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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到民国好好学习生活 第447节

      珍卿既有点茫然失措,继而又暗自庆幸,正因为这些省份高中生学业水平不理想,反映出他们的教育资源还是匮乏,才证明他们夫妇做这件事,是为国家民族“生利”的善举啊。
    大致讨论了本地考生的学业水平,珍卿夫妇提出地方中小学教育不容忽视的弊端,议论大学教育应当查漏补缺,践行“大学教育不仅是获得知识,更让人拥有获得知识的能力”的宗旨。
    眼看聊得错过了午饭时间,大家七嘴八舌地商议一番,最终决定不到外面下馆子,而是到萧鼎彝先生家里边吃边谈。
    云集于考委会的学界耆宿中间,萧鼎彝老先生算是一位响当当的老资格,他是鲁州有名的教育家和改革家,且是鲁州土皇帝沈向华将军座上客,老先生前年还当选应天教育部委员。他还是三哥早年就认识的忘年交,所以无论哪方来的学界名流,都把萧老先生捧在很超然的位置。
    到萧先生家等午饭还是聊天,在座的除了本地的学界耆宿,还有教育发达地区的文化精英,议论任何话题都脱不开文化教育,这种群英荟萃式的畅所欲言,珍卿夫妇都是如鱼得水的。
    一开始,他们讨论兴华基本会的资助计划,问珍卿和三哥能否长期施行。他们两口子都坦率表示,但凡大规模的文化教育活动,欲长期执行非要大资金不可——说起来这本是国民政府的职责,坊间义士本应只是辅助的力量。但现在大环境是国难当头、经济萧条,多少工业家、商业家都难以为继,个人再多钱都有花尽的时候,向民间化缘也得大家能一直挣到钱才行。当然,兴华基金会自然会设法维持工作,可是放眼将来,像这样规模宏大的资助项目未必能保证一直有。
    之后珍卿即席发表了一篇演讲,主旨是讲应当结合现在的战争局势,赋予智育、德育、美育以新的内容。大学的通才教育应增长哲学课的时间,尤讲中国圣人的处世立身观、兴亡更替观,不要一味向学生灌输西方哲学。智育中也应扩大中国的历史教育,让学生以科学思维看待历史更替、家国兴衰,由宏观史册观照今日之动乱世界,找到应对乱世的态度和方法。至于美育,其内涵也不应该局限于艺术品的审美,应当教学生将社科规律视作美,将艰苦环境中的乐观奋斗视作美,将为国家民族的复兴重任而努力视作美……
    珍卿历来演讲都不会歇斯底里,而是有据有理娓娓道来的,她温和理性的声音仿若春泉,不知不觉地渗入你的心田,滋润你的灵魂。
    她的理论主张也并非横空出世、绝无仅有,在座很多教育家和学者也思想过,且已有人在讨论开展教学实验。但珍卿的演讲将不少创见系统化和细则化了。基金会的黄处贤先生听得格外高兴,寡言的萧鼎彝先生也捻须沉吟。其他先生就跟珍卿和三哥讨论细节,一阵讨论一阵嗨笑真是难言的快慰。
    如此,就把萧家偷听的少爷、小姐吓得一惊一乍,又舍不得放弃这么精彩的座谈和演讲。这家的孩子蹲在窗外偷看,萧少爷说易先生讲得可真好,萧小姐一直惊奇地跟她哥哥讨论:“原来她就是大名鼎鼎的易先生,她看着像跟我差不多大,我以为跟着哪位先生来吃饭的。”
    那萧少爷闻言立时像被点了笑穴,说你以为易先生跟你一样是个小饭桶,兄妹俩笑闹着碰到头顶的窗扇,被萧太太发现让家役赶紧拉走了,房中的萧老先生笑言幼儿顽劣,让大家见笑了。
