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原乱_分节阅读_13
“这倒是我疏忽了……既然如此,那么你便睡罢,把伤慢慢养好了。”宝相龙树温言软语,十分和气,右掌轻轻拍抚着师映川的背部,就像是哄小孩子一样地哄他睡觉,师映川见状,不由得心下暗暗翻了个白眼,但说来奇怪,被宝相龙树这样哄慰着,即使觉得有点尴尬有点无奈,但偏偏他却是真的很快就睡着了。
如此一路在海上,整日里起居坐卧总面对着宝相龙树,而且免不了总被占点便宜,好在宝相龙树并不过分,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无非是搂搂抱抱,再加上一点口头上的调戏,因此师映川也还忍耐得住,这一路乃是顺风,大船的速度很快,终于抵达了蓬莱群岛。
海风微微,吹得人十分惬意,师映川被裹在一件带兜帽的薄羽缎斗篷里,宝相龙树抱着他站在船头,眼中带着浓浓的笑意,这蓬莱群岛极大,可决不是藏无真所在的那种小小孤岛,如此看去,绵连一片,根本就是一块大陆了,随着距离逐渐靠近,宝相龙树看到师映川眸内微露好奇之色,便笑道:“这里就是蓬莱群岛了,我山海大狱的所在,若是想在这里骑马绕上一圈,需要不少时日。”
经过这些日子,师映川早就已经放弃了让宝相龙树把他放下来,让他自己行走的念头,更何况宝相龙树每日给他吃的药里格外加了些东西,虽然对他的身体没有任何害处,却总是让他手足酸软,周身无力,因此师映川不得不接受宝相龙树的贴身服侍,就连走动也都是宝相龙树抱着他。
师映川此时见大船越发靠近,忽然想起一事,便道:“你跟我说过,这条船乃是姜家所有,是岛上的一个家族,但现在,这船上的姜家人都被杀光了……”
“你是在担心这个?”宝相龙树微微一笑,一只手将师映川头上被风吹开的兜帽重新拢好,漫不经心地道:“一个小家族而已,他们既然得罪了你,我又岂会轻轻放过。”说话间大船越发靠近海岸,整个蓬莱群岛的码头有很多,不过这里是明显是一个大码头,规模很大,码头上停着众多大小不一的船只,沿岸人群往来,十分热闹,绝对不逊于内地的许多码头了。
船只缓缓入港,又过了一阵,终于停稳,师映川饶有兴趣地看着岸上人来人往,宝相龙树对他笑着道:“我已经命人提前飞鸽传信,你看见那边的车子没有?那就是来接我们的。”
那是一辆黑漆大车,如同一个小型的移动房屋,车表绘着红色的古怪图案,驾车的不是普通的马,而是一种模样极像马却又长着短角的兽,比普通马匹高大不少,通身雪白没有半点杂色,样子十分威武,大车旁边围着近百名黑袍骑士,周围空出一大片地方,尽管码头上熙熙攘攘,十分热闹,却无人敢于靠近这一带,来往之人眼中都隐隐有着敬畏之色。
宝相龙树怀中抱着师映川,走下船来,很快就上了车,他将师映川放到车内安置好,这才唤过一名黑袍骑士,淡淡吩咐道:“……即刻派人去西岛姜家,满门不留。”那骑士得令,策马飞驰而去,宝相龙树重新回到车内,队伍便很快离开了码头。
车子快速行驶着,没有多久,面前出现了一片广阔的天地,有极宽阔的道路穿纵其中,大道两旁无数野花盛开,蜂蝶飞舞,还有不少果树沿路可见,道上有不少车驾行人往来其间,一派繁荣的景象,与内陆根本没有多少区别。
师映川向窗外看去,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道:“我曾经听说蓬莱群岛乃是风景极佳之地,每年都有不少人来此游览观光,如今这样看来,果然是好地方。”
宝相龙树闻言一笑,动手替他拢一拢斗篷,说道:“这里风光确实不错,你若喜欢,等你身体痊愈了,我便陪你四处走走。”师映川不接话,却咳嗽了起来,宝相龙树便从怀中摸出一只玉瓶,从中倒了一颗药丸出来,喂师映川吃下,一面轻轻拍了拍男孩的后背:“你恢复得很快,想来是自幼身体底子打熬得很好的缘故,这一番好好调养着,以后也不会落下隐患。”
师映川吃了药,里面助眠安神的成分发挥作用,便又开始有些昏昏欲睡,宝相龙树抱他在怀,轻声道:“好好休息,这对你的伤势有好处。”师映川强撑着沉重的眼皮,道:“宝相,待我伤势痊愈了,便要回断法宗……”宝相龙树眼眸低垂,看不清楚他眼中的神色,只柔声说道:“好,到时候我亲自送你。”师映川听着青年说话,一边微微蹙着眉,眼皮开始耷拉下来,这就慢慢陷入到了睡梦当中。
车子一路飞驰,后来又上了一条平整的石道,渐渐的,道路两边开始出现了大量人工种植的奇花异草,周围有楼宇阁屋拔地而起,错落有序,鳞次栉比,这些建筑群几乎一眼望不到头,其间人员往来,极是繁华,
马车上的纹饰令车子一路畅通无阻,无人拦截,不知道走了多久,随着地势变化,各个建筑亦是此起彼伏,未几,前方出现一大片水域,看起来似乎是一处巨大无比的淡水湖泊,几乎看不到边际,周边建筑无数,其中有许多岛屿坐落水上,大大小小的船只在烟波浩渺的水上往来穿梭,用来载人,也不乏三五条观光用的精致画舫。
