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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监小食堂 第26节

      “先前去姜记食肆的是我家阿郎,昭宁长公主独子,任国子监司业。据姜师傅所言,您在国子监食堂做活,兴许见过我家郎君?”
    初闻此言,孟桑有些诧异,按照姜老头的性子,不应当与刚见的人说这么多事。
    不过,回想杜昉此人留给她的印象,不装腔作势、不拿乔,很是和善近人。倒也不难理解,为何姜老头在短短片刻相处之中,就能放下大半戒备。
    至于国子监的司业……倒是听监生提起过几句,一位姓卢,一位姓谢。前者年过六十,家中子孙满堂,不日便要致仕。
    想来昭宁长公主今朝不过四十余岁,杜昉口中的阿郎只能是那位谢司业。
    孟桑摇头,笑道:“我日日在食堂,哪里见得着司业大人呢?”
    揭开这茬,话头又转回今日活计上头。
    杜昉忧愁道:“近日来殿下胃口不好,眼瞧着日渐消瘦下去。阿郎孝顺,便请来诸多有名庖厨,为殿下烹饪佳肴。然而来者众多,却无一人做出的吃食能入殿下的眼。”
    说着,杜昉笑了,期许道:“孟师傅您是唯三由阿郎亲自上门请的,除了宫中御厨,另一位可是丰泰楼的大师傅,想来您的手艺必然不比这两位差。”
    丰泰楼的曲大师傅,原本也是御厨出身。出宫后,他在东市开了这间酒楼,一跃成了长安城最顶尖的庖厨之一,名声赫赫。
    只是他年岁渐长,几年前起便将灶台上的活儿悉数交给自己徒子徒孙,轻易不出手。若想请动他出山,亲自烹饪各色佳肴,要么权势过人,要么一掷千金,二者择其一。
    孟桑来长安两月,倒也听过这位鼎鼎有名的同行,微笑着谦虚了几句。
    天下庖厨众多,各有所长,各有所好。而她是沾了上辈子的光,晓得许多后世才会逐渐出现的菜肴做法,以新颖、新奇取胜,才得了一片立足之地。
    若要当真论起手上硬功夫,孟桑自觉还是不如人家几十年老庖厨的经验老道,故而从不曾骄傲自大,只一心扑在如何做出色香味俱全的美食上。
    三人一路往里走,绕开静湖、穿过园子、走重重回廊,最终到了庖屋所在。
    孟桑瞧着四周郁郁葱葱的竹林,将庖厨两面围住,不禁暗叹一声。
    果真是贵胄府邸,连满是油烟气的后厨都装扮得如此雅致,享心悦目。
    不过此景落在她这样的俗人眼中,根本欣赏不了几时,光惦记竹筒饭是何滋味了!
    杜昉喊来这处管事的,仔细交代许多。大意为孟桑二人由郎君亲自请来的庖厨,待会儿无论他们要食材还是人手,都得一一配合,不可仗势欺人、故意拿乔。
    谢青章的贴身侍从不多,杜昉是其中之一,一言一行传达的都是府上郎君的意思,管事自然不敢怠慢,谨记于心。
    管事恭敬行礼:“杜侍从放心,近日来府中的庖厨众多,咱们这儿无一不是全力相助,都巴不得能有一位显了神通,让殿下多用一口呢!”
    杜昉颔首,朝着孟桑叉手:“殿下今日朝食只用了小半碗粥,还请孟师傅先做一道适口吃食,再准备暮食。”
    “只要是府上有的,您皆可随意取用。倘若有缺的食材也可找管事去购置。杜某先去殿下那儿回禀一声,再来庖房寻您。”
    送走杜昉,孟桑二人先是被管事领着,在庖屋各处转了转,熟悉有什么食材、有什么庖具等等。
    到底是公主府邸,府内庖屋连带着库房、冰窖等等,占地比国子监食堂还要大些。所存放食材皆为每日购置,种类繁多、数量不少,米面肉蔬无甚缺漏。
    孟桑就跟《红楼梦》中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一般,一时有些看花了眼,心中啧啧称奇。
    这几乎是天下庖厨梦寐以求的后厨,倘若她也能拥有一间如此大而豪奢的……
    摸着怀中钱袋子,孟桑顿时冷静下来。
    忒穷,与其做梦,不如干活赚银钱。
    看完一圈,管事和气问道:“不知孟师傅要做些什么吃食?府上一应食材都是有的。”
    孟桑唇角勾起,要了豚肉、江米、红豆等诸多食材,又指向屋外翠竹:“除此之外,还要五根慈竹,不知可否行个方便,让仆役砍来?”