    萧家两个孩子跟家役走进厨房,他们的母亲正在做本地特色的五花肉。萧太太从锅里夹起煮好的肉,放到砧板上极利落地切好,放入煮好的酱油中腌制着。
    萧太太是个目不识丁的人,不过她的通达贤慧也很有名。她问儿女易先生长得啥模样,两个小儿女就连比带划地兴生生讲起,说易先生是个纤弱的妙龄佳人,形容态度在林黛玉和李清照间,有说不出的一种气韵和风度。易先生的丈夫也好气派的模样,比电影里的男演员还受看呢……
    聊了不短的时间,萧太太听两个孩子嚷饿了,她小儿子涣贤伸手拿给客人准备的凉菜,萧太太立刻打开小儿子的手,又起身从碗橱里取出一只盖碗,努着嘴冲已经装盘的卤菜说:“客人吃的东西,你们再不许动手的,不然叫爸爸给你们行家法。这些才切好我就给你们留了,自己碗里的想咋吃咋吃。”
    萧家小姐涣贤高兴地吃着凉菜,看着她母亲做好的五花肉忽然问:“易先生跟陆先生那么清雅的人,会喜欢吃那么肥腻的五花肉吗?我听说南方人专门挑瘦肉吃。”向来朴实的萧太太却很自信:“我做的五花肉,和尚闻见也要破荤戒,易先生跟他那气派的丈夫,就是天上的文曲星地上的皇太子也得爱吃。”
    吃饭的时候,萧家俩孩子又偷看大佬们吃饭,男孩涣贤回来就兴致勃勃跟母亲转播,说五花肉得到大家的一致好评。文曲星易宣元先生也挺爱吃,就是易先生的丈夫陆先生也爱吃,他自己碗里的吃完了还不够,还把成道炬先生给易先生夹的肉,也自己夹去一半吃掉了。爸爸还铆足劲头可劲给易先生夹,成道炬先生隔着桌子也给易先生跟他丈夫夹,易先生看着都快要吃顶了。
    说到这里,萧涣贤、萧涣洁不约而同地看母亲。萧太太若有所思地瞅着餐厅方向,重新系上围裙清点厨房食材,说给易先生跟他丈夫做点解腻的时蔬,又叫小儿女去清点家里的水果,待会给先生们做个什锦果盘。
    这边厢的餐厅里,学界的先生们吃得热火朝天,不少自己办报的先生跟珍卿说,明天要将她的讲演原文刊出来。珍卿跟三哥对视了一下,这样他们的行踪也就藏不住,不过话说回来,藏不住其实也不必刻意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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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2章 忧恻终生是君子
    这一天, 珍卿夫妇在萧家盘桓良久,跟没有公务的学界贤达一直谈啊谈,混到五六点萧太太又备晚饭。鲁州的吃饭阵仗真是太敞阔豪爽了, 在海宁五花肉做成小块的的红烧肉上桌,在鲁州那么大块地送上桌, 隔壁珍卿的老家禹州吃得也没这么豪爽。吃完晚饭眼瞧着够份量的点心又上来, 主人客人们都在殷勤地劝吃, 珍卿夫妇赶紧借口还要拜访朋友, 从萧家离开时简直是落荒而逃了。
    珍卿夫妇从萧鼎彝先生家出来, 也没有回精武体育会旧馆歇下来,而是去拜访他印染厂的唐经理。三哥这回来鲁州是要把印染厂都卖掉,并劝说唐经理还跟着自己干。
    不料来到唐经理的家中, 唐经理夫妇到酒楼订了个席面,又叫老妈子去老字号买了点心,预备着贵客吃不进席面吃点清口的小点心。珍卿和三哥着实地是吃不下了。
