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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 第102节

      她是知道的,这一去,他再也不会来了。
    亦知,她所求,如今为有他能做到。
    “六郎!”
    “六郎,你回来!”
    “六郎——”
    终于身后,一声闷钝的声响传来。
    已至外宫门前,李慕顿足回首,见大殿之内妇人以头撞柱。
    半边脸被鲜血沾染,是似地狱修罗。半边脸还是纯白肃净,如乡野小花。
    “去吧!”裴朝露抬头望漫天流云,唯长叹息。
    “若是为太子事,便无需开口了。”李慕俯身。
    苏贵妃频频颔首,“我不为三郎求,很快我们就会团聚,没什么好怕。”
    “只求,你帮我和我夫君葬在一处。我们生时不得同寝,唯求死后能够同穴。”
    “我、不要入妃陵。”
    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她抓住了李慕的手,“六郎,若有来生——”
    李慕抽开手,摇了摇头,“下一个轮回里,我们不要再见了,好不好?
    苏贵妃没有应他,她再也应不了他了。
    李慕合上她双眼,只吩咐宫人,去上阳宫报丧。
    宫门口,裴朝露还在等他,她站得有些吃力。
    他遥遥望见,几步过来将她抱起。
    “我们回家吧!”裴朝露靠在他怀里,轻声道。
    出了承天门,他想也未想,便催车往东司徒府驶去。
    裴朝露止住他,“路不对!”
    他蹙眉看她。
    “往西,回齐王府啊。傻子!”
    夕阳下,车辘声声而去。
    有温柔又轻细的声响缓缓响起,“寻个日子,把孩子迁回来,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第80章 出嗣   我,是阿娘一个人的孩子!……
    齐王府一切未变, 还是那年迎娶她的模样。
    占地虽广,然殿阁不多。
    除了前头理事的正殿三堂,便是后院的一排殿阁, 东梢处乃夫妻二人的寝殿,居中是李慕的书房、禅房和一处裴朝露特地腾出的单人阁楼。
    那会她说,“哪日惹我生气了,我就住这来。一个人的床榻寝房, 容不下二人,急死你。”
    她说这话时, 是一个清风和煦的晌午, 灿如星辰的桃花目中透着狡黠和难掩的温柔。
    话落下, 脸就红。
    然而如此明显的神色,李慕还是盯着那屋中看了片刻,有些疑惑道, “不该把我赶去书房吗?”
    “哦——”他终于反应过来,“这屋甚好,就在我书房隔壁。”
    “那我去西稍住!”裴朝露瞪他,难得将头上衔珠生辉的梅鹊步摇晃得勾住发丝。
    西稍,原还有几处殿宇。
    本来,初建齐王府时, 李慕已经将其划去。
    他的理由是,府中除了王妃,再不会有其他妃妾,建来无益,还浪费银钱。
    结果,齐王府落成,开府之际, 这西稍间殿宇整整齐齐,还在。
    陛下和彼时的穆婕妤都笑他,哪有堂堂一个王府,后院只此王妃一人的。连着大司徒裴松方亦道,开枝散叶乃皇子皇孙之职责。便是长公主亦没有多话。
    彼时年少,豆蔻之年的少女,不曾历过风雨,听得这些话,也不觉什么。
    便是李慕有其他妃妾,又如何,他始终是她一个人的。
    是故,她还能同他玩笑道,“我住在西稍间,来寻我时,莫走错屋认错人。否则你便只能去司徒府请我了!”
