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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80节

      散落的发丝如瀑,凌乱,染着泥污,些许黏在面容上,鲜血已将白色的中衣染红,却因眸光太过平静,反而叫人忽视了她因失血而苍白的容色,干裂的唇,以及被汗水润湿的额发。
    哪怕一动不能动躺在这儿,也是强大的。
    陆言允重新把水囊递过去。
    崔漾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喝一口歇片刻,一盏茶的量喝了一刻钟,慢慢咀嚼着递到唇边的干饼,因饥饿空荡紧缩三日的胃慢慢舒展开,剧烈的胃痛缓解了不少。
    青年正给她清理伤口,因着要解开中衣,崔漾以为对方书生礼仪,该会些许迟疑,不想对方专心给伤口止血,眉心紧锁,面色凝重,似乎并未注意男女之别。
    大约担心她死了,无人解毒。
    知道怕便好办许多。
    崔漾闭目休息,“名字,家住何方。”
    陆言允绑扎伤口的手些微停顿,眸光落去她面容上,“陆言允,家住湾江畔云州郡东平县陆家村。”
    “……曾在商丘求学。”
    崔漾垂眸思量,云州郡有宿琮,宿琮本是越国大将,与侯万疆并列越国大将,只他既不服越往,亦不听司马慈调遣,一直驻守云州郡,抵御倭贼,她南下时曾在东平郡召见宿琮一面,宿琮倒戈效忠,麒麟军攻越地,方才势如破竹,此人有勇有谋,做人做事极有主张,倘若能收拢宿琮的势力,兵丁十万,路会好走很多。
    但现在这般不能动弹,只能任人宰割的状况,是不能与谁谈判的。
    “村里可有医师。”
    陆言允收回落在她面上的视线,重新低头,用切药的短刀刮她腿上创口的脓血,不见腿骨有何反应,忍不住抬头看她,发觉她额间颈侧皆落下了汗珠,方才知她的腿该是有知觉的,略放心了一些,“有一个老巫医,家母瘫痪,方子是老巫医开的。”
    崔漾颔首,“背我出去罢。”
    陆言允将人背起,用绳索捆紧,紧贴着青石往外挪,走得小心,又担心脚下石阶承受不住两人重量,并不敢耽搁,将人背到宽阔的地面后,先将人放下,休息了一会儿,重新回去取背篓。
    崔漾命令道,“东西不要要了,现在去摘了柳条树叶,做斗笠,背我离开这里。”
    她并没有时间精力去当真寻一具与她身高体重相似的尸体,只是借山中被野兽啃噬的尸首做了些障眼法罢了,尸体的主人腿上有十二坊印记,她只得将能恒定身高体重的腿骨拿走,在余下的尸身上做好该有的印记,有衣物鞋袜,发冠,折扇,软剑作印记,无人会再怀疑,但保不齐崔呈会派人来亲自查看。
    再者倘若这书生回去拿东西,不慎掉下山崖,得不偿失。
    陆言允看了眼青石,先去折柳条,只他从来也没做过用柳条编织斗笠的事,试了几次,都不知从何做起。
    崔漾嗤笑一声,“先把皮剥下拇指长一截,堆叠后,一手扯住柳筋,往下拽,柳皮褪下来再编织。”
    那嗤笑声并不加掩饰,几乎肆无忌惮,约是笑百无一用是书生,却笑得没错,她这般风姿气度,分明养尊处优,非但能忍常人不能忍之痛,连这等生活小事都知知甚详,陆言允心底些许恼怒散去,按照她教的做,果真轻易将柳皮褪下了,柳皮上还挂着柳叶和柳枝,非但可以遮阳,还可以把她身上的血迹遮得严实。
    陆言允很快缠绕出了一件柳衣斗篷,说好了时无人应答,偏头才见靠着树的人阖着眼睑,晨光下面容如雪色,白得几乎透明,似乎已经倦极累极。
    看不见呼吸起伏。
    陆言允心头一跳,立时走过去,“姑娘——”
    手还未探出,那双凤目霎时睁开,容色上的虚弱疲倦消失殆尽,仿佛方才只是错觉。
    陆言允停住,将斗篷给她披上,先将地上多余的柳条悉数扔到山崖下,虽是知晓不会有人搜到这里来,却还是仔细检查过不留下一丝布帛,一点血迹,脚印也悉数抹去,才背上他下山。
