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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2章 第46话 蛀虫与倒下

      “方才诸位大人们论说的话,倒让本司想起近日罗刹司接到的一桩密报来。赶巧儿郭大人也在这里,咱们不妨先说道说道这件事,再谈郭公子的行径如何?”
    胡承修这话用的是征询口吻,但在场众人又有那一个真觉得他是在征询意见,又有哪个敢说一句不答应?
    在大周朝堂之上,这位年轻的司正大人寻常并不怎么开口,常日里大都像一根柱子,安静的站在自己的位置,乃至于有些时候,大家都忘记了朝堂上还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但不开口,不代表不会开口。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位煞神只要一说话,便必然有人要倒霉
    ——大多数人的印象中,罗刹司司正最骇人的地方在于信手夺人性命,哪怕是当初的三位尚书也无法幸免;但若真有人静下心来仔细盘点一番,便会发现其实从那之后,胡承修便再也没有这般肆意逞凶过。
    因为随着罗刹司的人手越来越多,势力及铺设的情报网也越发细密庞大,更多的时候,年轻的司正大人只需要将种种证据丢在犯事儿的人面前,而后由着各衙司依照《大周律》走审问或是惩处的流程。
    但这依旧耐不住有人害怕。
    满朝文武,谁还没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哪怕是向来标榜清廉刚正御史们。
    所以在此之前,当胡承修的矛头指向易相时,相国大人的门生们悉皆一震,在为老师担心的同时,也在为自己忧心。
    可待听到司正大人后头这句,反应快的人已经明白方才那句不过是混淆视听。
    真正被罗刹盯上的人,不是易相,而是正被万夫所指的户部侍郎郭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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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明白了这一点,方才言官们反常的咬住郭芳死死不放,好像也就说得过去了。
    但这个发现也让其他人止不住生出疑惑:
    言官们什么时候和罗刹司的家伙混的这么好了?竟然能提前得了音讯。
    早知道这样,刚才就该应和应和来表现自己坚定的立场。
    但其实这些朝臣们并不知道——其实就连那些言官和司正大人彼此也不知道,真正促使他们今日达成共识、默契合作的根本,在于他们双方都得到的那份关于户部侍郎郭芳这些年亏空国库中饱私囊的证据。
    言官们一直绕着郭子君的品行说事,却没有一个人敢先冒出来直接戳破他的贪污之事,毕竟郭芳真正的靠山,正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卢之南。
    若是易相还在朝中,那么哪怕临近年关,御史们也敢豁出去将这些消息抖落出来。
    可易相明日便要去西南,这一走之后,朝中卢氏的势力便要盖过一头来,年前处理不好郭芳的事情不说,由此连带着户部一道丢丑,他们的俸银怕也玄乎。
    谁不想过个好年呢?
    反正此次易相去了西南,指不定就发现调拨给西南的军饷数额不对,那会儿年也该过完了,等易相一上奏,他们便跟在后面拿出证据,正好来做元和十四年的开年红。
    届时既挣了脸面,又大树背靠,不可谓不畅意快哉。
    但御史们却没有想到,他们错算了罗刹司。
    年轻的司正大人从袖中拿出奏本和证据,由着内监递上龙案,摆在周帝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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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个月,朝廷调拨白银二十万两、粮食五千石给西南赤霜军作饷以应吴悠之乱,可罗刹司线报证实,真正送到赤霜军中的饷银只有十五万两,粮食也只剩三千石。”
    “此事由户部经办,但尚书大人彼时告假养病,所以一应安排皆是侍郎大人过手,这缺失的五万两饷银、两千石粮食去了何处,还请侍郎大人给出解释。”
    胡承修的话如同一记重锤砸下,让郭芳心神一凛。
    但到底是在米缸里吃了多年的老鼠,胆子早跟身子一样肥,郭芳片刻凛神之后,正色道:
    “司正大人此言差矣。此事虽是户部经办、本官过手,但调拨一事上绝无差漏短缺,本官敢保证,分拨的银子和粮草运出上都的时候,都是按着规定的足量。”
    “对饷银粮草缺失之事,本官也很震惊愤怒。但上都至西南几千里路,途径的州府山道亦有许多,若是沿途有人盘剥,难道这也要算在我们户部头上么?众所周知,户部掌理的是分拨,可不是运送。”
    胡承修闻言笑了:
    “那么照郭大人这意思,此事该由杨大人来给大家伙儿一个解释么?”