    这天晚上, 三哥跟唐经理恳谈了很久, 希望他还是跟着他做经理去。唐经理为难得抓耳挠腮, 说他愿意跟着陆先生这样敞阔的东家干,可他们一家子土生土长的鲁州人, 他本家岳家多少人都依附着他过活的, 他但凡要挪地方一走就是一大家子……
    这唐经理虽然肚子里墨水不多,却是难得德才兼备的乱世人杰, 这种人若陷于敌寇之手实在可惜, 可唐经理的困境也是实情。
    三哥最终没有说动唐经理。
    珍卿便在心里想着, 虽说旧式人伦很大程度上禁锢人性, 但他们老辈人比新式人讲亲情得多, 珍卿自己就是旧式宗族人伦的受益者, 所以劝不动唐经理也属正常。
    最终,三哥说动唐经理为亲人留条后路,意即把一些贵重物品交由三哥转移保存,存在稳妥的外国很行亦可,或者到相对安全的梁州置产。唐经理答应得爽快之极,说跟三哥的交情天地可鉴,东西交给他无须任何保人跟契书。而三哥还是给他写了份清单,以为完璧归赵时的对证。
    对于忘年之交的萧鼎彝先生,三哥也私下提出同样的建议,萧老先生应天当局也叫他去,他推脱说港岛的大学邀请他去做讲课。如果北边的形势真如陆先生所言,他倒不如先倒港岛去避一避。
    其他无法交浅言深的初识者,珍卿夫妇谨慎起见并未提及此议。
    然而这一天晚上,多少电话打到精武体会旧馆,盛请珍卿夫妇在本地多盘桓四五日,即便不耐烦应酬俗务,也请观赏人文自然景观,珍卿夫妇都想方设法推却了。
    结果珍卿的演讲稿翌日一发,好多本地名流闻风而动,络绎不绝地登萧鼎彝等人的家门,挖空心思跟知情人打探消息,搞得本省土皇帝沈将军也晓得了。
    沈将军立马打听到易先生夫妇下塌之处,带着好大的阵仗来拜访这对有名的金童玉女,到精武会馆却早不见这对神仙夫妇的踪影。这位沈将军颇喜欢以文人自居,也很希望易先生这等学界大家,还有陆先生这等工商界的名流,在鲁州多走一走看一看,夸夸他沈某人的文治武功。沈将军没见到他们据闻颇为扼腕,还有传闻说沈将军恼恨珍卿夫妇瞧不起他呢。
    其实珍卿夫妇早在到永城的翌日,便趁夜悄悄地离开了永城,除基金会的黄处贤先生陪同,连萧鼎彝先生也是翌日才知他们离开的,可怜萧家的一对热情活泼的儿女,列好了陪易先生游览胜迹的单子,一点用场也没有派上。
    其实珍卿夫妇仓促离开永城,也有非常说得出去的理由。珍卿到永城就发电报给娟娟姐,但没有收到她的回音,翌日娟娟姐回电,才晓得她人竟然也在禹州。因说因李师父之前又病一场,但他跟师娘悄悄的谁也不告诉。娟娟姐连忙带两个大点的儿子回来,本说要强带李师父到海宁瞧病,李先生执意不肯,娟娟姐叫亲戚们轮番上阵劝诫,李师父愣是谁的话也听不进。而李师娘根本不劝李师父,只说“由他去吧,好歹我陪着他”。
    娟娟姐气急交煎,据说对着父母哭了无数场,应天那边又来电报,说他小儿子不知从哪染了痢疾,韩姐夫此时又在外地公干,家里老人岁数大了急不过来,娟娟姐只好马上回应天去。
    珍卿自然也忧心李师父老迈多病,这些亲长病危的假警报近来太多了,她虽然紧张也被逼出了从容。火
    火车将到永陵市的这天晚上,珍卿梦见跟李师父夫妇谈话,听不清谈什么但谈得很高兴,却忽然被惊破天际的枪声惊醒了。其他保镖通过车窗向外观望,保镖头头黄皕交代珍卿和三哥坐到地上,又跟属下安排下车后各人如何警戒。
