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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那么近,却看不到

      林佑嗣,现在,五十岁
    星期六一早,阳光露脸,看着窗台上满溢的阳光,林佑嗣露出了笑脸,感谢气象预报的准确。
    他翻看昨晚就准备好的照相机背包,检查看看是否所有设备都在里头,相机、镜头、闪光灯、遮光罩、脚架等,一一清点完毕后,满意地将背包扣上。
    还要准备一些水和食物,今天要拍湖光夕照,得忙到晚上才会回台北,荒山野岭的,怕临时没有地方可以吃饭,还是自备保险。
    林佑嗣从冰箱里拿出昨天就准备好的食物和水,揹上照相机背包,出发去接晓志。
    开车到晓志家,不用十分鐘,现在出门,刚好可以准时到达。
    吕淑芬和晓志早已准备好,双双站在大厦门口等候,晓志身上揹了二个背包,一个是吕淑芬帮晓志准备的装食物和水的背包,另一个则是晓志自己准备的照相机背包,林佑嗣教过晓志如何准备自己的装备,晓志听过一次就记住了。
    吕淑芬知道林佑嗣一向准时,不好意思让他等待,所以提早在七点二十五分要晓志站在门口等。
    晓志没有什么耐心,刚站定,没看到林老师,就开始摇摆起来。那是种无聊、打发时间的摇摆,可以帮助晓志摆脱恼人的脑内杂音,但是旁人不瞭解,总是以惊惧的眼神看着摇摆中的晓志。所以吕淑芬总会在晓志开始摇摆时,给晓志一个拥抱,提醒他不要摇摆,免得招来旁人异样的眼光。
    林佑嗣把车开到路旁停下,对吕淑芬和晓志招招手,吕淑芬露出笑脸,也挥手回应。
    吕淑芬送晓志上车后,仍千万交代,要晓志小心,深怕晓志跌伤了、还是受凉了,他在一旁看了觉得好笑,心想吕淑芬这个母亲真的担心太多,便提议要吕淑芬一起去新竹,可以顺便照顾晓志。吕淑芬当然知道他在说反话,只好收起这些碎碎唸的交代,放心让他带晓志去新竹外拍。
    ***
    早上第一个外拍地点是宝山水库,晓志特别喜爱有水的地方,所以他多会带晓志到湖边、海边外拍。在外拍的时候,晓志会显露出异于平常的专注力,那些令旁人惊惧的自言自语、身体摇摆,全都不见,这时候的晓志,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正常的高中生,反而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另一个可以让晓志专心的事情,就是书法。练习书法的晓志,看来平静专注,经常一写就是一个下午。他见晓志有天份,所以提议在吕淑芬开设的书法教室里,安排每週二次教晓志书法,这一教,就是十年。儘管旁人都觉得晓志异于常人,但他却很喜欢晓志这个学生,只要专心投入,就是一百分的学习,大部分的学生都做不到这一点。
    他疼爱晓志,是类似父子之间的爱护,有晓志的陪伴,让他有时也会憧憬起家庭的美好。从小看着晓志长大,那些旁人不理解的怪声音与怪动作,在他看来,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坏习惯」,他早已学会怎么和晓志的「坏习惯」相处。就连旁人最不习惯的「不说话」,他也觉得那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优点。晓志不说话,总引得别人多说许多话来填补那份空白,场面常被弄得尷尬侷促。但他不觉得有必要去填补那些沉默,反而是晓志的沉默总能填补他内心偶尔出现的慌乱。很多事,不是光靠说话就能表达清楚,这是他对人生的体悟。以他为例,内心里有许多事,他寧愿藏着,也不愿明说,他以为掖着不说,才能像橱窗里的商品,价值随人的想望而抬高;一旦说出口的事,就像摆在摊上叫卖的东西,不管怎么看,总是廉价。若遇到必得说出口的情况,儘管腹内心肠里已有大篇文章,他却怎么也无法讲清楚,常弄得听话的人,丈二金刚似地摸不着头绪。因此,他完全能够体会晓志不爱说话的心情。
    他和晓志在宝山水库停留了一段时间,才拍完这个景点,时已近正午。今天真正的目标是到芎林的「云水间餐厅」,拍摄摄影同好间流传已久的美景「湖光夕照」。从宝山水库过去,不用十分鐘,很近,但是现在过去,要等到夕阳出现,还得等上四、五个小时。他看看晓志,又明显地开始摇摆,这表示没有事可以让晓志集中注意力,他只好轻抚晓志的头,安抚他。他看看四週,附近几乎没有遮蔽物,晓志热晕了吧?汗流浹背的。他决定先开车过去,到「云水间餐厅」休息一下,躲躲这毒辣的太阳,睡个午觉也行。等待夕阳出现,还得四、五个小时呢。
    ***
    林佑嗣在「云水间餐厅」外停好车,和晓志一起下车,走向「云水间餐厅」的入口。
