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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90)

      一千年前,御兽宗杀了它, 把它炼成了镇韦风风穴的石碑。西洲洲志大书特写,人人欣喜恶妖得除哈,恶妖!它本来就是在镇守西北隅!青年忽然又笑起来,笑得险些从树上掉下去, 好有意思,斩妖除魔!好有意思!
    他连说了三遍好有意思。
    长风冷峭。
    那家伙就是个傻大个, 长得凶神恶煞,脑子除了石头就是石头。它连那些野祠是为它建的都不知道,又哪里知道那些人牲是为它杀的它只记得你让它守西北隅, 教它什么时候启风穴, 什么时候关风穴。然后就是想见你。
    青年轻笑一声。
    你看, 石夷什么都不懂, 只听你的话,老老实实地守风穴, 觉得只要守住风穴, 就能等到你回来。结果呢?你回来了, 他死了。到头来能见你一面的,居然是恨你的月母和经女石夷要是没那么听你的话, 是不是就能见到你了?
    枎木上空空荡荡。
    神枎非桑,神君不在。
    青年慢慢收敛了夸张的笑容,敲了敲琥珀烟斗,敲出一点暗红的余烬,看着那点暗红向下落,在风中闪烁了一下,然后熄灭。
    无声无息。
    算了,没意思。
    他松开手。
    烟斗掉下去,青年站起身,手掌一翻,出现了一团微弱的火光,另一手按在神枎上,枎木枝干的金色符文清晰地浮现出来。他没什么表情地令手中的火团一点一点融进枎木中,眼瞳转化为一片冷翠。
    那团微弱的火被古枎中心的生机一层一层裹住。
    直到看不见。
    我不欠你了,青年收回手,冷风吹动他的衣摆,我们扯平了。
    他一步踏出,走进风里。
    到了日出的时刻,金乌展开双翅,载着太阳向天空飞起。覆盖百余里的神枎树冠一起翻涌起来,层层如浪,热风浩荡。黑衣白冠的青年忍不住回头,向后看了一眼,枎叶如玉,依稀似有白衣若雪的神君坐在婆娑树影中,眉眼带笑。
    枎叶翻涌。
    幻影消失了,树上什么都没有。
    他转身离去。
    不再回头。
    柳阿纫早早地起了。
    枎城成为第二个金乌栖息之地后,山海阁很快就派了几名阁老和许多弟子过来,主要是为了照看神枎和金乌。为首的阁老姓陶,就是曾经驾飞舟来接走仇薄灯、左月生和陆净三人的那一位长老。
    怎么这么快,少阁主就成阁主了?
    刚穿过院子,就柳老爷喝醉了,又在扯着陶容长老叨叨。
    陶容长老爱下棋,柳老爷棋艺好。陶容长老索性就没去住城祝司准备好的净室雅间,跟左月生当初一样,在柳家窝了下来。陶长老没架子,柳老爷心大,黑子白棋你往我来,两人就成了好友。
    这一有交情,柳老爷说话就有些没把门了。
    当着人家山海阁阁老的面,问左月生怎么这么快当上阁主,也不想想,这话多容易让人误会他是在质疑现任阁主的能耐。
    我闺女当个城祝天天忙这忙那的,就够辛苦了,少阁主现在管的可是一整个山海阁,事儿不知道要多多少去
    爹!
    柳阿纫过来,一边喊人过来把柳老爷拉去灌醒酒汤,一边向陶容长老赔不是。
    陶容长老苦笑摇头:没事。
    辞过陶容长老后,阿纫出了柳宅,步行前往城祝司。本来,当上城祝后,她就没再回柳家住了。可陶容长老纡尊住在柳家,虽然他本人不在意,枎城毕竟不能太过失礼,柳阿纫便重回柳家以尽城池敬待仙门之礼。
    阿纫姐!阿纫姐!
    一名新成为祝师的半大孩子原本爬在树上,替捉枎木捉虫,见到她便从树上滑下来,敏捷地落到地面。
    我今天在神枎底下捡到了这个。
    他举起张纸。
    柳阿纫习以为常地接过来。
    枎城以前的祝师祝女在葛青炼邪法的时候,都被灭口了。新的祝师祝女课业水平参差不齐,有还在牙牙学语的小孩子,也有目不识丁的半大小子。柳阿纫平时除了照看神枎外,还要请先生来教他们读书。
    上面好像还写到了仇仙长,榆七兴高采烈地看她,他现在只认得一些简单的字,唯独仇薄灯的名字是个例外枎城的人都记得那几个年少仙人的名字是什么,是救了枎城的那位仙人吗?