    兵部尚书杨峰霎时不乐意了:
    “郭大人说这话可得负责,兵部掌管军饷运送这么多年,从未动过一分一毫不说,装着饷银的箱子全都贴着封条,钥匙都由户部随行之人掌管,就连每日出发及休息时的盘点也都是户部的文书在负责统计,这锅我们兵部可不背。”
    听到杨峰这话,郭芳忙不迭告罪解释:
    “杨大人误会了,下官不是这意思,下官只是想说户部分管的从来都是上都分拨这一块的事情,从上都到西南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须得好生查明才能下论,胡司正一口咬定是户部出了问题,这难免太过武断。”
    “我看误会的是你吧?那小子一直咬的都是你,可不是什么户部,老许如今可还在家中养病着呢,你自己的事儿,莫把整个户部扯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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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峰是个暴躁性子,因为兵部常常要到户部调拨银子,所以与户部尚书许颂澜交好,但奈何许颂澜年纪大了,户部的银子调动也从来都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所以也常常受到底下人的掣肘。
    其中时常与许颂澜不对付的,便是侍郎郭芳。
    许颂澜年事已高,到明年六月便该致仕,为免徒生事端,平素也不怎么与郭芳计较,毕竟如今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接替许颂澜的下一任户部尚书,十有八九便是郭芳。
    杨峰本就因为郭芳先前驳回兵部申银的事情心有不满,如今逮着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毕竟他与郭芳交恶,若是这小子真的主掌户部,他日后指不定如何低声下气去求人。
    可若是郭芳的贪污罪名坐实,户部这一摊子他怕是再也伸不上手,不管换成谁来接任,对兵部对杨峰来说,相处起来都比郭芳更容易些。
    所以这时候见罗刹司开始对郭芳动了念头,杨峰怎能不顺势踩上一脚,顺便卖胡承修一个好?
    “赤霜军上下五万人众,按照当初武清远的奏请,这一战前后僵持的时间至少十日。军中将士皆是壮汉,按每天一角力粮食算,五万人每日少说也得四百一十六石粮食。”
    “陛下感念将士们年关仍要为国抛头洒血,甚至取消了今岁大宴,只为匀出银子和粮食让将士们在军中过个能吃饱饭的好年。”
    “可是如今呢?五万两白银不翼而飞,剩下的三千石粮食甚至连那十日都不够吃。我倒是要问问郭大人,您是如何狠得下这个心的?”
    文官们或许不知这些饷银粮食的清算,但对于掌管兵部的杨峰来说,这其中的门道和数字简直如数家珍,一个个数字蹦跶出来,很快便让众人明白,这般亏空之后,将士们怕是连饭都吃不饱了。
    吃不饱饭的将士如何作战?如何赢?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亏空问题了,而是拿大周的江山社稷去满足自己一己私欲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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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峰!你这是血口喷人!”
    郭芳怒不可遏,完全顾不上自己比杨峰的官阶还要低上一品。
    但杨峰又哪里会怕他?
    且不说郭芳眼下只是个侍郎,光就他被罗刹司追着屁股咬这一出,都足以让杨峰断定郭芳真的有问题。
    胡承修虽然讨厌,但却从来不参与朋党之争,他背后的人,是皇帝,是朝堂决策最终一锤定音的人
    ——而这正是杨峰敢于附和胡承修,当众与郭芳撕破脸的原因。
    果然,在郭芳义愤填膺的职责杨峰污蔑之后,胡承修再次笑了起来:
    “若不是知道那随行兵部一道盘点清算饷银的文书与郭大人的如夫人刘氏是远房干亲,怕是就连本司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错怪了郭大人。”
    “这一桩事您不承认倒也没关系,左右那文书招认了就行。除此之外,罗刹司倒还有些小收获,郭大人不妨一起听一听。”
    说完这两句话,年轻的司正大人啧声开口:
    “元和七年,郭大人任户部员外郎,收晋商孙远宏白银三千两为其疏通走动,使孙远宏应缴赋税减额五万六千两白银;”
    “元和八年,郭大人擢升户部郎中,收孙远宏吴道子画作一张,南海珍珠一斛,白银五千两;收江西赵永正珊瑚树一株,白银三千两,帮二人私免应缴国库的赋税共计白银九万四千五百两;”
    “元和九年……”
    -
    一句一句,从元和七年郭芳进入户部开始,一直到今年赤霜军军饷一事,胡承修几乎将郭芳这些年那些见不得人的阴私事儿抖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如果说刚一开始,矛头指向郭芳的时候,侍郎大人还能心存侥幸,脸不红心不跳地为自己辩解开脱;那么当这些见不得人人旧事被扒出,侍郎大人的心已经凉了半截。
    可是怎么会呢?
