醉在敌人的鲜血中,酣畅淋漓!
    太爽了,这仗打得太痛快了。即便是在去年随同三百护粮弟兄转战辽东时,大伙也没品尝过这种砍瓜切菜般的滋味。大隋军功怎么记来着?斩几首算一级?
    “大隋,大隋!”第二攻击梯队在李孟尝的率领下,紧跟着李旭身后杀入山谷。
    “大隋,大隋!”第三梯队的将士们大声呐喊,催促挡在自己前方的第二梯队的袍泽们加快速度。
    这一刻,无数人的头都晕了,却不是因为中毒。
    西沉的落日将最后一缕光透过山谷,和人血一道染红河水,染红沙滩,染红一块块大大小小的岩石。每一块岩石周围,都有人在疏死拼杀。高句丽人终于不再退了,他们已经被骁果们挤到了后半山谷末段。再退,就要退出乌骨谷。在开阔地上拦截三十万一心回家的大军,这点高句丽兵马根本不够给人垫马蹄!
    “攻上去,攻上去,后退者杀无赦!”乙支文兴声嘶力竭地喊。冲过大半个山谷来的敌军还不是很多,把他们顶回去后,自己一方就有可能拿回半条山谷。时间不容耽搁,越耽搁杀过来的敌军越众。那些大隋骁果一个个都杀疯了,根本不在乎双方众寡悬殊,也不在乎个人生死。如果他们全部杀过山谷东段来,乙支文兴不敢保证自己还有获胜的把握。
    他的群狼战术收到了一些成效,冲在最前方的两支大隋兵马人数渐渐少了下去,攻击力度也越来越弱。高句丽人、靺鞨猎户、契丹武士,无数生活在辽东,为了金钱和家园和战斗的部族勇士交替着围上去,从隋军的外围撕下一块块血肉。每次,他们中间也有无数生命跌倒在斜阳下,永远不起。
    “告诉黑水部的契丹人,砍翻那杆大旗我给他八万石粮食。告诉白岩部的靺鞨人,杀了那个汉子我给他五十,不,五百头羊!”乙支文兴气急败坏,指着李旭的战旗大喊。他不认为帅旗下的那个人一定是隋军主帅,这不符合作战规则,一军之主绝对不会自己充当先锋,万一阵亡,他就是对全军兵马的不负责任。但不管那个人是谁,他的人头自己要定了,自从他看见那面战旗,此人已经带着他身后的一百多名弟兄笔直地向前推进了四十多步。每一步,他们都要以十几个高句丽勇士的生命来垫脚。
    红色的战旗下,那名全身黑甲,手持黑刀的高大汉子突然抬起了头,向他这边看了一眼。乙支文兴的心中没来由地涌起了一阵寒意,立刻闭上了嘴巴。那个黑甲汉子不是人,那眼光分明来自一头受了伤的猛兽。下一刻,乙支文兴摸了摸自己晕呼呼的脑袋,再度举起了令旗。
    他调动了自己身边最后一支精锐力量,那是他的私兵,轻易不会投入战场。但远处那个黑甲汉子给他的感觉太恐怖了,乙支文兴不得不尽早将此人杀死在战场上。
    两伙部族武士,和一伙重甲步兵从三个方向朝旭子夹去。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隋军的第三攻击梯队已经冲了上来,山谷深处,还有更多兵马在向外涌。如果任由这些人聚拢在那名黑甲武士的战旗下,以今晚隋军表现出来的战斗力,这场战斗的胜负难料。
    李旭又向乙支文兴的位置看了一眼,他已经可以确定站在远处不停挥动令旗的那个人是敌军主帅。对面几乎所有兵马都围绕着此人的调度在动作,如果能杀了此人,高句丽人的防线立刻会土崩瓦解。