    长得如此漂亮的慈竹着实难得一遇,不用来做竹筒饭,岂不是白费它多年努力?
    孟桑自觉是个惜才之人,绝不浪费任何一样食材,势要让它们都变成珍馐美味,方才心满意足,就此罢休。
    周遭,那位管事并一众仆役怔住,还要五根竹子?
    到底是在长公主府上做事的,管事神色瞬间恢复如常,温声道:“自是可以的,不知五根够不够?我可让仆役多砍几根来用。”
    孟桑点头,笑道:“那就再好不过了,劳烦管事。”
    “孟师傅客气,我这就带着仆役去砍来。”
    竹子有人去砍,孟桑和姜老头安心准备起竹筒饭来。1
    取江米、红豆、稻米,用清水浸泡。另将腊肉切丁、豚肉切块,各自用不同辅料腌制调味。最后择出毛豆、玉米粒、花生等小料,待一会儿装填时随意混合。
    不多久,管事和仆役带着砍好的竹子回来。这位管事心细,带回的竹子已经砍去枝叶,清洗干净。
    “孟师傅掌个眼,看这几根能用否?”
    孟桑一一挑拣过去,笑道:“多谢管家,挑的都是极好的竹子,能用。”
    这时,杜昉回来,正巧撞上孟桑向管家要一位手上功夫利索、力气大的仆役。
    杜昉打了个招呼,笑道:“那这院里可就没有比杜某更合适的人选了。孟师傅尽管吩咐,是要杜某劈砍竹子?”
    孟桑点头,倒也不过分客套,指挥着杜昉将竹筒砍成一段段的。随用竹筐运去井边,悉数用清水洗净内里,放回去沥水备用。
    忙活完竹子,江米、红豆与稻米也就泡好了。
    此次准备了四种口味——
    纯江米馅,可以蘸着糖吃;
    红豆馅,甜口,风味也不差;
    豚肉酱香馅,咸口,类似端午时吃的豚肉咸粽;
    最后一种为腊肉馅,用腊肉丁混着玉米粒、毛豆等物,在拿一勺化开的豚油拌了,花花绿绿,好看极了,吃着还香!
    原本竹筒饭里只用江米,但顾及到昭宁长公主今日朝食用得不多,腹中还空着,孟桑便在里头都混了些稻米,以免仅吃江米不好克化。
    孟桑将两种甜口的馅料拌好,交予姜老头装填,自己忙活更为复杂些的咸口内馅。
    看着堆成小山的竹筒,杜昉饶有兴致道:“从前郎君带我们出去打猎,忘带炊具之时,常常劈开竹子,充当锅来使。莫非,孟师傅也要做类似吃食?”
    孟桑拌着馅料,轻快道:“此物唤作竹筒饭。”
    “听闻南诏国中,百姓会将拌好的米粮菜肉,塞进竹筒之中,堵住口子用炭火烤制。待到里头熟了,劈开黑焦的竹筒,里头的吃食会被竹膜裹上一层,自带竹子清香。”
    “今日咱们用的是府上慈竹,倘若换了南诏境内的香竹,烤出来的吃食竹香味更重,更得其中精妙。”
    听她缓缓说来,杜昉笑道:“孟师傅是从游记中看来的?说得这般仔细,当真让人对南诏香竹心向往之。倘若不是您瞧着未至桃李之年,不似出过远门,杜某还以为孟师傅是亲身去过南诏了。”
    孟桑微笑,没有作答,权当默认。总不能与你说,上辈子确实去过云南,吃过那里的糯米竹筒饭吧?
    四只竹筒已被不同馅料填了个大半,以生红薯封口,即可拿去炭火堆里,慢慢烤制。
    院中,垒砌一简易灶台,里头炭火烧得正旺,“喀嚓”声断断续续,灼热火舌不断往上扑。
    沉甸甸的竹筒被架成一排,不断经受火苗烘烤,封口处渐渐冒出油或者白泡。
    孟桑亲自守在旁边,时不时用火钳夹住竹筒,为之翻面,力求烤制均匀。
    一直烤到竹子通身发黑,冒着白气,孟桑方才将四只竹筒夹离炭火堆。
    竹筒带回后厨后,逐一被刀劈出口子,从侧面掰开。
    在黑不溜秋的竹身裂开,露出内里锦绣的那一瞬,就像是打开了藏宝箱一般,各色香味按捺不住地奔涌而出。
    刹那间,后厨里所有人都闻到了数种香气。江米香、红豆的甜、豚肉酱香、最是诱人的腊肉香味,以及隐隐约约的清新竹香。
    杜昉咽了咽津液,此时才明白,为何眼前这位孟师傅是他家阿郎亲自去请的。
    这些日子来府中的庖厨甚多,特意进宫向陛下求来的御厨、高官世家府中私厨、各大酒楼知名的掌勺大师傅……唯有丰泰楼的曲师傅,精心烹制的烤全羊、箸头春、乳酿鱼等等佳肴,能与眼前的竹筒饭决个高低胜负。
    到底还是阿郎的舌头灵、眼光高,能从市井之中寻得一位极难得的好庖厨!