    三哥拉着珍卿坐到桌子底下,两个人偎依一起,微微有点心惊心地等待着。一直听见外面脚步、人声、警哨乱响,一个小时后才有警察喊警报解除,大家可以有序地下车了。黄皕他们先前猜测是有要人被刺杀,之后从窗户里听见警察说是政府官员被刺杀,听说被杀的是跟东洋人走得近的绥靖派。
    三哥交代来接站的外庄经理还在等候,但给珍卿一行人寻好的旅馆因刺杀事件被封,这时是夜里将近十二点,到处有土匪的年月不好赶夜路。珍卿一行人只好跑到族侄杜明堂家,明堂侄子半夜惊见他们,真觉得做梦一般。
    明堂的老婆薛桂枝也大惊小怪,说珍姑姑和姑父这么大的人物,衣锦还乡咋能是悄默声就回来,该早早告知叫大家都来接姑父、姑姑的驾啊。杜明堂虽然神慌倒也不乱,他看报纸已知珍姑姑出现在鲁州,虽未通知也猜测他们会回禹州一趟,所以食材被褥都刻意准备过。她把在家的两个女儿叫醒给客人收拾房间,又叫老婆跟老妈子赶紧给客人置酒菜。
    明堂侄子一家人待客极尽热忱,明堂侄子还生恐安排得不周到体面。珍卿夫妇反复劝解还是觉得不安。他们老辈人越上岁数倒越讲老礼数,稍有怠慢总有觉得很惭愧似的。珍卿便跟明堂侄子扯起他儿女的闲篇。
    他已经工作的两个儿子都不在家。他长子玉琏在省城的银行做着金库主任,次子玉瑚师范毕业后在睢县教育局供事。明堂侄子说起来这两个儿子,又念叨着叫儿子们回来接待长辈。珍卿和三哥说火车站发生了刺杀,大半夜叫他千万不要节外生枝。
    杜明堂那个想读艺专的大女儿容华,艺招考试没通过现在念禹州省城念中文系,一放暑假她就回到永陵家中舒服待着。明堂的小女儿佩华才十五岁,今年秋季才会升入本地的高中。珍卿对娇娇啻啻攀谈艺术的杜容华不感冒,对乖巧寡言却被母亲嫌恶的杜佩华倒怜爱。不过给这两个女孩的见面礼也都是一样的。
    珍卿夫妇说明天一早要赶回睢县,一行人吃好了夜宵便准备睡下了。
    珍卿一行人闷头睡了六七个小时,女主人薛桂枝一早带着女儿和家佣,整治了具有禹州特色兼顾海宁风味的丰盛早餐。
    他们吃饭时说起昨夜的火车站刺杀案,说在火车站刺杀投降官员的激进爱国者,一个被当场打死了,另一个今天也被逮住了。
    说起东洋人的被刺杀,不免问杜明堂永陵的备战情况如何,韩领袖的特使来了有好几拨吧。明堂侄子就无奈地感慨,老百姓苦作一年还混不到个温饱,一遇荒年更要到处卖儿卖女嘞,还谈啥储备粮食储备汽油?每家的人口都是挣钱的劳力,哪有啥闲心挖啥子防空洞?地方不给钱也组织不起啥民兵训练啊。
    现下誓死抗战口号喊得震天响,实际禹州这地界从上到下,当官的跟老百姓还是该干啥干啥,就是年青学生和知识分子热心,街上发传单、游行的都是他们,街市上挂的抗战幌子跟横幅,多数是机关应付上头来人检查的。珍卿二人见怪不怪也没啥评价了。
    明堂大女儿杜容华就莫名说,当局不是说寻求s国和美国两大强援了嘛,谅东洋岛国这区区的后起之秀,不至于能打赢得这两个强盛国家吧。
    珍卿和三哥还未及详细解说,明堂侄子很恼怒地喝止了大女儿,骂她别用微末见识在长辈这班门弄斧。珍卿还是特意跟他们解说一下:“欧美政客比中国人更务实,没有令人垂涎三尺的好处,没有到他们自己也不安全,他们很难说会尽全力救援中国人。s国所谓的向我国援助数百架飞机,其实是为了避免腹背受敌的险境,向我国提供贷款用于购买他们的飞机,这个贷款将来要连本带利地还回去的。”听到这一席话的明堂侄子,失望地叹一声:“泱泱中华,竟至被倭寇逼迫至此!”