    旭子砍翻自己前面的高句丽武士,顺手到身后摸弓。手伸到半途,才猛然想起来自己今天是步战,没带舅舅赠给自己的杀敌法宝。他把黑刀向乙支文兴的方向指了指,做了个攻击动作,身后的亲兵立刻挥动战旗,把旗尖的方向对准了敌军的主将。
    “杀了战旗下的那个家伙!”距离主帅最近的李孟尝立刻做出反应,带着自己的部属冲向高句丽人的中军。
    李旭挥动黑刀,再次于敌军当中砍出一条血路。
    敌我双方的人就像水稻般,一层层倒了下去,李旭挥舞着黑刀,李孟尝挥舞着“锯子”,一寸寸,一寸寸,艰难地向乙支文兴所在位置靠拢,靠拢。
    乙支文兴盯着旭子,他拔出了自己镶了宝石的腰刀,手颤抖着,慢慢又将腰刀按了回去。接着,他又将刀拔了出来,然后又慢慢地按了回去。契丹人没拦住那头黑色的老虎,靺鞨人也没有,自己麾下的家丁训练有素,器械精良,却被那头老虎和他身边没受过多少正规训练的骁果逼得节节后退。
    他们真的没受过训练么?乙支文兴怀疑自己的情报有问题。斛斯政不会玩得是苦肉计吧?他忽然惊诧地想,冷汗顺着头盔滴滴答答地流了满脸。
    忽然,他听到远处传来了呐喊声。不得不偏过头去,发现数以千计的隋军居然从踩着水面冲到了近前。
    这怎么可能?乙支文兴用力擦了擦被汗水模糊的眼睛,终于看清楚了敌军的虚实。他们脚下踩的不是水面,而是一个个巨大的木筏。下午的时候,那些着了火的毒木阀顺流而下,撞毁了河道中的大部分木桩和渔网。而现在,几乎畅通无阻的河道刚好成为隋军进攻的捷径。
    “弟兄们,杀啊,别让功劳被李将军抢光了!”博陵人崔潜、咸阳人薛文举各带领一哨人马跳上河岸,冲进高句丽人的侧翼。在侧翼警戒的高句丽人多数是下午中过毒的伤兵,体力还没完全恢复,骤然遭受打击,队伍立刻塌下了一大块。
    “哄!”河边避难的残兵和中过毒的伤兵四散奔逃,把自家阵型冲了个七零八落。
    “督战队,督战队!”乙支文兴气急败坏。被一伙毫无经验的菜鸟打到这番狼狈模样,这大大伤害了他的自尊。无论如何,他也要把敌人赶回去。他还有督战队,还有亲兵卫队,哪怕是带着亲兵和督战队逆流而上,他也要斩掉不远处那颗高傲的脑袋。
    负责督战的将军没有回音,身后却传来更大的嘈杂声。乙支文兴不得不回过头,他看见山谷外的方向烟尘滚滚,不知道有多少兵马从后边杀过来,一道道撕毁他精心构筑的防线。
    “大隋东征军回来了!”乙支文兴的身体晃了晃,他有点儿站立不稳。模糊的目光中,他看见自己麾下的弟兄放弃了抵抗,撒羊般四散奔逃。而那些大隋骁果们毫不客气地从背后赶上他们,追上一个就剁翻一个。
    “他们军容不整、阵型散乱”乙支文兴悲愤莫名,“他们没打过仗,全凭着一腔蛮勇!”他在暴怒中拔出宝刀,带着自己的卫兵冲向了骁果的主帅。
    雇佣来的契丹人跑了,收买来的靺鞨人跑了,但乙支文兴不能跑,他身上扛着自己家族的尊严。他冲向那柄黑刀,冲向那个杀死了无数袍泽的黑甲将军。而那名黑甲将军也冲向了他,湿漉漉的战甲,拖着疲惫的身躯。
    两群人终于撞到了一处,轰然炸开,一瞬间,无数生命回归尘埃。
    注 1:注1:绵甲:隋唐时期军服,轻盈华丽,防护效果很差,只做武将礼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