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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二章 白花花的银子给了穷人,造孽啊!

      商辂说的是王振吗?
    当然不是,其实还是稽戾王。
    商辂沉默了片刻,说起了正统九年的一个桉子,正统九年,杨士奇年过八十当年去世,盘旋在大明朝堂上的乌云看似散去,但是王振的当权,似乎又给大明带来了新的乌云。
    有一个桉子,是正统九年九月份判的,有稽戾王的正统之宝落印。
    说的是江苏丹徒人刘煜,此人是丹徒有名的豪奢户,刘煜年轻的时候,因为家财万贯,无心科举,涉猎极广,对水利、算学、医术、金石(考古)、天文、音律都有涉及。
    刘煜涉猎这么多,千不该,万不该,碰了赈灾二字。
    正统九年,刘煜游历至大同府,瓦剌袭扰了大同府,围困城池长达三月,大难猝兴,民众走则无资,留则无食。大同府内,男子逃走,女子自尽,尸横遍地者,有大门紧闭,而举家饿死者。
    刘煜家财万贯,他当然不会挨饿,但是大同府的百姓挨饿,刘大善人动了恻隐之心,便开始赈济灾民,自己的钱很快就用光了,刘大善人又用自己的地契置换了一万五千两白银,继续赈济。
    城中实在没有粮食之后,刘煜用自己手里所有的地契从钱庄里借了五万两白银,出城去了。
    出城干什么?
    问瓦剌人买粮食。
    当时的瓦剌人攻破了几个粮仓,手中有大把的余粮,但是瓦剌人带不走拿了多的粮食,刘煜用五万两白银在瓦剌人手中购买了近十万石的白粮,运回了大同府。
    大同府内,平民男女日住其家领粮者,不下数万口,颇形拥挤。
    一个苏州人,在山西行都司搞赈济,还是倾尽家财的搞赈济,与虎谋皮去找瓦剌人买粮食,这的的确确是看不得百姓受苦的大善人。
    瓦剌人就像是草原上的风,来来去去,终究还是走了。
    瓦剌人一走,不再坚壁清野后,大同人终于有了生机,大部分算是活了下来。
    当地的百姓们对刘煜是感恩戴德,要给刘煜立生人祠,刘煜虽然不走科举,但是他的交友甚广,多少知道朝廷的忌讳,让百姓们好好生活,就准备回家继承家业。
    在大同府折腾这一次,花光了所有旅游预算不说,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不回家继承家业,刘煜还不起这五万两的亏空。
    刘煜要走,却走不了。
    大同府的知府胡万把刘煜给抓了,理由是里通贼寇,勾结瓦剌。
    这件事很快传的大同府上下都知道了,而后百姓们自发组织起来,不给官署送薪送水送食送菜,就是想知道刘煜为何被抓。
    后来百姓们才回过味儿来!
    瓦剌围困大同府的时候,大同当地缙绅们,哄抬粮价,一日三涨,这刘煜不仅不涨价,还免费赈济百姓!
    这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瓦剌走了,当地的缙绅们自然不会放过刘煜,白花花的银子就这样白白给了穷人,真的是作孽!
    刘煜作为苏州丹徒遮奢豪户,自然不是无名之辈,说不上直达天听,但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
    别说朝里的关系,就是在大同府地方,他到了大同府第一个拜会的就是大同府总兵官石亨,一见面就给石亨送了一对翠玉麟角凤嘴。
    石亨作为大同府总兵官,自然有自己的面子,听说刘煜被抓了,他找胡万聊了聊,最终达成了刘煜赔偿当地缙绅损失,共计三万两白银,刘煜没有白银,可是他有盐引,他当即拿出了三万盐引结清。
    大同府被围困,盐引一文不值,可是瓦剌人走了,盐引的价值就又恢复了,刘煜用盐引结清赔偿,当地缙绅们才心满意足。
    这件事到这里,本来算是了结了。
    可事情就出在刘煜出来的前一天,百姓们群情激奋,围困了府衙,石亨出面,好说歹说,才把百姓们给劝了回去,承诺刘煜一定会出来的,才算是把百姓们安抚了下来。
    这本来没有民变,大家桌子底下谈好了条件,刘煜也就放出来了,可是这有了民变,便只能报备送往了朝廷。
    很快,批红的敕谕就到了大同府,刘煜里通贼寇,勾结瓦剌,斩立决。
    刘煜彻底慌了,这秋后问斩,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赶忙写信求助,最后通过父亲的关系,走了朝中正二品大员的门路,给王振送了五万两白银,才算是保住了性命,狼狈的回了苏州。
    但是问题来了,兴安当年从宫里查出一本郭敬这个老太监的账本,发现了这五万两银子,最后有四万两都给了稽戾王。
    “胡尚书,这个桉子,该怎么写?”商辂将桉情始末事无巨细的说清楚后,俯首询问。
    照实写?
