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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公主乃是人间小火炉 第46节

      她看他的眼神复杂,他却坦坦荡荡,方才暗暗哭过的面庞益发清透,连带着眼神也很澄澈。
    “你怎么变了啊……”她很轻很轻地说着,重新垂下了眼睫,眼泪跌落在袖口边儿的云纹上,一瞬就没入了,她抬手擦了擦泪,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点着头,道了一声好,“我同雪兔和寰儿好好地见上一面,就回大理去。”
    皇帝望着她的眼睛,烛火的亮光使她的伤心无所遁形,他转过眼,将烛台放在了地上。
    “雪兔好说,她虽顽皮不爱念书识字,却很听朕的话,又是个信哄的,只要好生同她讲道理,她一定会认真地听进去,但千万不能糊弄她。”
    说起女儿来,皇帝的心绪好了许多,段柔蓝落着泪笑了,抬起纤手拭着泪,抬眼看他。
    “……她同顾景星是怎么一回事?寰儿会同他打架,一定是他欺负了雪兔是不是?”
    皇帝叹了一口气,说起几年前的旧事来。
    “这顾景星是个好孩子,却不是雪兔的良配。他是靖国公顾长夙的长子,他的母亲你从前也见过,叫做白清梧,是位蕙质兰心的女子,雪兔五岁多时见过她一面,很喜欢她,一直唤她做嬢嬢来着,从此之后她就常进宫陪着雪兔玩儿,顾景星呢,就同雪兔成了青梅竹马的玩伴。”
    这些有关于女儿小时候的事儿,段柔蓝听得很认真,也很难受,只死死捏住了袖边,一边儿听一边儿落着泪。
    “我可怜的孩儿,小小年纪没了阿娘……”
    “顾景星那小子有志气,十多年前你也知道,莽古哈人简直要将铁蹄踏碎咱们大梁的边境,顾长夙一直守在北境的大兴州,这小子想把他爹替回来,自己去为大梁守边。”
    “所以寰儿打他,是因着他拒绝了雪兔?”段柔蓝似乎明白了什么,“大梁那么多英雄儿郎,光是我们滇南,没有几千也有三五百的,哪里就非他不可了。”
    皇帝摇摇头,轻轻缓缓地同她说着话,“十四岁就能领百人在莽古哈的范围内来去自由,十五岁上阵杀敌能斩百人,今岁的庆州大捷,这小子千军万马里,生擒莽古哈黑鹰部族的大太子,自打他去了,北境已然收复四城失地。你说,这样的英雄儿郎,大梁多么?”
    莽古哈黑鹰部族,便是当年曾重创大理城的那一部,段柔蓝心下不免一震,对今夜踹过去的那一脚,生出了一星儿的歉意。
    “……你说的对,他再好,的确不是良配。”段柔蓝低低地说着,“他既想做翱翔天际的雄鹰,便不会甘愿做金笼子里的雀鸟儿。”
    似乎是心有所感,她望住了皇帝,目光有几分恳切的谢意,“我记得当年我临行时,你对我说,去苍山下跑马吧,要过的比任何人都自由。”
    方才甫一见面的委屈此刻已消散的无影无踪,皇帝轻轻点着头,只在她的下一句道谢之前岔开了话题。
    “寰儿的婚事前岁也定下了,是鲁国公黎拥川的长女,闺名唤做沐恩的,朕见过她,是位端丽娴雅的姑娘,你若想见,过几日朕来安排。”
    段柔蓝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只觉得满心的歉疚。
    “我走的时候,寰儿已懂了一些事,若是知道他娘还活着却不来瞧他,怕是要伤心。”
    “他同雪兔不一样,是个性子火爆的,又打小执拗,很不好哄,贸然与他相认了,若是他钻了牛角尖,怕是能把天掀翻。”
    皇帝分析着儿子的性格,见眼前人已然泪流满面的,不免安慰道,“你倒也不必歉疚。先不说你生养了他兄妹两个,又亲力亲为地把寰儿养到了四岁,只说这世上,也没有说这应娘的,一定要同儿女绑在一起的道理。”
    他叹了一口气,叫她宽心,“都说孩子最难带的时候,就是前三年,你带了寰儿四年,带了雪兔一年,又是那般难熬的时候,朕不过是接着养了两年,再者说了,这俩祸害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朕的骨肉,朕养着教着自家的骨肉,又有什么好委屈的。”
    段柔蓝真的被宽慰到了,只拭了泪,迟疑道,“可你方才还在怨我是来摘果子的……”
    “朕来见你前,心绪有如潮涌,十三年的所思所想一股脑地涌上来,自然是带了怨气,可方才你哭了,朕忽然意识到,分明是朕当年愿意放你走的,为何又要来同你抱怨不止?”