    临出发前,三哥的外庄经理早将三辆汽车开来。加上保镖十个人也够坐的,装上随身行李正好足够。不料明堂侄子说去教育局请了假,说要陪同珍姑姑跟姑父回睢县去,解释说珍卿多年在外难免地理人物生疏,一帮外乡人乍入禹州遇到麻烦也须有人打点。
    他还又要把省城做事的长子玉琏也叫回,珍卿和三哥再三说不必,争扯得都要着急动怒了,明堂侄子才无奈放下叫回长子的打算,只说他的次子玉瑚就在睢县教育局,已经打电报叫玉瑚帮忙全程打点。珍卿夫妇嘱咐他别处声张他的行踪。
    白天看永陵市的街道也是萧条,蔫头耷脑的巡警、倚街乞讨的叫花子,光鲜睥睨的阔人,穿戴潦草的穷苦人,还有还算有朝气的青年学生,跟鲁州所见景象也没有太大差别。
    汽车出城后在平川上顺风疾驶,但珍卿对永陵市内风物并不熟悉,路上没有感到太多故乡的亲切感。
    他们一行人临近睢县不忙进城,专诚拐到磨坊店探望珍卿的李师父李师娘。到地方发现李师父家里尚算平静。时隔七年后的师徒重逢,无须任何矫情的煽情戏码。李师父积年的顽疾不可能治好了,可也不像是立时要下世的光景。
    珍卿看着形容枯槁的李师父,想到也是油尽灯枯之象的慕先生,还有幼时为她发蒙的匡成英先生,十三年前飘然一去就再无音讯了。她也生出天地茫茫、我身何归的凄惶。
    李先生最初教导珍卿的那个冬天,身体羸弱的师徒俩冒风雪上山寻找腊梅。而今珍卿终于回到了故乡,李师父又欲效仿上山寻腊梅的故事,一个在燥热与清凉交替的清晨,带着娱乐晚年的小弟子跟她的丈夫,步履维艰地爬到山梁上的野梅林中。
    李先生爬到山梁上就喘得厉害,早没有了当初对雪咏梅的气力,何况夏天的梅树全是一片萎枝,想寻也寻不到。他们三人只在啁啾的鸟鸣中,瞰望着灌木丛中的坠露鲜花,还有不远处的障目青荫,及更远山脚下的雾里村庄。
    李师父问珍卿看着乡中的夏日景象,心里有什么诗意没有。珍卿暗暗压下凄凉的心绪,念起少年《声律启蒙》中的一联:珠缀花梢,千点蔷薇香露;练横树杪,几丝杨柳残烟。寻常字句莫名是愁恻之情。
    李先生抚须轻叹一瞬,说了一声:“早饭该好了。”珍卿和三哥欲左右两边扶他,李先生摆摆手冲长工道:“栓子,你背上我下山吧。”
    珍卿夫妇在李师父家盘桓了三日。珍卿离开磨坊的那天下午,才说出娟娟姐和她的共同心声:“先生,你为啥不情愿去大城市,娟娟姐在我也在呐,我们一家骨肉至亲团聚多好。”
    李先生直愣愣地盯着空气,咳着痰说不出来话,等丫鬟帮他吐了痰,他虚浮地喘着气说道:“新旧沉浮,东西漂流,一生颠仆,无所造就。埋骨若非桑梓地,死了也是雾惨云愁!”
    珍卿的眼泪扑嘟嘟落下来,伏在李先生膝上呜呜哭起来,三哥在旁边任珍卿哭泣着,一会还是李师娘上来劝解她:“小时候才来我们家,说你是个没眼泪的丫头,长到如今眼泪水儿反倒多了。”
    之后李师娘私下劝解珍卿:“我自从进了李家门里,你师父无论去哪我都跟着。他说走到哪里都是外乡人,走来走去一身志向不得舒展。珍珍,我拿你跟娟儿一样看待,你是个知书达理的文化人,跟你娟儿姐讲不通的理你必能听进。你师父不愿埋骨他乡,离他父母兄长太远。这是他的本心,他的身板也败到头了,再折腾就要倒架子啦。珍珍,你不必再强劝你师父,倒要多劝劝你娟儿姐。”
    李师父少时立志澄清玉宇、庚续文脉,珍卿少年时跟李师父执经叩问,耳濡目染受了他不少影响,若说谁现在最能理解李师父的心境,莫过于她这个帮他著了作品集的弟子了。可是道理是道理,感情上还觉得难以接受。可她终究没有再跟他们说不必说的话。
    见李师父状态还算平稳,珍卿也得继续拜访其他亲友。路过睢县城里的时候,珍卿斟酌着娟娟姐打电报,劝她不要强行违拗老人家的意思。
