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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东窗事发

      亥时初一刻,萧家大堂,寒雀栖枝,月满西楼。
    萧子逸满脸通红,昏昏沉沉地坐在桌前打着酒嗝,吉祥正在给他宽衣,想让他坐得舒服些。
    今晚牡丹楼的宴客很顺利,席间笑语晏晏,萧子逸谈笑风生之间就为萧家绸缎庄谈下几件大买卖,委託留芳馆安排侑酒唱曲的女妓们也很是出色,应对合宜言语得趣,大家都玩得很开怀,散席后田老闆和吴六爷当下就各自带走一个称心的小娘往别处尽欢去了。
    萧子逸却没有心绪,也许是因为醉了,也许是因为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原由,他愈看着那些小娘们愈没有心情,最后只带着浑身酒气回到萧家大堂。
    坐在这个位置上,触动前尘,他想起前夜那碗醒酒汤的滋味,顿时觉得味蕾收缩满口津唾。
    「吉祥。」
    「是,大少有什么吩咐?」
    「叫厨房上醒酒汤。」他醉得舌头都在发僵,倒还很记得要交待些什么:「要前天夜里的那种鲜鱼豆腐汤,要多做一些。」
    「是,我马上叫燕呢去做。」
    吉祥果然退下自去安排。
    过了两刻鐘,吉祥将一大碗鲜鱼汤送上:「大少,汤来了,趁热快喝吧。」
    萧子逸舀起一匙汤送入口中,怔了一会再喝一口,左看看右看看,他皱起眉头。
    「吉祥你说这汤是谁做的?」
    「燕呢做的。」
    萧子逸沉下脸:「叫她进来。」
    吉祥闻言愣了一下,他不明所以,但当然照吩咐办事:「是。」
    他退出门外,不一会再度进到大堂,身后跟着一个女使,正是燕呢。
    「大少,人带来了。」
    「你先出去,我有话问她。」
    吉祥应声,轻轻退出大堂,堂中就只剩下燕呢和萧子逸两人。
    燕呢心跳如擂鼓一般咚咚响,又是害怕又有一丝期待:「大少找我有事?」
    「我问你,这碗汤是你做的?」
    「是。」燕呢只有承认。
    萧子逸定定看着眼前的女使:「那么前天那碗就肯定不是你做的。」
    燕呢慌了:「不是的大少,你听我说,前天那碗当然也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
    「别跟我狡辩。同样的材料、同一个人做的汤能跑出两种天差地别的味道来?」萧子逸冷道:「这汤顏色不对刀工不对火候也不对,连鱼鳞都没刮净、鱼骨也没剔掉。我不废话,只问你前天那碗汤到底是谁做的?」
    燕呢直冒冷汗,口唇哆嗦,终究扛不住,颤声道:「是、是香词做的。」
    萧子逸直盯着燕呢,忽又大声叫唤:「吉祥。」
    吉祥立刻进屋应声:「是,大少。」
    「去把香词叫醒,让她马上做一碗鲜鱼豆腐汤送过来,别吵醒其他人。」
    「我立刻去。」
    「让她多做一点。」
    「呃,知道了。」
    吉祥又出了大堂,萧子逸一声不吭,燕呢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也就只能原地待着。两刻鐘后,另一碗热腾腾的鱼汤送到萧子逸眼前。
    萧子逸抓起匙羹开始喝汤,然后就一口接一口喝了个碗底朝天,出了一身汗,他痛快淋漓地吁了口气。
    「她人呢?」
    「就在外头。」吉祥回话:「怕大少还有话问她,我就让她在外头等着了。」
    「很好,让她进来吧。」
    香词随后就跟着吉祥进了大堂,垂着头问候一声:「大少。」
    「你来了。」萧子逸叹口气:「要喝到你这碗汤可真不容易,足足等了我半个多时辰。不是让你多做点么,为什么还是这么一碗?」
    香词垂着头轻道:「这鱼就这么大,做一碗正好,再多味道难免就差些了。况且这汤做了是为醒酒用,不是为吃撑了的,喝多了怕大少闹肚子,反而不好。」