    “杜侍从?”孟桑清脆的嗓音传来。
    杜昉回过神,眼前是四只木托盘,其上各自摆着一只翠绿竹筒、一副膳具及不同小料。
    空中的各色香气变淡许多,似是再度被牢牢锁住。
    孟桑用干净湿布擦了擦手掌心,笑道:“虽有野炊之乐,但黑漆漆的竹筒呈上去,难免会败坏长公主殿下的兴致。因此我将饭食一一装入干净竹筒,逐一合严实,杜侍从可直接带去。”
    “孟师傅想得周到。”
    杜昉点了负责送吃食的婢子,冲着孟桑一拱手,脚下生风一般,领人离开。
    第28章 竹筒饭
    昭宁长公主院内,年轻婢子们围在廊下做着针线活,一个个眉眼带笑,轻声细语说着话,不敢闹出太大动静。
    屋内,一位身着锦缎薄裙的美妇人歪倚在榻上,青丝高挽,眉眼明艳大气,肌肤透亮,正是圣人的亲妹妹——昭宁长公主。
    即便是眼角处延伸出了几道淡淡细纹,也不曾削减其容貌一分,任谁第一眼见了都猜不到她已四十,可见岁月当真不败美人。
    昭宁长公主手中展着一卷传奇话本,慵懒地看着,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贴身婢子们闲聊。
    一婢子道:“阿郎孝顺殿下,这不又寻了一名庖厨来,就盼着殿下多用一口呢。”
    昭宁长公主面色红润,哼笑:“他若是当真孝顺,合该娶个新妇回来,再给本宫生个娇娇俏俏的孙女。而非一心扑在国子监的公事上,不近女色、半点不谈风月。”
    “说来也气人,这榆木脑袋不晓得是随了谁。无论是本宫,还是他阿耶,分明于风月一事很是灵光,早早就瞧对了眼,偏章儿是根不开窍的朽木。”
    长公主与驸马幼年相识,青梅竹马。待到长公主一及笄,两人便成了婚,婚后情谊甚笃,不多久便生下谢青章,是长安城中恩爱夫妻里最有名的一对,惹来多少女子艳羡。
    身边侍女都掩嘴笑了,齐齐顺着夸长公主与驸马鹣鲽情深,好听话跟不值钱似的往外抛。
    昭宁长公主听着顺心,笑意盎然,没多久又忽然垮下肩膀,意兴阑珊地扔开手中传奇本子。
    她烦躁地揉着额角:“章儿要是能有他阿耶一分的开窍,也不至于如今还形只影单的。”
    婢子中,静琴跟她最久,温声劝道:“殿下莫急,咱们这不是想出法子了么?待撑过了今日,明日就让青龙观的道士在路上拦住郎君,哄他相看新妇。”
    昭宁长公主点头,复又叹气:“幸好龚厨子随母后去了终南山,长安城里再没什么手艺高超的庖厨,否则就依章儿这般请人来做各色佳肴,一日日下来,本宫哪儿能撑得住?”
    “就说前几日来的丰泰楼曲厨子,那道乳酿鱼本宫瞧一眼,便晓得尝来必定鲜香浓滑,好喝得紧。可惜当时章儿在一旁陪着,本宫不好多饮,当真憋得慌。”
    静琴无声翘起唇角。
    她家殿下随了皇太后娘娘,最喜珍馐美馔,也最抵抗不了龚御厨的手艺。当年驸马为追求殿下,还是苦心练了许久庖厨技艺,每每进宫都带亲手做的不同点心,方才赢得殿下欢心。
    若是龚御厨此次没有跟去终南山,当真被阿郎从皇城中请来,那殿下哪里忍得住呦!
    其他婢子纷纷劝慰昭宁长公主,只说再挨一日便能大功告成,万不可在紧要关头前功尽弃。
    此时,外头传来婢子的通传,说是郎君身边的杜侍从又带着吃食来了。
    闻言,屋内侍女们立即收起手边物什,扶着昭宁长公主半躺下,一个个脸上敛起笑意,很是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