    大明皇室,老朱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把事情完全都扣在王振身上,就很符合为尊者讳的一贯做法,至于那本兴安翻出的账本,大家全都当不知道便是。
    可是,问题又来了,稽戾王是尊者吗?
    按照大明当今皇帝对稽戾王的太庙审判,显然不符合尊者的定义,那就要据实记录。
    商辂感觉修这史书,那真的是挠秃头都不好写的事儿。
    朝堂狗斗,商辂毫不关心,他只关心自己能不能活着把史书写完。
    胡濙听完商辂的诉说,他清楚的记得这个桉子,也是头皮发麻,他想了想说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实事求是就是,是怎么样,就怎么样便是,陛下应该不会为难你的。”
    应该?
    商辂和胡濙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无奈,这的确不好写。
    胡濙斟酌了下说道:“这个桉子,你补充一个细节,送钱是走的我的门路,刘煜父亲托人当初找到了我。”
    “啊?这…”商辂终于明白了整个桉子里,语焉不详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这是胡濙做的太隐蔽了,以致于几乎没人知道,到底是救了刘煜的命,朝堂常青树不老松,做事极其周详,怎么肯轻易露出把柄?
    胡濙不说,这件事就是个无头公桉,毕竟王振也死了。
    胡濙在景泰元年出清旧账的时候,曾经交给内帑一笔钱,是胡濙当年帮人办事收的钱,这笔钱里,有一部分就是刘煜答谢胡濙救命之恩给的酬谢。
    胡濙笑着说道:“没什么好惊讶的,你照实写就是了,你等我下,我给你找找当年刘煜父亲的信。”
    胡濙差人回到官邸从后院阁楼取了一个盒子,里面有很多的书信,胡濙找到了书信,递给了商辂。
    商辂惊讶的看完了书信,垂涎三尺的看着胡濙那个盒子,里面这样的书信,还有厚厚的一沓。
    对于修史的人而言,这个盒子,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胡濙将盒子收好,笑着说道:“写史,后人一万双眼睛看着呢,你就是九真一假,或者为尊者讳春秋笔法,后人也能给你翻找其他史书印证出来,还不如直接写明白,省的后人考校了。”
    比如,九真一假是骗不了人的,多少文人墨客,会翻动史书?比如史官已经尽力掩盖,但是汉文帝隐诛弟弟淮南厉王刘长,还不是被考校出来了?
    胡濙最后总结性说道:“陛下杀稽戾王,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天公地道,就没必要曲笔,到时候,我来送呈陛下。”
    “谢胡尚书!”商辂心里的石头一下子就落了地,胡濙替他呈送,就代表着,他写完之后,是经过胡尚书斧正的,所以出事后,担责任的是胡濙了。
    胡濙摇头说道:“一把老骨头,还能做些什么,就做些什么。”
    商辂走了,胡濙告诉他实事求是,还把锅给顶了,那这史书就没那么难写了。
    至于胡濙交代的事儿,看好学子们,不让学子们被人架上火架,则是商辂的分内之事。
    商辂能做的好吗?
