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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鸾 第108节

      离开冷宫后,高善叮嘱守门之人要警醒之后,两个内侍忙不迭地保证会睁大眼睛。
    他接过小太监手里的灯笼,往紫微宫返去。
    转过冷宫的宫道,高善忽然停下脚步。
    夜色之中,荔知从墙边站直了身体,和他微笑着四目相对。
    “高公公,这么晚了,你在冷宫做什么”
    第89章
    “这不是你该问的, 荔宫正。”
    夜色之中,高善的神色平静而冷漠,冷风拂动他的衣袖,就像吹过深而暗的洞穴, 发出空洞的声响。
    “在皇宫里, 有些事情知道的少一些,能够活得长一些。”
    荔知走到高善面前, 站定。
    兰香若有若无。
    近在咫尺, 高善更像是一面匆匆打造的棺材板, 干裂的表面,黯淡的颜色, 狭窄而单薄的厚度,冷冰冰的温度。
    他的鬓发还是乌黑的, 眼睛里却已经没有活着的光。
    “公公见过我的双生姊妹么”
    高善不言不语, 眼神闪动了一下。
    “……既然见过, 就应当知道,我和公公, 同是天涯沦落人。”
    高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神情没有一丝波动。
    “宫正说笑了,我们并非一路人。”
    “若非一路人,公公今夜就不会在此。”荔知的目光, 落在他少了压襟的内侍官服上, “我们都无法释怀,所以我们是一路人。”
    高善没有说话。
    荔知说:“我知道公公前呼后拥, 大权在握, 但宫中人多眼杂, 公公总有走不开的时候。依里边那人的性子, 恐怕不会每一次都这么听话。宫正司可以在公公力所不及的时候,为她提供庇护。”
    漫长的沉默后,高善开口了:
    “你要什么”
    “什么都不要。”
    荔知的回答超乎高善的意料,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表情。
    “你什么都不要”
    “为惠而望报,对公公这样的人并不管用。”荔知说,“如果公公不想履行承诺,就是一百个我,也斗不过一个公公。与其让公公费神,不如我自己放弃这个念头。”
    面对后宫有第一煞神名号的高善,荔知神色从容,微笑淡定。
    “荔知只望公公做出抉择的时候,莫要忘记今晚。”
    笑了笑,荔知不再等待高善的回答,转身离开了冷宫外的宫道。
    身后静悄悄的,一束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身上。
    荔知回到长秋殿,见到鹿窈,告知她装神弄鬼之人是冷宫里跑出来的发疯嫔妃。
    冷宫里多的是这样的可怜人,鹿窈并未细问,得到保证长秋殿不会再闹鬼便让她离开了。
    第二天清晨,她带着两名女官再次来访冷宫。
    把手宫门的两个内侍见她一愣。
    “开门,宫正司稽查冷宫内务。”
    荔知走进冷宫后,让两个女官分别去巡查不同方向,而她独自一人走向最里端的破败小院。
    即便是白日的冷宫,也充斥着一股凄凄惨惨的气息。
    坐上宫正的位置,宫中所有嫔妃和宫人的背景都在她的脑海之中。
    石映月,封号采女,六皇子的生母。
    荔知推开摇摇欲坠的小木门,看见坐在桌前的石映月。她借着窗外的日光,正在缝制一双虎头鞋,听见开门的声音,抬头看来,一脸惊讶。
    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母亲。
    石映月看着站在门口,身穿高级女官衣裳的荔知,犹豫片刻,主动开口道:“你是来找淑妃娘娘的吗她在隔壁主殿,你走错了。”
    荔知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娘娘日安,奴婢是陪上峰来的,她在和淑妃说话,打发奴婢到别的地方看看。”
    “原来是这样。”石映月笑了起来,岁月拍打过的眼角波纹一片。
    “娘娘的手艺真好。”荔知走近了,看着她手里的虎头鞋说。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采女,说不定还没有姑姑的品级高。叫我采女就好。”石映月的目光落在手里的虎头鞋上,目光中一片温情,“这是我给六皇子绣的,小孩子总是长得很快,一个月一个样,不知不觉地就长大了。啊——我还没有请姑姑坐下,太失礼了。姑姑请坐,我给姑姑沏一杯茶——”