    *
    已是四月暮春,裴朝露被李慕按在东梢的寝殿中,坐了双月子。而出了月子后,也依旧被框在庭院中静养,不许她奔波劳累。
    “我陪你上值吧,从前又不是没有过!”这一日,裴朝露随他一道晨起,半阖着惺忪睡眼,给他扣腰封玉革,“都三个月了,总让我走动走动。”
    “在宫里啊,宣政殿。不是府衙。”他俯身吻她额角,把她重新裹入被子。
    她看了他一会,点头合上眼。
    补眠醒来,已是晌午时分,她去膳房拣了些李慕爱吃的,派人给他送去。
    李慕特别忙,然而政务再多,他总是踏月回来。
    裴朝露便一日派人给他送两次膳食。
    后来,她在府中待得实在无聊,便随厨娘一同做膳品。
    原本,她有许多事可做的。
    可以出去赛马,或是约来闺中好友喝茶赏花,再或者还可以换了男装去酒肆闲逛。在府里,也可帮李慕校对佛经暗号,以不断更新暗子的联络密语。
    可是,赛马、闲逛都需要体力,她如今的身子已经经不起这样的活动。校对佛经亦是伤眼,大概眼泪留得太多,如今但凡她长久视物 ,眼前便开始模糊。还有旧识故人,早已远嫁或是失了联系。
    是故,一时她也寻不到什么做。
    学学做膳食也挺好,既打发时间又有了为他持手做羹汤的感觉。
    身在王侯将相之家,也算难得的体验。
    体验,平凡夫妻的简单和快乐。
    只是以往,她若是自己给李慕做吃的,只会往里头搁甜姜。
    这厢入了膳房,算是知晓,即便是甜姜,吃多了也是辣的,也会上火。
    那个傻子,却总也不说,给多少吃多少。
    大概怕说了,她就不给吃了。
    无论是当年已经在阳关道击退龟兹一战成名,还是已经在任上游刃有余,他的心底总是隐着一层卑微与怯懦。
    对于她给予的好和爱,不敢多求,不敢挑剔。
    她一直都只知道,是他年少在深宫中,被生母摧残了信念所致。却不知,真相原比她想象的更残酷。
    偶尔,她还会想起苏贵妃临死前的那番话。
    原是从孕育开始,她都未将他都成一条命,一个人。
    裴朝露垂眸看自己平坦的小腹,只觉世道荒谬又荒凉。
    “殿下这般忙,又何必去宣政殿,在府中处理政务不好吗?”云秀看着裴朝露将新学的膳食,第三次放在炉上温着,不由有些生气。
    前院一殿三堂,多少朝臣容不下。
    “等我慢慢摸索着膳食所费时辰,掐着时间,就不必这样守着了。”裴朝露错开重点,自己盛了碗汤先用。
    “张嘴!”她喂给云秀一口,“你家姑娘是不是蕙质兰心,心灵手巧?”
    *
    “要不,我们给殿下送去吧?”又是一日,天朗气清,云秀暗里瞧了几回,裴朝露都对着膳食愣神。
    裴朝露摇头,“他不让我离府,怕我车马劳顿。”
    齐王府离皇宫能有多远,往来统共半个时辰。
    说这话时,她出了寝殿的门,在院中樱花树下荡秋千。
    八月秋风微醺,她从秋千架上下来,入了西稍殿宇。
    从亲王府邸论,这赐给妃妾的殿宇实在不算多,而相比东宫和大内后廷,这厢更是寥寥无几。
    “姑娘,这处空荡,后头几间更是不曾洒扫,我们且回去吧。”云秀扶着她,见一处阁屋又是带楼梯的,只拉着她莫再上去。
    裴朝露也不坚持,只寻了一方干净的地方,坐下歇了会。
    神情半是哀怨半是释怀,到最后她靠在云秀肩头,微眯着双眼,看天上阳光洒下来。
    “姑娘,你是不是担心殿下纳……”
    “他不会的。”便是阳光不甚强烈,裴朝露的眼睛也受不住,未几便合了上去。
    当日出宫建府,他就说这是她一个人的齐王府。
    “你不知道,这西稍间是我建的。”裴朝露喃喃道。
    “什……什么?”云秀听不明白。
    “那年适逢西北大旱,那傻子拿着建造图,划掉了西稍的殿宇,省下一笔银两。大概两万多两吧,全投到边地将士的身上。”
    “这还是二哥告诉我的。”裴朝露笑了笑,“却不想陛下不同意不建西稍间,工部便要上报原委。被二哥拦了两日,告诉了我。我便偷偷卖了阿娘先头配与我嫁妆中的一处私宅,补了这个窟窿。”
    “现在想想真傻,他做的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便是陛下知道了,也只会赞他,多来会用私库给他补足了。我上赶着什么劲!”
    裴朝露睁开眼,挑眉道,“想想,和各家主母秉着贤良淑德的品性给自家郎君选妾纳新人,差不多的性质。我这是给他未来的妻妾造房子,还要更贤惠些。”
    “姑娘——”
    “那时年少,初生牛犊,张狂又自傲。”裴朝露止住云秀的话,“如今却是不行了,我想自私一回。”
    “这就是我一个人的齐王府,谁也不能占去分毫。”
    孩子接连离去,她再不得生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