    他原本想问,是在夸那位漂亮的仙人什么,却看见阿纫城祝脸上温和的笑意消失了。
    阿纫姐?
    榆七小声问。
    胡言乱语这群朽儒!
    柳阿纫神色难看,一把将刻印《说清日》的纸撕成粉碎。
    榆七茫然地看着她,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什么:是有人在说仇仙长坏话?他难以理解地睁大眼睛,仇仙长那么好?怎么会有人说他坏话啊!
    枎城孩子们的认知里,没有比救了神木和枎城的那三位仙人更好的人了。孩童们在树下嬉闹时,争着抢着要拿枎木掉落的小枝扮演那一位神枎最喜欢的红衣仙人。有几个孩子,家里的老人曾经在送别的夜宴上敬过漂亮仙人一杯酒,就让他们备受羡慕。
    阿纫姐阿纫姐,为什么他们要说仇仙长坏话啊?
    榆七还在问。
    他那么好,为什么要被骂啊?
    柳阿纫对着孩子天真的脸庞,不知该如何回答。
    最后,她蹲下来,摸了摸榆七圆溜溜的脑袋,看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因为外面有很多人,不知道他真的很好很好。
    这样啊。
    榆七似懂非懂。
    柳阿纫抬头,望着沙沙作响的神枎,记起那一夜枎城盛会,鼓点弦乐,喝酒起舞,最受欢迎的红衣少年靠在墙壁上,沉默地看人群喧哗热闹里,明明是天生富贵花的少年,并没有很高兴。
    那时她不明白为什么。
    现在她隐约明白了。
    他是最好的仙人。
    柳阿纫轻声说,因无能为力而难过。
    榆七看看她,又看看地上的碎纸,忽然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郑重说:那我要好好读书,以后我要作很多很多文章,我来告诉外面的人,仇仙长很好很好,他是最好的仙人!大家不该骂他。
    柳阿纫看着他郑重其事的脸,笑起来。
    那今天要多认几个字。
    好!
    一大一小站起身,走向不远处的城祝司。
    金乌飞进苍穹,清洲城池迎来新的日出。
    风过涌洲,三千河山。
    仇薄灯和师巫洛这对私奔的小两口,在离涌洲西部的一座僻远小城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同骡老爹的走荒队辞别了。
    走荒队从一地到遥远的另一地,人数众多,并非所有人都去往同一处,习惯是由老释公带领,走能经过城镇数目最多的道路。到达哪个地点附近,要去往哪一地的人便自动离开,也会有那一地准备去往另一地的人,新加进走荒队里。对于他们的辞别,骡老爹也不觉得什么。
    只是不巧这次走荒队没有要去那座城的城,又加上风向紧,骡老爹不敢多停留,口述了剩下的一小段路,叫韩二画成地图,标准清楚给他们,就领着其他人离去了。
    你有给人家画清楚了吗?没注漏吧?
    走出段路,骡老爹还在担心地问韩二。
    韩二翻了个白眼:全写了全写了,问第几遍了您!
    臭小子!
    骡老爹一蹬眼,扬酒囊作势要打。
    韩二知道他是因为罕有没把人送到城墙附近,有些不安心,一缩脖子避开,道:没什么事,您就少操心了,剩下的路也就一个时辰的功夫。我留意了,他们车和马都不错,天还没黑就到了。
    那就好。
    骡老爹放下心,转头望起前面的路。
    涌洲西部多山,越往西山势越陡,林木越高大茂密。在山林中过夜,是件很危险的事,他们也要赶在天黑之前,找平坦宽阔些的地方安顿。
    骡老爹却不知道,与他们分别之后,师巫洛和仇薄灯并未前往那座小城,而是转头舍了马车,走进另一片山野。
    夜露渐渐凝聚,师巫洛细心地为仇薄灯又盖了一层厚氅。这两天,晚上歇息的时候,他总是陪着仇薄灯,便是白天驾车,也不把仇薄灯单独留在车里。
    他要保证仇薄灯惊醒时一定能看到他。
    夜色渐渐深了。
    又昏沉睡了一天的仇薄灯忽然睁开眼,黑瞳中空蒙蒙一片,仿佛还停留在某个噩梦里。师巫洛抬起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仇薄灯定定地看着他,不再惊悸,可目光还介于梦魇与清醒之间。
    阿洛。
    我在。
    阿洛。
    我在。
    师巫洛一遍又一遍,像那天在荷塘深处般回应他。
    渐渐的,仇薄灯空茫的黑瞳终于有了焦距,他呼吸急促起来,仿佛像刚刚被人拉出海底。他伸出手,紧紧地环住师巫洛的腰,像生怕这个人也消失不见了。
    阿洛。