    入口很隐密,要先走入一丛人造的树林,他差点就错过。入口处有一位服务生,亲切地询问他是否有订位?几人用餐?这时他突然听到餐厅内一群人爆出笑声,如果他没理解错误,这群人应该是在讲有关「交通警察」的笑话,吵杂的声音全都来自女性的笑声。
    惨了!他心里的警铃大作。晓志最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只要周围的声音太吵杂,晓志就会自顾自地哼起歌来,希望能藉由自己发出的声音,代替那些他不喜欢的声音。但是,在旁人的眼里,这个举动很奇怪,很难不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对服务生表示抱歉,委婉地说明中午不在此地用餐,只想询问下午餐厅订位的状况。服务生看了看手边的订位记录,表示下午尚有空位。
    「好。」他订了下午二个位子,并向服务生道谢。
    里头又传来爆笑声音,这次说的是有关「水果」的笑话。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在这荒山野岭的,也有人想开他的玩笑?他在心里笑自己太敏感,「水果」这个词,应该再普通不过,没有别的涵义。
    他在晓志耳边说话,告诉他现在不适合进餐厅,建议二人先到附近的登山步道绕一绕,等到下午四点左右再过来。晓志点点头,顺服地往餐厅外走去,眼神还不时看向他,想确定他一路陪伴。
    二人把照相器材先放回车上,只带了装有食物和水的背包,往附近的登山步道前进。山上树荫很多,他打算让晓志在山里走走,紓解一下暑热。
    ***
    四点左右,他和晓志回到餐厅,果然中午那群吵杂的游客已先行离去,只剩下几组安静欣赏美景的客人。他松了一口气,今天的行程,总算可以照计画进行。
    二人在餐厅内大致走了一圈,选出适合拍摄的地点,他要晓志先决定拍摄的角度,把角架架好,开始构图。附近有几棵老树栖在湖边,纳入镜头内,可以成为不错的构图,不会只有夕阳那么单调。
    二人才刚坐下来享用餐厅内的下午茶点,陆续又有几组摄影同好加入,看来这个景点在网路上颇具知名度。幸好这些摄影同好偏好以镜头捕捉画面,并不吵闹,否则今天的外拍恐怕得提前结束。
    晓志吃完面前的松饼,被其中一个摄影大哥吸引,前去观看摄影大哥的镜头取景。摄影大哥和不说话的晓志,二人比手画脚,外加点头、摇头,竟然也沟通无碍。他心头一暖,其实愿意花时间和晓志相处的人,也并不是没有,他和吕淑芬常常只是多虑。
    ***
    二人驱车回到台北,已接近七点,吕淑芬早已站在大厦门口等候。林佑嗣的车子一停好,吕淑芬就迫不及待上前接回晓志,好像久别重逢的情人一样。
    「今天还好吧?」吕淑芬担心地问。
    「没问题,晓志很乖。」
    「谢谢。」
    「晓志今天有和一个摄影大哥聊天,还不错。」
    「真的吗?」吕淑芬很开心,转头问晓志,「吕晓志,你跟别人聊天啊?」
    听到吕淑芬连名带姓叫自己,晓志这才有反应,缓慢地点点头。
    晓志在一般的情形下,耳朵是自动关闭的,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旁人什么言语都进不去他的脑袋,除非连名带姓的叫他,否则晓志并不知道有人在和他说话。
    吕淑芬更开心了,对林佑嗣又是一阵道谢。
    晓志在旁等得不耐烦,又开始自顾自地摇摆起来,吕淑芬赶忙环抱住晓志,匆忙结束与林佑嗣的谈话。
    林佑嗣摸了摸晓志的头,也帮忙安抚晓志,晓志的躁动才减轻一些。他回到车上,和吕淑芬、晓志挥手道别,开车离去。
    开车回家的路上,他回想今天一整天的行程,觉得晓志进步很多,佷开心。倒是对吕淑芬,心里有一份怜惜,吕淑芬一直都是一个人照顾晓志,从没想过结婚或请别人帮忙。最美的青春年华,都给了晓志,他很担心吕淑芬这根二头烧的蜡烛,会不会有一天就突然熄灭?
    他与吕淑芬相识已有三十五年,二人是五专同学,吕淑芬后来成了书商业务,与身为中文系教授的他,在工作上常有往来;吕淑芬开设书法教室后,他固定每週拨二个晚上免费教导晓志;还有,吕淑芬与叶大成那段不为人知的恋情,全世界应该只有他知道;而他,从年轻到现在,所有感情上的祕密,吕淑芬无役不与。二人这三十五年来,从未中断连系,相处起来就像家人一般,连住家都选在十分鐘车程可以到达的距离。二人间这么多复杂的关係与祕密,互相交织,已不再是单纯的同学或朋友,倒像是家人。
    他按下十四楼的按钮,看着电梯门闔上。只有他一个人在电梯里,就像等会儿回到住处后,也仍然是他一个人。他开始思考,一个人的独居的生活,和三个人共同生活,有什么不同?他和吕淑芬、晓志的关係,有没有可能再更进一步?现在这种二地分治的情况,维持得不错,要真是统一成一家人,会不会打乱现有的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