    崔漾意兴阑珊地看他收拾痕迹,并未说山林浩瀚,兵丁搜查多是靠猎犬,这里的山崖上长满了槭枫木草,是比柑橘更浓烈的气息,人嗅不到,但嗅觉灵敏的动物都不怎么喜欢靠近,犬类与猫都是避之不及,根本也不会穿过火棘林搜来这里。
    陆言允收拾完,说了声得罪了,背上人,沿来时的路绕路下山,走一段便回头检查,避免有衣衫布帛刮在刺上,留下痕迹,遇到药材,也弯腰去拔,放到衣襟里带回去。
    天明走至天黑,翻过一座山,蹚过一条河,走过一片洼地,方才能看见冉冉升起的炊烟,陆言允衣衫已被汗水浸透,背上的人从来都是一动不动,只有路过一些草木蛇虫的时候,她才会出声,叫他去采摘抓捕。
    现在就有两条毒蛇盘旋在他袖中,若非那冰凉的触感还在,以及袖中扭曲的动静,他根本不敢相信,这蛇是他抓来的,只想一想她捏着蛇头面无表情拔了毒蛇毒牙,三两下用布帛包了蛇头的模样,便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或许是她体重太轻,或许是挂忧她的伤势,也或许是袖中两条驱使着他想尽快到家的毒蛇,陆言允背着人翻山越岭四十里路,完全没耽搁。
    天色已经晚了,打渔的渔船停靠河边,农人们扛着犁头从地里回来,年老的老伯牵着牛,远远地打招呼,“小陆,你家牛给你喂饱牵回牛圈了,腊肠挂梁上。”
    陆言允往旁边侧了侧身,尽量挡住她的脸,“不用给东西,总归也是要喂牛的。”
    老伯乐呵呵地摆手,“唉,没了你家这牛,我家里两个老人家,可真是拿地没办法,种不动嘞。”
    走近了发觉他背上背了人,不是柴,露在外面的脚上裹着纱布,纱布上透着血,薛老伯吃惊问,“小陆,这是谁?”
    把人背回家总是要遇到人的,在路上陆言允已经想好了说辞,“是家里的表妹,重病了,姨夫姨母要去北边做生意,照顾不了,叫我带回家来,看顾一阵子。”
    薛老伯又惊又急,“这哪里成啊,你家里有一个瘫痪的老母亲,还有个中风的伯父,两个堂弟堂妹还不满四岁,现在已经忙得没手没脚,吃饭都成问题,再来一个什么重病不起的,你这还怎么过……”
    陆言允走了一一日,加上袖子里还有两条蛇,现在只想回家歇下,说了声无妨,背着人往家里去。
    陆家在村子东面,从村口要穿过一整个村落,百十来户人,无论是下地的,还是下海的,只要是年长的,不是女子就是老人。
    换言之,这村子里少有成年,或是壮年的男性,崔漾问陆言允,“这村子里的男子,都去哪里了。”
    一路上不少人打招呼,陆言允一边应声,一边回,“陆家村原是在漳郡,都是以打渔为生,四年前村子里的人出海打渔,遇上了倭贼,一个也没回来,报官无用,村子里的人害怕倭贼,全都搬来了这里,一年前倭贼果真上了岸,陆家村内迁得及时,又有宿将军带兵抵御倭贼,村邻们逃过一劫,只是海难时,青壮年的男子都死了,后头去搜救的也没能回来,村子就只剩老弱妇幼了。”
    崔漾脑子里掠过舆图,滨海沿线有萧国、魏、李修才,江淮,越地,这里面以萧国、江淮两地的水师最强,抵御倭贼不余余力,倭贼倘若上这两地掳掠,代价极大,里面以越地受倭贼侵扰的次数最多,宿琮手里虽有兵,但越地临海沿线长,常顾之不及,百姓们不堪其扰。
    内迁是逼不得已的办法。
    陆言允还没到家,先跑出两个端着碗泪眼汪汪的小孩,见了陆言允,先围着他转,“哥哥,这是谁?”
    小孩饿得狠,这时却拼了命的想垫脚看清楚崔漾的模样,崔漾淡淡一瞥,原以为小孩会被吓哭,两个稚儿却呆呆站着,手里的碗掉在地上也没察觉,小脸红噗噗的,“是仙女——”
    陆言允听了,便无意识笑了笑。
    两个小孩压根忘了咕咕叫的肚子,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叽叽喳喳地问,“哥哥哥哥,仙女要住在我们家里吗?”
