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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猜、贰

      后来,英子才从别的孩子口中得知,男孩名唤直子,比英子大上一些,今年六岁了。直子是叛乱的大藤峡瑶族人。男人处死,男童阉割,这有效率的斩草除根方式令英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可能是因为直子生得实在太美,抑或是对他有些怜悯,之后的几天,英子竭尽全力地在对直子展现自己的友好。
    她明白,小直子对自己的印象绝对称不上好,毕竟要对二度重伤自己的人不抱有敌意是很难的事。
    事实上,小直子也用尽全力在用行为证实,这个想法是毫无谬误的。
    「直子你别动,就坐在那儿,我和准子帮你把活干完。」英子伙同脸上写满了不情愿的小准子,拿着扫帚和木桶,便欲帮伤重的直子洒扫。
    小直子蹙眉,一言不发地夺回扫帚,拍打着黄沙地引得英子咳嗽不止,被准子挟带着落荒而逃。
    「直子直子,你说咱们交个朋友,好吗?」英子兴致高昂地说道。
    直子目不斜视,气定神间地刷着恭桶。
    「直子直子,你瞧今天的月儿又大又圆,像不像早膳那只大馒头呀?」英子欢快地说道。
    直子恍若未闻,庄重地摺叠着铺盖。
    英子并非热爱观星的浪漫姑娘,月圆对她而言,是递送情报的重大日子。
    她是个没什么职业操守的卧底——这完全怪不得她。毕竟对一个大概五岁的孩子来说,最为要紧的事儿大概就是吃饭睡觉。近日,她要紧的事儿,还多了一项——追着小直子跑。
    然而,每月一次的传递情报还是得做到位的,毕竟英子体内,还沉睡着不靠定期服药就会发作的剧毒。所幸她只是个五岁孩子,上头对她的要求从来不高。蒐集情报不过是她的附带任务,主要任务是把一枚香囊藏到万皇贵妃房里——何等的令人畏惧。
    英子只想当个好宦官,暂时把这些糟心事连同自己的性别一併忘了。
    做为一名只接受过两年训练的卧底,英子只学过一些基本的易容术并且写得了几个大字——这已足够让她在所有同龄的孩子中拔尖了。而她又正好是个女孩,可以省略净身这种骯脏的程序。于是,扮演五岁的「沉英」入宫的这个任务自然而然便落在了英子头上。
    扮演一个无人认识的小宦官根本不是难事,英子甚至无须易容,只要仔细观察其他宦官的言行举止就成。
    夜间外出传递情报对从未习武的英子而言,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传递情报的渠道是饭厅旁的彩陶花瓶,明日早膳时再顺手将条子投进去就行。
    所有低等的杂役宦官,都是睡在一间房的,铺盖一卷便可入睡。英子特地选了个照得到月光的地方,一则是因为直子睡在身边,二则是因为撰写条子时需要有充足的光源。
    难题来了,一个连贵妃都没见过的小黄门根本得不到任何情报。英子寻思半晌,拿出昨日在厨房偷拾的木炭头和小木板,一笔一笔地刻划出了几只歪歪扭扭的大字——「顺利,解药,三一」。
    三一是英子的代号,她是个没名没姓的孤儿。师傅说是主子救了他,栽培她,应该心存感激才是。
    然而,英子从不觉得自己会有活着出宫的一天,似乎也不用对给予自己这等命运的人满怀谢意。
    英子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大字,在清冷的月色中沉沉入睡。
    ***
    早膳依然是馒头,半点油星也无。英子刻意吃得极其缓慢,挥了挥手赶走了有意等她的小准子。在人走得差不多后,才飞快地将木片投入花瓶。
    她自认为做得滴水不漏,却不料一旁的直子眼睁睁地目睹了一切。
    「直子直子,咱们今天领同一份工,可好?」英子欢快地说道。少了小准子,英她便毫无顾忌地黏上了直子。
    直子一言不发,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后,逕自去领了份两个人的活。
    英子喜出望外,难道,自己这几天的纠缠,终于要有回报了吗?
    小英子向来是个有人缘的孩子。一双水汪汪的乌黑大眼一眨,无论是长辈还是同龄人都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这是与生俱来的卧底天赋,而她也深切地引以为傲。
    孰知,世上竟有小直子这般冷若冰霜的人,令她首次嚐到挫败的滋味。是以,今日小直子仅仅只是不再抗拒她的接近,就足以令她欣喜若狂。
    因为早饭吃得太晚,能选的尽是些别人挑剩的重活。英子的好心情在扛了第九桶水时,烟消云散,喘得完全没有馀力骚扰直子。
    直到残阳斜照,两个矮小的人儿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踏上归途。
    英子大概是累惨了,软着腿向前扑跌,直子眼疾手快地一把揽住了她的腰。
    「多谢你呀,直子。」英子气若游丝地说。
    直子不答,飞快地收回了手。过了半晌,才用微哑的嗓音打破了沉默。
    「瓶子。」直子费劲地咬着字。
    「什么?」英子讶异地回首。
    这还是她头一次听到直子说话,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开口了,他闇哑的嗓音与俊秀的面容全然不符。
    「你,丢,」直子沉吟半晌,才吐出最后两个字:「瓶子。」
    令人尷尬的静默在两人周遭蔓延。英子试图想出比较不失礼的发问方式,但这对一个涉世未深的五岁孩子来说显然过于困难。
    「直子,你是不是,不太会说官话?」英子低声问道。
    直子一脸茫然,沉默不语。
    「呃,不,我是说,你是不是听不太懂官话?」英子眨眼,轻声问道。
    「一些。」直子严肃地说。
    「是一些听不懂还是听得懂一些?」英子看到直子满脸的茫然,连忙说:「你不用回答了,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原来你只是听不懂呀,我还真以为你很讨厌我呢。」英子喃喃自语。一把捉住了直子的手。
    汪直瞪眼,尚未决定要普通地甩开,还是顺带给这不知好歹的傢伙来上一拳,英子又发话了。
    「小英子。」英子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直子:「小直子。」
    直子严肃地指着自己:「汪,直,不,是,小,直,子。」
    然而,汪直的官话着实不甚标准,无法让英子完全明瞭自己的意思。
    「网子?」英子歪头,瑶族人起名都这么敷衍了事的吗:「那我以后就叫你网子囉?」
    英子灿笑,汪直呆愣地望着她。
    英子指了指自己:「英子,」英子又指了指汪直:「网子,」英子笑着指了指他们紧握的手:「朋友。」
    汪直愣神许久,一抹笑意逐渐攀上嘴角。
    「英子,汪直,朋友。」汪直低声复述,两个人交叠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好长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