    石映月慌忙站了起来,目光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四下寻找。
    “我的茶……我的茶……”
    荔知心中一酸,连忙按住她。
    “采女勿急,奴婢刚刚在淑妃那喝过茶了,不渴,奴婢坐着就行。”
    石映月窘迫地笑了笑:“也好……淑妃的茶是好茶……”
    她拿起桌上就快完工的虎头鞋,继续绣了起来。
    “姑姑莫要笑我,这双鞋我想早些绣完,赶紧给淑妃娘娘送去。”她小心翼翼地赔笑道。
    荔知笑了笑,宽慰道:“采女不必在意我,我看采女绣工出色,心中很是羡慕。”
    她拿出怀里绣好的荷包,拿给石映月看。
    “我自己绣的,就很难看。”
    石映月看了她的荷包,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宛如少女一般。
    “能够收到姑姑荷包的人,一定会十分欢喜的。”
    “为什么”
    “这荷包,一看就是鲜少做针线活的人费心所制。”石映月的神情温柔起来,似乎想起了某一个人,“愿意为一个人做并不擅长的事情本身,就足够让人感到欢喜。”
    “采女想起了谁”
    石映月低下头,唇边露着一抹微笑:“一个死脑筋的人。”
    荔知坐了一会,出言告别,石映月忙着赶制虎头鞋,将她送至小屋门口便返回了桌前。
    荔知环视屋内,记下所缺生活物件,打算在稍后就派人给她送来。
    她走出小院,看见不知何时来的高善。
    高善看了她一眼,目光投向虚掩的木门背后的石映月。她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穿针引线,将所有母爱都缝制在那双活灵活现的虎头鞋里。
    “她从来没有绣完过。”高善开口,“每到她即将完工的时候,我就会将那双鞋拿走。她找不到鞋,就会拿出针线重头开始。”
    “她的记忆停留在六皇子死之前,如果是小时候,她就绣虎头鞋。如果是少年时期,她便缝里衣。”
    “每次缝制的东西不见,她不哭不闹,毫无怨言,只以为是淑妃不愿她和六皇子亲近,所以拿走了她的绣品。”
    “她的记忆永远停留在长秋殿,只能偷偷扒着窗户,偷看淑妃抱走的六皇子的时候。”
    荔知沉默半晌,说:“她是一个可怜人,即便不为公公,我也会在能力范围之内照顾她。”
    高善不置可否。
    他迈腿走过荔知,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说:
    “你姊姊的事,我很抱歉。”
    荔知猛地转身,高善却没有停步,径直迈入了石映月的屋中。
    他背对着荔知,不知和石映月说了什么,石映月仰头笑了起来,那双苦难镌刻过的眼睛,满溢着少女的天真和见到心上人的快活。
    荔知站了一会,放弃了追问的想法,抬脚离开了冷宫。
    高善已经表明立场,聪明人之间不必再说更多。
    时隔多日,荔知终于得以回家。
    家里不仅有弟弟妹妹,嘉穗嘉禾,还有谢兰胥。
    一切如常,一切都让她感到久违的熟悉和自在。
    用过夕食后,两人坐在东跨院的花廊下乘凉。
    绚丽的紫藤花铺满花架,像一片会涌动的紫色海洋。傍晚暖洋洋的风吹拂着低垂的紫藤花束,送来阵阵幽香。
    荔知和谢兰胥并肩坐在一起,手牵着手。
    得知长秋殿闹鬼的背后是高善和石映月,谢兰胥没有丝毫吃惊。
    “你知道皇帝为何信任高善吗”谢兰胥空着的另一只手把玩着落下来的紫藤花瓣,“高善原是崔朝时候的官宦少爷,因大不敬被抄家,未满十五的高善没入掖庭,净身做了内侍。燕朝建立后,皇帝为收揽人心,翻了许多前朝之案,高家便是其中之一。”
    “只有高善这种和前朝有着血海深仇的人,皇帝才敢将他放在身边重用。有了石映月做软肋,高善已经不可能再妨碍我们。”
    荔知抬眼眺望远方,天边外的一片火烧云,在晚风的推动下,步步紧逼,缓缓推进,像是要将两人和紫藤花一起燃烧干净。
    “高善从一开始,便没打算与我们作对。”她说。
    谢兰胥朝她看了过来。
    “或许,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荔知说。
    “……也许吧。”谢兰胥转过头,也望向天边那片越来越近的火烧云。
    荔知从怀中掏出那只花了她数个日夜功夫的荷包,故作随意地递给谢兰胥。
    谢兰胥接过荷包,定定地看着。
    他许久没说话,荔知不由有些紧张。
    “……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