    侍郎大人难以置信。
    为了避免被人查出,他从来都不会留下账本之类的记录,所有收受的银钱财货也大都会经至少两个人的手,自己则从不会露面。
    正是这份谨慎,让他这七年来一直走得沉稳至极,从来没有向其他人一样轻易被罗刹司的人查到过。
    按说这次也不该的。
    这次饷银的事情,那些动手的人与他之间的关系至少隔了三层,就算是有人发现数目不对,那也不该算到他的头上才是啊……
    似是知道郭芳在想什么,司正大人难得贴心解释,好让他死得明明明白白:
    “前几日晋商孙远宏府中遭窃,正巧那贼人被夜巡的罗刹捉住,身上掉下一本账册来,内里是这些年来孙远宏贿赂朝廷命官的所有记录及因由。抛开早年那些早已被查处的人不说,剩下仍在逍遥的人当中,居于首位的便是侍郎大人。”
    “刑讯之下,那贼人很快招供,说自己是受了郭大人指使,这才会入室行窃。本司本对此本是不信的,毕竟郭大人向来光明磊落两袖清风,但那小贼既由此一说,本司也不得不查。”
    “这不查还好,一查才发现郭大人可真不简单。在户部任职这七年来,林林总总收受的银子和珍奇,加起来少说也有十万两之众,帮那些商户暗中避缴的赋税竟达白银七十万两。”
    听到“七十万两”这个数字,朝堂顿时哗然一片。
    如今国库紧缺,各部申银都得念着陛下的难处能省则省,若是如今国库有这七十万两,他们哪里还用得着这般抠抠索索被银子掣肘?
    甚至于皇帝在这时也再听不下去,抬手便将面前的账册证据等物冲着出列的郭芳劈头盖脸砸了下去:
    “当初潘炳涵与杭州首富汪浩抄家所得的银子,也不过二十多万两,朕忧心国之用度,宁肯自己这边紧着些,也要让西南将士们吃饱穿暖,可是反观郭大人呢?”
    “您倒是大方至极,不仅为了那些商户,慷朕之慨让国库白白少了七十万两白银,甚至还连此次调拨给西南的军饷也不放过,这吃相可真是本朝以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难看!”
    郭芳本还想喊冤枉,可是被周帝这陡然一砸,吓得双腿一软,当即瘫软在地上,颤着身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此刻郭大人脑海中回响的只有两个字:
    完了。
    千悔万悔,悔不该让人去宋家窃取账本呐!
    若是他能忍得一时,哪里会被拔出萝卜带出泥……
    ——没错,直到此刻,在郭大人心中,最大悔恨,仍不在自己收受贿赂私免赋税这最根本的错处上。
    当然,这些也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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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郭芳跪下,为平息帝王之怒,满朝文武亦是一跪,高呼“陛下息怒!”
    但息怒是不可能的。
    白纸黑字的证据摆在面前,一想到自己倚重的臣子竟是这样大的一只蛀虫,周帝胸中的怒火便难以遏制:
    “着罗刹司彻查郭芳受贿一案,所有涉案之人,一个都不得放过!郭芳以国财养私愧对君父,削其户部侍郎一职及科考功名,郭家所有物件悉数充归国库。一应涉案商户,限十日内以三倍之资补齐亏钱税额,如有不依,以叛国罪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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