    他的眉眼里升起了小小的愉悦,似乎神清气爽,“朕放下了之后,便更加豁达了。从前咱们刚成婚时,总是吵个不停,今日再见面,总要成熟些,不然这十三年,朕白活了?”
    段柔蓝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只木然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皇帝转眼去看窗子,雨滴轻敲着廊下的灯,那湿润润的灯色透进来,依约有安静的美。
    “好了,不早了,朕要回去了。”
    他站起身,往门边走去,段柔蓝望着他同十三年前一般无二的背影,忽觉鼻头微酸,似乎再有一缕风吹来,她便又要落泪了。
    她走上前去,越过他打开门,只在门边儿上垂着眼睫站了。
    皇帝踏出了房门,在她的眼前驻足,风挟着雨丝吹过来,打湿了她的绣鞋裙摆,在灯下尤其清晰。
    换了从前,江郎一定会将她抱起,不叫她沾染上一星儿半点的风雨,可此时此刻,他却也只是在她的面前驻足,道了一声珍重。
    “寰儿与雪兔,朕会为你想辙儿。若有事,着人去神武门说一声,夫妻一场,朕总会相帮你到底。”
    皇帝说着,提脚便去了,阮升搀了陛下上车,临行时,不免深深地躬下身去,道了一声郡主再会。
    段柔蓝站在廊下,遥遥地看着那辆龙车驶进了风雨里,渐渐地行远了,忽觉眉上痛楚难耐,歪了歪身子,靠在了门边儿,却再也站不住,蹲了下去。
    杨宝严从屋子里头奔出来,见状直心疼地扶住了郡主,把她连拖带抱的拉回了屋子里,又去拿水送药,好一阵儿忙活,段柔蓝才好转过来。
    “我的好郡主啊,您这脑疾才好,里头的淤血淤块的,还没清干净呢,就这么大喜大悲的,不好!”
    “我说什么来着?您就这么火急火燎地来了,也从不思量结果,到头来,伤的还是您啊……”
    段柔蓝蹙紧了眉头,只觉得头上那根筋还在牵动着疼。
    “我来中原,不就是为了看雪兔、寰儿她们一眼,又幻想着他们能唤我一声阿娘……”
    她无声地落着眼泪,忽怔怔地看向了乳母,那眼神里几分无措。
    “……原本我来,就没指望会同江郎重归于好,可为什么当真听他说放下了,我却这么难过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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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章 木人石心
    龙车驶进了丽正门, 一路向陛下的寝宫而去。
    夜雨如注,阮升向上撑着伞去扶,皇帝却不应手, 只从马车上跳下去,几步迈上了汉白玉的台阶, 再走进了殿中, 因动作委实迅捷, 肩背发丝也只略略湿了一些。
    阮升在殿外吩咐着宫娥内侍忙起来,这才往寝殿里去侍候,只是才呵着腰进去, 就听见呼呼的拳风, 抬眼觑过去, 陛下正龙精虎猛地, 原地打了一整套太/祖三十二势长拳。
    阮升屏了息, 静悄悄地候着。
    皇帝结结实实地打完一整套长拳, 侧身收势, 摆了一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造型。
    “如何?”
    阮升闻弦音而听雅意, 立时便情深意切地夸赞道:“身形稳健、拳风飒沓!”
    皇帝眉头轻蹙, “试着在气度方面, 品评一下。”
    阮升迟疑着,试探出言:“依约有一种万夫莫可匹敌的气度……”
    皇帝收起了造型, 品味着“万夫莫可匹敌”这几个字, 琢磨了一时, 在龙案前坐下。
    “……倒也合适。”他又蹙着眉再问, 似乎有意无意地暗示阮升, “从方才朕的眼神着手, 品评品评。”
    阮升就觉得人生很艰难。
    “陛下收拳的那一瞬间, 眼神里分明刻着心志难夺四个字,有如铜心铁胆一般的坚定意志……”
    “好一个心志难夺,铜心铁胆!”皇帝一连说了好几个好,显然是说进了他的心坎里,“朕对皇后,倒也不至于到铜心铁胆的地步,只要面对她时,能做一个石心的木人,就可以了。”
    阮升笑着说是,上前为陛下宽下略湿的衣裳,脑海里却闪过方才雨中的龙车上,陛下扒着帘往车后看的情形,不由地心里泛起了嘀咕:这陛下同皇后娘娘,究竟是好了,还是没好呢?
    若是好了,为什么皇后娘娘不跟着陛下回宫呢?