    「这汤和前天夜里的味道是一样的,所以前天的汤也是你做的吧,」萧子逸问:「你不是厨房女使,为什么是你做醒酒汤?」
    「前儿夜里吉祥哥来催做汤,小蝉姐身上不爽,厨房女使只剩燕呢了,她就来求我帮她。」
    「嗯?」萧子逸盯向燕呢:「你是厨房女使,为什么做醒酒汤还要拉人相帮?你之前不是说去年你在童家金银舖里一直都在厨下帮忙么?」
    燕呢紧张得话都说不清:「我……我……」
    香词淡淡道:「燕呢是骗人的,她根本不会下厨。」
    这个萧子逸当然也看出来了,又问:「那她今天又为何不再找你相帮,而要自己做汤呢?」
    「因为她也看得出我不会再帮她了吧。欺骗主家、冒领赏钱,这事在厨房女使之间已经传开,她也该猜得出我已经听到风声,所以不敢再要我帮她。」香词道:「帮她一次是人情,再帮下去就是冤大头了,我再好性,也没这个道理。」
    萧子逸不觉侧目,从射堂的工作上他就看得出她做事很认真、讲方法,而现在光凭这句话他又能断定李香词绝不是逆来顺受的气性,她很有自己的主张。
    「总之先料理这件事。燕呢,」萧子逸淡淡道:「欺骗主家、冒领赏钱这都是大忌,萧家不能够再聘僱你,你回屋收拾收恰,明日一早我会让温三嫂带你离开。虽然你契约打的是一年,中途解僱,我身为主家算是违约,但解僱你的原由你自己也明白,如果你真要告官我也可以和你对簿公堂的。」
    燕呢哀求着:「大少,我真的知错了,再不敢了,求你让我留下来……」
    「方才香词说了,你这事已经闹得厨下女使之间都在传言,真让你留在萧家,只怕你也难以自处,不如好聚好散吧。」萧子逸并不动摇:「你这几日的身子钱我还算给你,但昨日给你的三百钱你得交给香词。」
    「我不要赏钱。」香词摇头道:「我不过是帮忙煮了一碗汤,那钱还是燕呢收着就好,在找到下个主家之前,她还得过日子呢。」
    萧子逸闻言也不再坚持:「那就照你的意思做吧。吉祥,带燕呢收拾东西去,明儿一早就找温三嫂过来。」
    「是。」
    吉祥领命,便带着哭哭啼啼的燕呢离开大堂,燕呢还梨花带雨望着萧子逸,扭捏着不肯就动身,吉祥也不耐烦了:「大少都让你走了,何必还搁这儿拉拉扯扯的好没意思,萧家可没有这样的规矩!」
    说着终于还是把燕呢拉出了萧家大堂。
    堂中现在只有萧子逸和李香词了,他坐着,她站着。
    半晌香词低着头开口:「燕呢的事既已经发落,若没别的吩咐,我就不吵大少安歇,先退下了。」
    萧子逸却看着她道:「别忙,我还有话想和你说,你先坐下吧。」
    香词没有动:「我只是个女使,站着回话就行了。」
    「是我让你坐的,你就坐。」
    「女使就该站着。」香词终于抬眼看向萧子逸:「萧家只怕没有让女使坐着回话的规矩。」
    「我就是萧家的规矩,」萧子逸笑道:「我有正经话想和你商量,你坐着我才好说话,难不成让我站着陪你么?」
    商量?
    香词疑惑了:「大少有什么说的,吩咐一句就是,要同我商量什么?」
    「总之你先坐下了吧。」
    香词也就坐在了萧子逸对面,还是垂着头。
    萧子逸以手支颐,看向对面的香词,不知为何在他面前她总是垂着头,这是陆大人家教导女使的规矩么?
    她老垂着头,他就看不清她那张白晰细緻的脸蛋和清丽的五官了,多可惜。
    「先同你说,以后和我说话别垂着头,你为什么总垂着头?」
    香词一楞:「我只是女使,直视主家是失礼之举,当然得避忌着。」
    萧子逸闻言想了想,便多了个心眼。
    「你和其他人说话只管低着头不妨,」萧子逸道:「和我说话就看着我,我不喜欢看着人家头顶说话知道么?你看春喜同我说话时也是看着我的。」
    这也好,她的面孔让他一个人看着就行。
    「大少既这么吩咐,以后我知道了。」香词果然抬起头来:「那我就先退下了。」
    「欸,我要和你商量的事还没说呢。」
    吓,还有?