    打完电报,珍卿带三哥去启明学校投帖子,门卫拿着帖子叫他们站外头等一等。等了没有一会,就从学校里头跑出一连串的旧日师长——当年的梁士茵老校长,接触最多的卢纯庵教务长,以及走路一颠一跛的张庶务长——他当年跑到乡下筹措学校经费,遇雨阻道不慎摔断的腿。
    珍卿连忙跟先生们介绍她的丈夫,先生们对三哥比对她还热情。珍卿跟梁、卢二位先生握手,克制着激动表达对启明和先生们的思念,又跟高低脚站着冲她笑的张庶务长握手道:“张先生,多年不见,先生更见英发了,启明的庶务都还顺利吗?”张庶务长很达观地笑道:“哎,这年头不论顺不顺利,都是风来将挡,水来土掩。也是托你易先生的福,总是有门路可以寻的嘛。”
    寒暄过后珍卿明确告知三位先生,此番途径县城不来拜见先生们恐不恭敬,但并无意在县中多延时日。他们这些人的行程安排是先回杜家庄,再去杨家湾拜见杨家老姑奶奶,拜见完所有长亲回程时会经过县城,才可跟启明的师长们从容叙阔一番,还请师长们勿要张扬出去。
    来到梁士茵校长的接待室中坐定,卢教务长说叫他老婆做顿午饭,叫他们吃完饭再赶回杜家庄。到吃饭时珍卿这才惊讶地发现,卢太太就是她在启明的国语老师,她在启明最尊敬爱戴的梅历雪先生。珍卿跟梅先生相见就亲热得多,两个人又搂又抱、又哭又笑,简直不知如何表达这无方的复杂情绪。
    午饭间,先生们跟珍卿夫妇讨论基金会这次计划,也是操心能否长期扶持贫生的问题,珍卿夫妇跟对鲁州学界人士说得差不多,此一节不必细说。
    珍卿一行在启明吃过午饭准备去老房子——现由袁妈和老铜钮二人看管着——想着歇一歇脚再回杜家庄。
    先生们却说他们若不想迎来送往,被些半生不熟的人拉扯着走不脱,最好是趁早离了县城直奔乡下去。珍卿这才知道乡中人早知易先生携夫归省,不说四里八乡的乡绅富贾,就是省市里头的学界名流、官面人物,不知道易先生夫妇的确切归期,就叫人守在永陵的火车站汽车站,瞅见他们回来就要大摆场面迎接了。
    珍卿家县城的老房自然也有人关注,三天前珍卿的侄孙杜玉瑚,还有另一个侄孙杜玉瑛,在珍卿家的县中老房进出打点,看房子的老夫妇也在洒扫整理、置办用物,明眼人都猜到主人家马上要回来。那些等着易先生夫妇的人们都在那守株待兔呢。
    珍卿夫妇听闻自然不好回去,还是梅历雪先生找了送菜的人,到珍卿家老房跟她侄孙玉瑚、玉瑛说明,他们才悄悄翻墙出来跟珍卿一行会合。
    这县城里出现三辆汽车也是新鲜事,珍卿他们好险在记者闲人们察觉前,就踏上了回归杜家庄的路程。
    在县教育局做事的杜玉瑚,是明堂侄子的次子,而在睢县教着高中的杜玉瑛,是向渊哥长子杜锦堂的第三子——珍卿幼时杜玉琮的亲三哥——这两人岁数都比珍卿大一些,辈分却小得很。
    禹州的初夏已经很燥人,幸而还有熏风来亲。风中飘来麦香、花香和草木香,让珍卿恍觉像是上启明放暑假的时候。在熟悉的气味里看到熟悉的山水,珍卿少时的记忆都渐渐地苏醒。三哥揽着珍卿看着妻子描述过的家乡。
    行路时间一长,他们就感到颠簸得厉害了。珍卿给家乡捐助的这条沙石宽道,使用六七年被碾压得坑坑洼洼,已经非常不成体统了。
    性格更外放的玉瑛很是感慨:“姑奶奶你不晓得,原来乡里就是我们杜家庄开砖窑,那生意好得做到市里省里。杜家庄托姑奶奶的福红火了两年,最穷的人家兜里有了闲钱,都惦记送家里男娃念书嘞。我们庄南边田家庄的人眼红啊,他们也一村集资垒起五座砖窑,烧了砖格劲杀价跟俺们抢主顾,这两年我们庄的砖窑挣钱少了,不管咋说也还能挣一点子。可而今左近庄子都垒砖窑了,砖窑多了俺们庄烧砖就挣个辛苦钱。姑奶奶你看外头那大路上嘛,外庄外市来几个庄子拉砖都走这路,把好好的沙石地全给轧稀塌了,今年乡里人还说集资来修修路,卖砖又不挣钱了有个啥好修头的嘛!”