    他是读书人,而且是最顶尖的三元及第的读书人,读书人内斗那些事,商辂再擅长不过了。
    就这样,大明朝的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圣旨,在七月的尾巴,随着缇骑们的马蹄阵阵,送往了各州府县事。
    也送到了扎根农庄的掌令官手里,掌令官们拿着圣旨,一个字一个字的给父老乡亲们讲解着陛下的政令。
    陛下的政令都是大白话,没有什么需要解读的地方,说的很明白,没有模湖不清。
    掌令官们另外接到了陛下的敕谕,要求掌令官将圣旨内容,铭石刻录,立在土地庙之前。
    这是大明皇帝给百姓们的承诺,若是有人违背了,就可以指着土地庙上的圣旨,依法反抗苛捐杂税。
    此时在广州府的朱祁玉,正在吃早茶,岭南的天气仍然非常湿热,但是南塘官邸却极为凉爽干燥。
    朱祁玉的面前一张长约三丈的朱红色阔桌,阔桌两侧,坐着此次郡县安南的文武臣工,桌上上面放满了这次战前会议的决议,朱祁玉将所有的奏疏批复之后,正色说道:“朕在此地,等待诸君凯旋,朕与诸君共饮!”
    朱祁玉站起身来,将景泰之宝取来,在檄文上落印,放在了桌上说道:“明军威武!”
    诸多将领站起身来,齐声喊道:“陛下威武!”
    大明郡县安南随着檄文落印,正式开始,而于谦也将作为总督军务,前往安南,这一去,将近六个月的时间。
    于谦留在了御书房的长桌前,一直等到群臣退去之后,才开始讨论滋生人丁,永不加赋之事。
    对于朝中这条政令,能在文华殿廷推中,得到诸多明公一致通过,于谦并不意外,就是有人想反对,胡濙这个无德之人,也会教他做人。
    难就难在执行,难就难在如何贯彻到底,好在,陛下也做了充足的准备。
    “这个刘煜朕好像听说过,丹徒刘氏…”朱祁玉眉头紧皱的说道。
    于谦稍加沉思连片刻说道:“是江苏的商总。”
    朱祁玉看着胡濙的奏疏,也是一脑门的官司,这稽戾王都死了十年了,他还得处理这些烂账,他对着兴安说道:“好嘛,现在做了商总了,不知道有没有因为当年事儿记恨朝廷,兴安,你回头把账算明白了,把钱给了刘煜吧。”
    算这种陈年烂账,最是糟心。
    于谦探了探身子说道:“陛下,不能给,既然既往不咎,那就过往不补。若是补过往,那就得咎既往了,陛下。”
    “再说,陛下还给刘煜钱,不等同于赐死他吗?刘煜作为商总,也不差这点钱,别折腾刘煜了,也是怪倒霉的。”
    既往不咎是一种政治上的妥协,对等的就是过往不补,也是一种妥协。
    “也对。”朱祁玉良言嘉纳。
    千年以来的君君臣臣的大框架下,朱祁玉作为皇帝,真的补了这笔款子,刘煜只能以死报天恩了。
    这不等同于说,刘煜在跟当今陛下算旧账?
    这是大不敬。
    朱祁玉想了想说道:“让松江巡抚李宾言,给刘煜十张船证吧,不翻船赚钱了。”
    对于朝廷而言,想印多少就印多少的船证,对于民间商贾而言,就是白花花的银子。
    于谦看陛下一定要补偿,还绕了个弯儿,笑着说道:“景泰七年春,松江府等地大疫,刘煜捐了三十万两银子。”
    朱祁玉愣了愣说道:“这么多?朕还以为他在大同府的遭遇,会长个记性呢。”
    朱祁玉又不是高喊大明每户五百万两资产的笔正,他可知道这三十万两的购买力,等于九十万石白粮,能养于谦九重堂三百三十三年。
    于谦有些感慨的说道:“次年,景泰八年,刘煜在松江府船证分配上,独占鳌头,弄了七十四张三桅大船的船证,刘煜赚了回来,比之当年在大同府,刘煜现在多了些计算,和朝廷维持好关系,显然能赚大钱。”
    朱祁玉摆了摆手,不是很认同的说道:“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他没哄抬粮价,朕就替大明百姓谢谢他了,他还肯捐钱,属实不易了。”
    大明皇帝对遮奢豪户的道德要求比较低,他们不趁着国难发财,朱祁玉就能容得下他们,若是肯做点好事,那就值得褒奖了。
    于谦斟酌了一下问道:“陛下,臣马上前往镇南关,现在安南太尉旧安远侯柳溥,陛下要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