    香词只好问:「大少究竟想商量什么?」
    萧子逸悠然欣赏着眼前这张清丽的脸庞,眉如柳叶,眼横秋水,腮凝新荔,鼻樑挺秀,那张小巧玲瓏的嘴,一开口好似绽破樱桃,观之不足。
    「大少?」香词觉着不对劲了:「你要商量的事?」
    「唔,那个晚点说。」萧子逸愈看愈爱,就想再和她多说说话:「我听温三嫂那日说,你在陆大人家做了十年女使,你是怎么进的陆家?」
    「我是山阴人,和陆大人是同乡,十岁上父母双亡举目无亲,是陆大人收留了我,教我规矩、教我做事,连我的名字也是陆大人给的。」
    从她此刻眼波盈盈的神态萧子逸看出了些什么,不觉笑容一滞——陆大人也知道她的心意么?她和陆大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关係?
    萧子逸不动声色地问:「你在陆大人身边做些什么工作?」
    「我是陆大人的身边人,所以他身边的事我都做。」
    这么贴身的职位……萧子逸不乐意了,但想想又总是比妾侍好,再一思索,她和陆大人之间如若真有什么,那这次赴任夔州也不可能单独把她留在临安府。考量到这一层,萧子逸略略宽心。
    他又随口问道:「那这回陆大人调任夔州你为何没跟着?」
    香词眼神一黯:「大少,这是我和陆大人的私事,我不想多谈。」
    察觉出自己踩了线,萧子逸一叠声道:「是是是,那当然,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好再提的。现如今你在萧家待得可还好么?」
    「我很好。」香词道:「如果大少说话能开门见山些就更好了,到底要和我商量什么事?」
    被她这么一抢白,萧子逸也不生气,还是笑得开怀:「是我拉扯太多了,就想问除了射堂的工作之外,你还能不能再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
    萧子逸很想提出让她当自己的身边人,但考量到她应该不可能答应,还是先别莽撞得好。
    循序渐进才是上策。
    「是这样,你做的汤我很喜欢,」萧子逸看着她:「我每天晚上都想喝一碗,你能帮我做么?」
    「可是我听小蝉姐说大少经常外宿,」香词问:「如果大少不回来,那又何必做这个?」
    「这你别管了,以后我会天天回家喝汤的。」萧子逸道:「我也不要你去当厨房女使,你就和春喜留在射堂安心做事,只是每晚帮我煮汤就好,这是额外的工作,我每个月加你五百钱的工资,就这么定下了好么?」
    「我可以帮忙煮汤或做夜宵,如果只是帮大少你一个人做,不用加那么多工资,」香词道:「我想三百钱就够了。」
    「我觉得五百钱比较合理,」萧子逸:「这毕竟是我额外烦你的事。」
    香词觉得怪怪的,从来是主家拼命想扣身子钱,女使拼命想加身子钱——为什么他俩却是倒过来的?
    「我觉得还是做多少事领多少钱比较心安,五百钱真的太多了。」香词道:「我不贪,燕呢吞了的那三百钱我尚且不和她要,所以也不会想多得这额外的两百钱。」
    萧子逸闻言反而笑了:「这话就不实在。我看得出来你不要燕呢那三百钱和你贪不贪根本没关係,你只是因为不耻她的人品,而那钱她碰过了,所以你嫌脏才不要,不是么?」
    香词怔住了,她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这事你听我的,就加五百钱,有时如果我有朋友来了让你做夜宵你也得帮忙,所以倒不全是帮我做的,五百钱才合理。」
    「我明白了,」香词不再争论:「就照大少的意思办。大少可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没有了,今天耽搁你这么久,你先去安歇吧,明晚开始帮我做汤。」
    「大少明日想喝什么汤?」
    「你煮什么我喝什么。」
    「知道了,我先退下,大少也早点歇息。」
    看着她离去的婀娜背影,萧子逸竟有些神魂颠倒,却又猛然想起一件事,心头如遭锤击。
    如果燕呢碰过的钱她都嫌脏不肯拿,那她又是怎么看待花名在外的萧家大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