    年长稳重些的玉瑚没有吭声,但珍卿看他拿眼棱了玉瑛一眼,但抿着嘴角克制着没有说话,显然不喜欢玉瑛谈这个问题。
    不料玉瑛说完那番话没多久,他们最前头的汽车陷进沙土地的大坑里,大家只好都走下来推车。
    珍卿被颠得胃早就不舒服,瞅瞅三哥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便拉三哥到旁边歉意地道:“三哥是江南水乡的少年,一路上跟我吃的是腌腊咸,走的是坑洼道,可真苦了这样惹人怜的江南少年。”
    三哥被她的“江南少年”逗笑了,他人到中年哪还当得起“少年”二字:“只要这里的人好,吃吃腌腊咸,走走坑洼道,我还怕求之不得了。”他们没留意两个侄孙子看到他们亲昵,活泼的玉瑛跟沉稳的玉瑚挤眉弄眼,玉瑚瞪着眼叫他消停一些。
    走出了这样难出来的大陷坑,他们后面行车就非常小心,可再小心也架不住路坏得太厉害。
    颠腾快两个钟头终于离家近些了,三哥看着青黄的稻田麦垄,还有蜿蜒的地埂小路,见远处隐约未露的一片低绿,问珍卿那里是不是一方莲塘。珍卿不太确定地点了点头,玉瑛兴致勃勃接过话说是莲糖。
    当车子驶得离村庄更近时,珍卿见那些在田地里忙活的农人,就像一个个奇妙古老的篆文,戳在郁郁苍苍的田野里发怔,多少乡人一辈子难见这么多汽车,小孩子们从村口看到他们就跟在车子后面跑。
    进村口看见一个穿着绢衫的老汉,看见头探出车窗的玉瑛,这老汉很远就扯着嗓子问:“玉瑛,哪来的这排场的小车子?哎呀,玉瑚也在里头嘞,恁两个鳖孙儿出息呐?”
    玉瑛冲着那绢衫老汉大声嚷:“杨大老虎,我们珍姑奶奶回来省亲了,就是嫁到海宁的那个大学问家,连外国的鬼佬都竖大拇哥的大学问家嘞。还跟你家胖虎同过窗嘞……。”
    车子缓缓驶到杨大老虎跟前,玉瑛笑嘻嘻地冲他又高声说:“还有俺姑爷爷,俺姑爷爷长得可排场,可着全县找不出比他更排场嘞——”然后玉瑛就被玉瑚捂了嘴,咬着牙嫌恶地低语斥他:“你不说话,没人叫你当哑巴卖喽。”长辈们再三再四地交代过,不许说珍姑奶奶嫁的大财主,不然给他们招来打秋风的,要是招来流氓土匪就更麻烦。
    珍卿悄悄跟三哥十指相扣,挤眉弄眼地冲着他笑,三哥哭笑不得地点点她,知道“排场”是说他英俊好看。小妹这两个侄孙子都不错,一个稳重一个活泼,其实没说什么叫人不快的话。之前走在那条到处是陷坑的沙土道上,但凡车子限在低的沙土坑里,都靠这两个能干的侄孙做事利落,车子才能一回回顺利出坑。
    车子从杨大老虎身边驶过去了,三哥问那杨大老虎是什么人物,珍卿简略说起小时候的事,反正杨大老虎欺男霸女、压榨工人、放高利贷,是当代小说里典型的恶霸财主,杜太爷跟他一比就像天使一样。
    珍卿顺势问玉瑚杨家现今如何,稳重的玉瑚平稳中透出快意:“他女婿崔家败了势,胖虎娘跟胖虎离了睢县,后来再也没见回来过,有人传他们早死在外头了。胖虎他婆不晓得叫啥吓着,说疯就疯了,一到晚上就嚷房梁上有鬼啊。白天就四野地乱跑一气。杨大老虎在村口就是望他老婆嘞,他对他老婆还有一点人样子。”珍卿和三哥更大的恶人也见过,听杨大老虎的事叹声“恶有恶报”的兴致都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