    陆言允应了一声,进了院子,把人放在躺椅上,歇了一口气,先进东边的两间屋子,把母亲和伯父推出来,打算给他们收拾床榻屋子,只是刚进去,就听外头两声惨叫,他心头一惊,折身出去,只见已中风的伯父疼得叫出了声,母亲则疼得连声惨叫,他二人本已说不出话,平时只能发出些喔啊的简短声。
    两个小孩见爹爹婶婶都很疼,吓得哇哇大哭,“是毒药,好苦的毒药——”
    陆言允急忙过去查看,他本不通医术,看不出什么毒药,甚至不清楚她是什么时候拿到草药制成毒药的,将两个小孩拢在身侧,看向靠在躺椅上,神情淡淡的人,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母亲伯父症状与他相同,可明明已经控制了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崔漾淡淡道,“只要你保证听话,他们不会有事,倘若我死了,三个月后,他们全都疼痛至死。”
    陆言允眼底都是惊怒,“你连小孩子都不放过,我陆言允,根本不会背叛你。”
    崔漾不耐,“废话少说,把蛇处理干净,按照我说的配方泡进酒里,另外,限你两日之内,把我需要的药材找齐。”
    阵痛过去,两个不能动弹的老人渐渐喘匀了气,看着躺椅上的人,不再像在看仙女,反而像是看恶鬼,因着生得过于美丽,反而越叫人心生恐惧。
    小孩却不长什么记性,见爹爹和婶婶不疼以后,被两个冒出来的蛇头吓到,一下子就扑到了她身上,“有蛇……”
    伤口崩裂出血,崔漾面色冰寒,“下去。”
    小孩紧紧抱住,呜哇呜哇哭,陆言允赶忙过去,见她手垂在躺椅上,虽面带冰寒,却并没有一掌将小孩拍死的意思,心里微微一动,旋即上前,将两个小孩从她身上抱下来了,“姐姐受了伤,你们把她压痛了。”
    陆小昭,陆念念赶忙从她身上下来,紧张地望着她泛出血的沾着泥污的衣衫,刚收住的眼泪呜哇呜哇又哭了出来,“痛痛,痛痛——”
    陆言允叹气,摸了摸两个小孩的脑袋,“你们哭得她头疼,伤口会更疼,去把鸭子给喂了。”
    两个小孩握着拳头,重重点头,跑去揪了一点草,放到墙角的石槽里,早已饿得咕咕叫的鸡鸭们扑腾着翅膀,埋头啄得迅速,羊圈里羊叫,猪圈里猪叫,牛圈里黄牛偶尔哞一声,陆言允先将蛇打理好,放到坛子里,洗干净手,先去生灶火,时不时回头,便能看见两个还不明事理的小孩趴在躺椅一旁,盯着女子的脸,时不时发出惊呼声。
    那眉眼仿佛静湖黛山,又仿佛月光下的星河银海,清正漂亮得不似人间所有,安静地躺着时,收束了威压,好似一幅宁静隽永的画卷,稚童们从未见过,便觉得是故事里的仙女下凡了。
    陆言允杀鱼,小火熬炖鱼汤,蒸了蛋羹,先服侍母亲和伯父吃了东西,收拾好他们的房间,把人推回屋子里,两个小孩吃饱后犯困,也不肯离去,要在躺椅旁睡觉,躺着的人不理会,陆言允收拾完屋子,把已经呼呼睡着的弟弟妹妹抱进屋子里,收拾好折回来,见饭菜还放在石桌上,鱼汤已经凉透,筷子也未曾动过,略一想便明白了。
    略有些窘迫,却还是道,“我时常不在家,便常出钱请隔壁的柳婶帮忙照看,你如果弄脏了衣衫,我会请她帮忙,你只管吃喝便是。”
    崔漾抬眸看他,眸光锐利,“此事无需你多管,今日让你采摘的药物,多的一袋你拿去镇上换钱,少的放到锅里煮成药汁,放到浴桶里,我要泡澡。”
    家里有四个浴桶,陆言允用弟弟妹妹的,里里外外洗干净,照她的吩咐熬好药汁,灌进浴桶里,把她背进去,沐浴用的巾帕放在她手够得到的地方,另有一身衣衫,“我请了柳婶帮忙,她就在外面,你有事可以叫她。”
    门轻轻合上,崔漾看向一旁案台上干净崭新的绸衣,摸不透此子的目的,便是惧怕药力,这样贫困艰难的处境,也不会为她考量衣衫是麻是绸。
    第82章 、恐不是长寿之相
    文武百官合并三军, 将灵柩送回京城,太常寺请陆子明合拟下葬日期以及陪葬规制。
