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
佐原抬头望向俯视着他的祐里。从这个角度,佐原能将他那毫无生气的双眸看得一清二楚,它们的顏色有如生锈的铁、乾涸的鲜血,是一种混浊的赤褐色,彷彿一池无底的泥潭,能把所有接触到的事物都吞没。
而那片泥潭,唯独留下了佐原。
「你在这里已经没有别的重要的人了吧?我们两人一起,在没有任何记忆的地方,展开新的生活,这样不好吗?」祐里诱惑一般的低语传入佐原耳中,但无论他说什么,佐原的表情始终不起波澜。
「我不想逃跑,祐里。」
「这怎么算是逃跑?这里已经没有你的敌人了,你的战斗六年前就已经结束了。」
「战斗永远不会结束。」佐原握住祐里捧着他的脸的手腕,慢慢将它们移开,往下放到桌子上。「你看看我的房间,祐里。我内心的战争远远不到结束的那天,我还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永远活在被掠夺的恐惧里的孩子。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但在我结束跟自己的战斗之前,不管去哪里都是没有用的。」
佐原语气虽然轻柔,却没有留下反驳的空间。祐里安静地听他说完,沉默了一下,然后垂下了头。
「就算他已经死了也一样吗?」
「正因为他死了,我能憎恨的人就只剩下我自己了。」
这话刚一说完,祐里的脸上立刻浮现了委屈的神色,眼里憋满泪水,似乎下一秒就要滴下来。佐原见状马上直起身,抱住祐里。
「不是你的错。」
他一边安抚全身微微颤抖的祐里,想起记忆中还是孩子的对方拿着一张报纸,向他跑过来,高兴地告诉他一切都已经解决了的画面。
他接过报纸。上头写着有个人在狱中死亡了,是在服刑期间被其他囚犯凌虐、侵犯致死。光是看祐里雀跃的模样,他就知道背后是谁下的手。
从各方面来说,那都是祐里为他做过最意义重大的事,坏的方面亦然。也是这份太过复杂的意义,让他亦喜亦悲,悵然若失。没有了仇人,无处可指的炽热的矛头却对准了自己。毁灭性的情感如同滔天巨浪,不可控地将他反噬。
「不是祐里的错,至少我一直都不必担心他什么时候会被假释。这样也很好。」佐原抚摸着祐里的后背,轻轻地说道。
「真的吗?」祐里吸了一下鼻子,将头埋进佐原的颈窝。
「那我今天要留在你这里。」
隔天一早,佐原刚睁开眼睛,就感觉到有人抓着他的手不放。不出所料,祐里正紧抱着他的手臂,靠在他肩上酣睡着。祐里的自然捲在睡过一夜后变得乱糟糟的,这副模样倒跟从前在幼稚园一起睡午觉时没什么差,让佐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就这样躺了几分鐘后,佐原才用空出的另一隻手推了推祐里的肩膀,试着把对方唤醒。但祐里就像睡死了似的,呼吸和刚才同样平稳,完全没有要醒来的跡象。无奈之下,佐原只能尽可能轻地抽出被抱住的手臂,不发出一点声音地走进浴室。
祐里说他的假还没结束,不晓得是请到什么时候。今天应该不会一起上学吧?他琢磨着,一边低下头冲掉脸上的泡沫。正想到要把早餐放在桌上再出门时,他抬起冲洗完的脸庞,却在镜子里看见身后的祐里。
「哇。」即使是没什么情绪波动的佐原也被吓了一跳。
「参参??我忘记带夹子了??」祐里睡意朦胧地小声说道。佐原顺手摘下自己头上的发夹,将对方的瀏海往上固定住。
「行了,快洗脸吧。」
祐里低垂的睫毛遮盖住眼眸,摇摇晃晃地走到洗脸檯前,从一旁的柜子里熟门熟路地摸出第二把牙刷。佐原见他没什么问题,便走出浴室,准备早餐去了。
「午餐要帮你准备吗?」听浴室的水声停了,佐原从厨房探出头问道。刚走出来,正拉着衣领擦脸的祐里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
平底锅子上的煎蛋滋滋作响,蛋白的边缘冒出细小的泡泡。佐原将两颗连在一起的荷包蛋分开,中间摆上培根,将瓦斯炉转成小火。一旁的热水锅还没滚,但已经有碳酸饮料一样的气泡从底部往上翻动,佐原把锅子下的火关掉,将水倒入放了茶包的马克杯中。此时,电锅开关也跳了起来,祐里看佐原一个人忙着,便放下沾着水的衣领,走到一旁接过饭杓,慢吞吞地帮忙把米饭翻松。
「今天又不去学校,打算去哪里?」两人把早饭准备妥当后,佐原一边把剩下的菜装入便当,一边问道。都要吃早餐了,祐里身上还穿着他的衣裤,想来是暂时不打算换掉。
「去见??一个熟人。」
「真稀奇,你还有熟人。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过?」
祐里坐在早饭前,迟迟没有动筷,只是一直垂着眼帘,好像没什么精神。
「以前??因为做了一个不好的决定,来不及告诉你。」
见对方不愿多谈,佐原便也没再追问,用完餐、交代完备用钥匙,就匆匆忙忙地出门了。
洗好碗盘之后,祐里将佐原的公寓大门上了锁,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在大楼前上了一台黑色的轿车。
「去那里。」
祐里只简短地说了这一句,穿着西装的司机便一语不发地催动油门。车子驶过上班时段的街区、正要甦醒的商店街,以及不知是哪间小学的上学路队。沿途风景越来越荒凉,最后开到了山林之中。沿着山路行驶了大约两个半小时,一路上祐里都沉默地侧眼看向窗外,直到车子停在一座废弃的工厂前。
司机为祐里打开车门,跟随在祐里的左后方。穿过屋顶绣蚀、鏤空的主建筑后,两人往斜前方的小屋前进。男人帮他打开了铁门,一走进去,里头只摆满了生锈的工具和杂物。
男人率先低头进入小屋,从地板上拉起了一道暗门。
「在这里等我。」
祐里命令道,双眸为天使般的金色捲发所遮蔽,看不出所思所想。男人沉默地站到一旁,随后,甚至不需要照明,祐里就独自走入了漆黑的地下室。
在完全沉入黑暗之前,祐里在心中对佐原道了歉。
地下室深处传出金属碰撞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