    若是没好,为什么陛下却神清气爽,甚至考较起了他的学问……
    阮升想不通,就不想了,为陛下换了寝衣服侍着睡下不提。
    到了第二日一早,外头的雨还未消停。因不视朝的缘故,皇帝便比平时多睡了半个时辰,起身后在雨气氤氲的廊下,又打了一套拳,沐浴更衣之后,命人把早花梨木茶几搬到了廊下,瞧着雨景用早膳。
    他难得休闲,只是将将进了一只焦圈儿,便见九龙影壁后闪出来一抹极浅极淡的薏珠粉,小女儿头发被雨丝打的毛茸茸的,一手提着裙,一手当伞遮在头上,把宫娥们甩在了身后,一路小跑地冲到自家爹爹的身前儿。
    “爹爹,我哥还有人管没人管了?我昨儿夜里去东宫串门儿,早上天儿还没亮,他就叫人把我扔出来了,连铺盖卷儿都没放过。”
    小女儿顶着毛茸茸的头,像个落水的小狗,气呼呼地蹲在了早膳桌前,从满桌子的吃食里捡了一样芸豆卷,拿在手里小口地吃。
    云遮跟在后头跑过来,向陛下行了礼,这才笑着说道:“陛下万安。是奴婢的不是,叫公主挨雨淋了。”
    皇帝见着云遮,没来由地眼里多了几分复杂情绪——当年为了让皇后“薨逝”显得更真实些,便连云遮都没有告诉,要知道,云遮可是厉厉身边,除了杨宝厌之外最亲近的人。
    他回过神,道了一声无妨,“……去歇着吧,这里不必你费心。”
    云遮倒也不疑,直微笑着下去了。
    皇帝就看着雪兔啃芸豆卷,“自打苏元善不进宫了,你便连学也不上了,朕看啊,傅云声迟早要辞官——他是想去地方上历练,拘在宫里教你这个木头,当真是屈才了。”
    “少师该去还是得去,总不能因为教我,误了他的前程。”乘月咬着芸豆卷,忽然就情绪低落起来,“他们都是这么瞧女儿的么?不爱读书,就会耽误人前程。顾景星也是,少师也是。”
    小女儿皱着一张小脸儿,委屈的眉毛眼睛都耷拉着,皇帝坐直了身子,拍了拍她的脑袋。
    “傅云声可没这么说。”皇帝顿了顿,推了盏银耳海参到女儿手边儿,“顾景星这么同你说了?”
    乘月眨眨眼睛想了想,到底还是崩不住。
    “其实就是不喜欢我,才会想东想西,找一堆不能做驸马的理由。”
    皇帝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心里发苦。
    小女儿打小就爱笑,最是熨帖人心的一个,心地又是顶顶纯善,虽也常常闹脾气哭鼻子,可从来没有像今日一般沮丧。
    “你才十四岁,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也怪爹爹,成日里把你拘在宫里头,来来回回就一个顾景星,没见识过旁的好人。你可知道你娘舅那里,就是大理,那儿的姑娘小伙儿,逢年过节的就围在一块儿拉拉手、跳跳舞,那叫一个热闹,什么时候爹爹也给你组一个选婿大会,你瞧上谁了,朕就给你办了。”
    乘月难得听爹爹说起母族的事儿,暂时忘记了烦恼,颇感兴趣地丢下手里的芸豆卷,挪到了自家爹爹的椅边儿。
    “……那我娘好可惜呀,都没怎么和大理的小伙儿拉拉手,就嫁到大梁来了。”
    皇帝的脑门上打出了一个问号。
    “说你呢,别给我岔到你阿娘那里。”他气不打一出来,“你如今还小,眼光还不定性,你想想你那几个亲姑母,哪一个不是换了好几茬驸马?为什么换?还不是眼光多变啊!”
    乘月就顺着爹爹的话认真想了想,然后仰头看着自家爹爹,隐隐约约觉得爹爹的话有哪里不对劲。
    “爹啊,您就这么教育我的吗?少师怎么说,人之用情贵在专一,怎么能换来换去的啊?您自己个儿不还守着我娘呢嘛!”
    皇帝被噎了一下,板起脸来,“男人专情就好了,女人不必守这规矩。”
    乘月歪了歪嘴,还想抬杠,皇帝瞪了她一眼,“朕是天子,朕说了算。”
    小女儿果然不说话了,皇帝见状便又问她,“你起这么早,找爹爹什么事?”
    乘月一拍脑袋,想起来了。
    “爹爹,钺戎王家的世子张垂恕,您就不能放他回家吗?他九岁就独自个儿来到了京城,一个人吃住,纵然有仆从千万,可也抵不过父母的照料啊……”
    皇帝想了想,记起来了。
    钺戎王的确归顺大梁已久,在漠北一带抵御莽古哈有功,早已同大梁融为一体,只是质子一事,钺戎王不敢提,倒使人忘了他。
    “朕允了,你去同他说,也叫他念你这个朋友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