    陆子明观天一夜,仪程定得简约, 送与三台,别说是安定侯崔呈, 便是群臣,都觉得不妥当。
    天下未乱将乱,陆子明借以要为家中老母守孝三年为由, 弃官丁忧,回南山隐居。
    皇棺送入皇陵, 文武大臣相送,守灵七日方才回朝, 朝纲大事耽误两月余,拥立新主为君已迫在眉睫。
    宴归怀夤夜至安平王府。
    府门清寒,只一个门房老仆将他引至院中。
    院子里荒废的花草无人打理,池中映出一轮明月,流河星海中,那轮明月安宁静谧,泛着淡淡的冷白, 月辉洒落一池败荷, 平添萧索。
    宴归怀解了身上的斗笠,亦抬眸看那圆月,半响方道, “又一年中秋了。”
    司马庚未语。
    宴归怀递了一坛酒, 对方未接, 收回来道, “秦牧无诏不奉命, 不回上京城尽制送行,梁焕、许晨、方同等人名义上是带兵戍边,实则是不愿效忠崔呈、徐令之流。”
    亭中无应答,宴归怀自顾自地说,“头些年还好,只怕年长日久,镇威将军们拥兵自重,今日对大成衷心,下一代呢。”
    司马庚收回落在那轮圆月上的视线,“秦牧、梁焕、方同等人各自兵十余万,避出京城,进可攻,退可守,有他们几人外围镇守,盛骜与徐令方不敢轻举妄动,崔呈与徐令想要党同伐异,也不敢做得太明显。”
    大成的兵力看似散,实则每一部分的分支都很有考究,从领兵的将领,到军队的内部构成,无论是谁,短时间内想要拥兵造反都是不可能的,这是崔呈与徐令到现在也分不出胜负,无法在第一时间登上帝位的重要原因。
    如今女帝不在了,武将相互牵制,给了大成一些可以喘息的时间,没有立时重蹈数十年前分崩离析的覆辙。
    宴归怀仰头饮了一口酒,“自殿下上书提及收缴销毁越地毒药起,崔呈明面上答应了敷衍着朝臣,实际上却没有什么动作,朝中文臣大多没去过越地,没见识过毒药的厉害,并不怎么赞成耗费兵力和精力在这些事情上。”
    “岁末课考升迁的事更要紧,各个忙着收礼送礼,好能升官呢。”
    司马庚折身在石桌旁坐下,手里把玩着瓷瓶,没有铁血又有度的手腕,毒药禁不了,终有一日,会成祸患,攻下陵林城后,她已着人派兵南下,寻找那批南渡种植毒药的农人士兵,但已有人看见毒药的重利,稻米麦苗被铲,种上毒药,年长日久,大成也就从根上烂了。
    没有铁血又有度的手腕,威信,认知,做不了这件事。
    司马庚斟酒,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
    无论是司空氏,还是司马氏,最终都沉溺在酒色里,亡了魂,灭了国,无论酒色,他平时皆不沾染,宴归怀亦自律,眼下也酒不离身了。
    司马庚把玩着手里的瓷瓶,眼底泛起些微涟漪。
    宴归怀心中轻叹,“是陛下留给你的么?”
    “当年我私自练武,筋骨疼痛,她给我配的药。”
    宴归怀怅然笑,女帝的胸怀,待废帝尚如此,莫说降臣降将,然崔呈、徐令之流,便是稍有意见相佐,便马不停蹄想方设法迫害对方,朝中风声鹤唳,暗流涌动,短短两月,早已不是半年前的模样了。
    宴归怀手中酒坛敬了敬天上的圆月,饮了一大口,放下酒坛,江山万里图在石桌上铺开,“照着宫中的屏风描摹的。”
    除了连太、祖时也未收归的南国,其余叛出大成的失地都收复了,天下一统,百姓朝臣无不欢喜激动,只是因女帝归天,这样的喜悦并未持续多久罢了。
    废帝视线落在上面,眸光却是散淡的,宴归怀颇为失望,收了舆图,“当初身陷囹圄,亦不见安平王灭了抱负志向,如今百废待兴,天下等一个可定乾坤的人,安平乱局,殿下却失了本真,再不把大成的未来,百姓的死活放在眼里了。”
    司马庚晃了晃酒樽,他依旧想海清河晏,天下承平,只他曾辜负过她的信任,害她落江,自与她重遇后,每每已痛入骨髓,他终究只是个普通的男子,只要起了踏着她尸骨踩上帝位的心思,浑身便似抽干了力气,提不起一丝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