    仇薄灯的声音很低。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所有陪伴他的身影,都渐渐地远去了。他什么都没能护住,什么都没能留下。唯一能够听到的声音,来自你第一次,他努力地想要告诉一个人自己做了什么梦,自己有多害怕,可他怎么也说不出来,怎么也说不清楚。
    像有东西堵塞在咽喉里,压得他喘不过气。
    别怕。不会走。不会留你一个人。
    仇薄灯定定地看着他,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拉低他。
    一个急促的吻。
    在呼吸交融里找到自己的存在。
    一直到激烈的吻渐渐变得缠绵,彼此染上对方的温度,仇薄灯才松开手,眼尾微红,懒懒散散靠在师巫洛的肩上,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直到这时,仇薄灯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师巫洛的黑氅,窝在他怀里,由一只高大的白鹿驮着,行走于一片古老的森林中。月光流水般地淌过松石,萤虫三三两两地飞舞,偶有发光的草木一掠而过。一只青羽赤喙的鸟停在枝干上打瞌睡,头一点一点,被惊醒后匆匆忙忙地展翅进树林深处。
    枯叶沙沙作响。
    四周美得静谧又原始。
    换做普通的大小姐,醒来发现自己被带进古林里,就算再怎么迷恋情郎,也该害怕起来了。然而仇薄灯只是往师巫洛怀里稍微侧了侧,藏得更深了一些。
    要把我拐去哪?
    他声音带点缠绵后的慵懒,就像晶莹的砂糖轻轻碾磨。
    去朝城,一会就到了。
    朝城?仇薄灯微微偏头,想了下,洲西有奇山,不知其名,山有迷径,通一隐城。城多异菌,荧荧如幻,又有熏华,朝生夕死,有蜉蝣水生,其名曰朝。《涌洲洲志》说它难寻其路,得见者千年不足一二。
    以前来过。师巫洛简单地解释,拨开仇薄灯落到鬓边的头发,又说,月下的朝城很美。
    仇薄灯抬眼。师巫洛银灰色的眼眸安静地看着他,像高天,像雪脊,像所有亘古不变的事物。每一次从梦魇中醒来,他都能在这双眼睛中确认自己的存在。
    想带你去看看。
    师巫洛说。
    想带你去看看。
    想让你高兴些。
    好啊。
    仇薄灯笑起来。
    噩梦的影子彻底从他身上褪去了。
    说话间,白鹿在一棵古木下停步,不再向前。前面的树林中,有迷雾飘荡。师巫洛带着仇薄灯落到地面,就要抱着他走进去。仇薄灯却挣开他的手臂,跳了下来,月光顺着绯红的衣摆,倾泻到枯叶上。
    蒙住我的眼睛。
    仇薄灯解开自己的发带,递给师巫洛,然后仰起头,月光照在他的脸庞上,泠泠如雾如纱。
    顿了顿。
    傻子。
    他语调很轻地骂。
    白听了一路的风花雪月,陆十一的好文采也没能熏陶这个人稍微懂一点婉约风雅。明明是想让他高兴一点,却只会说朝城很美,想带你看看,就像曾经通过若木灵傀写字告诉他,鱬城很美,却不会多说几个字彰显自己的存在。
    不会写情诗,不懂风雅。
    放到话本里,十有八九只能沦为一往情深的配角。
    是真的傻。
    可在他的故事里,又怎么能让这个傻子沦为配角?
    要蒙住我的眼睛,到朝城再解开,仇薄灯闭上眼睛,睫毛轻轻颤动,要给我一个惊喜。
    微凉光滑的绯绫盖过少年的眼睛,在空蒙的冷月下又覆过雪色的肌肤。师巫洛将绯绫绕到仇薄灯脑后,仇薄灯就整个地被他环在了怀里。他垂着眼,绯红的窄绫在苍白的指间绕过,打成一个结。
    好。
    他应许。
    要在月色最美的一刻解开。
    好。
    一个慢慢地教什么是风月婉约,一个认认真真地学,就像曾经一个教什么是万物,一个就牢牢地记住。月光把他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从前如此,今朝如此,来日亦如此。
    眼睛被蒙住后,世界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仇薄灯安静地站在原地,听见身前的人直起身时,衣衫窸窣的细响,接着一只熟悉的手握住他,与他十指相扣。
    仇薄灯顺从地被师巫洛牵着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前走。枯叶被踩过的沙沙声,不知名的鸟儿振翅声,寒露滚落的嘀嗒声世界被放大,又被缩小,清凌凌的草药味始终陪伴着他,黑暗依旧将他吞没,却不再可怕。
    有人会带他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