大车缓缓停下,宝相龙树怀里抱着用斗篷裹严的师映川,走下了马车,岸边停着一条双帆黑船,宝相龙树登上船,船只顺风而去,将宝相龙树与师映川送到湖中的一座岛上。
船只徐徐靠岸。这伏龙岛乃是宝相龙树一向居住之地,那听月楼便是在这座岛上,此时众人早已接到宝相龙树回来的消息,无数美婢姣童正焚香洒水,清理道路。
这里并非仅仅只有一座楼而已,而是还连带着许多房屋建筑等等,占地极大,其中有一座小楼立于中心处,仿佛众星拱月一般,一块白玉牌匾挂于其上,‘听月楼’三个填漆大字赫然在目。
宝相龙树抱着沉睡的师映川沿路而行,而此刻另一条白石小路上,两名丽妆少女并肩而行,其中一个身穿浅绿色樱纹广袖长衣,月白色牡丹碎饰束腰襦裙,宝髻松松偏侧,只以一枚细细的玉簪挽住,一只雪白的耳朵上长长垂下镂花流苏,眉目如画,眉宇之间与宝相龙树似乎隐约有些相象,另一人则是遍身桃花色衣饰,万千青丝编成一条长辫,上面缀着细碎的粉色宝石,身材纤瘦妙曼,裙裳整洁,纤尘不染,正低头而笑,看不清面目,不知在与身旁女子说些什么。
未几,四人不期而遇,月白色襦裙的少女欢快而笑,快步上前,留下沿路淡淡的馨香,说道:“方才就听说哥哥回来了,没想到这么快。”宝相龙树微微一笑:“宝花,趁我不在,你又擅自来我这里。”宝相宝花吐一吐香舌,尽显少女娇态,道:“好小气,莫非自己亲妹子来玩玩都不成?”
正说着,一个轻软冰丽的声音道:“……表哥回来了。”
☆、三十七、那一跪的风情
那声音十分好听,只见少女水袖冰纨,裙饰明丽,在金灿灿的日光中莹然而立,桃花色的裙角被风悠悠吹起,宛若花飞,身姿修长翩翩,如此临风而立,直如仙子一般,说话间已微微抬起头来,露出一张似嗔似喜的面容,眼波潋滟,清尘绝俗,同时露出一痕贝齿,轻轻一笑,顿时就仿佛百花齐开,明媚无比。
宝相龙树见状,缓缓点头:“哦,你也在。”甘幼情朱唇含笑,自然而优雅,那对漂亮的眼睛却转到青年怀中的人身上,面上浮现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使得她看上去很有一种亲和感,似乎不经意地问道:“不知这人……”宝相宝花却抢先道:“这人是谁?”
师映川全身被严严实实地裹在斗篷里,头上还罩着兜帽,根本看不清楚是什么样子,甚至连男女都分辨不出,他如今年纪还小,身量尚且不足,眼下被宝相龙树小心地抱在怀里,倒好象是抱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一样。
宝相龙树眉毛微扬,没有回答两女的话,只淡然道:“……我还有事,你们两个自己随意。”看似漫不经心的语气,然而其中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势,不容置疑,说罢,便自行离去。
甘幼情双手缓缓负于身后,两只玉手无声地捏紧,宝相宝花皱了皱柳眉,有些不解道:“……哥哥这是怎么了?”她看到宝相龙树远去的身影走向听月楼方向,明亮的眼睛微微一闪,似乎明白了什么,然而在那一刻,甘幼情的眼睛里却陡然有明暗相交,喃喃道:“表哥居然……带人去了听月楼……”
却说师映川沉沉睡了一觉,等到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头顶上方雕刻着波浪云涛的承尘,薄如蝉翼的雪白帐子如云朵一般,有镂刻的象牙球垂下,从中散发出一股奇异的幽香,他所躺的乃是一张宽大柔软的床榻,舒服无比,满床都是香而不腻的芬芳气息。
师映川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顿时就听见有悦耳的铃声响起,原来他身上盖着的软毯边角上缀着几只金铃,被这么稍微震动,就发出了声响。很快,铃声响起不过几次呼吸的工夫,有脚步声便由远及近,随即雪白的鲛绡帐被两下挑起,几名清丽侍婢站在床前,恭声道:“小公子醒了。”其中两女上前,轻轻扶着师映川坐起身来,取了软垫放到他身后。
师映川看了看周围,发现眼前是一处陌生的所在,一扇巨大的绣屏横在室中,上面绣着浩浩大海,海上巨舰扬帆,鸥鸟翔鸣,给人以十分雄阔豪气之感,绣屏右侧是一具半人高的九转莲花香炉,里面正袅袅向外溢着白色烟气,室中空间很大,陈设却并不繁冗,也看不出张扬的富贵之气,但每一件摆设却无一不是难得的珍品,处处透着低调的奢华。
此时却听有人笑道:“……小川,听下人说你醒了,我便来瞧你,你可觉得哪里不适?”语音未落,一个宽袍大袖,面容微显俊逸的青年便走了进来,正是宝相龙树。
眼下宝相龙树已经换了一身装束,鎏金云纹的华贵黑袍将身形衬托得格外挺拔,一顶金冠束住头发,面上含笑,明朗面容上的犀利双目原本透着些漫不经心,此时却仿佛有了焦点一般,落在床上的师映川身上,同时眼神也温和起来,令人心生好感,
宝相龙树走上前来,在床边坐了,动手理一理师映川身上剪裁合体的衣衫,道:“刚才你睡着之际,我让人去买了合适你的衣物,暂且给你换上,你先将就着用,我已经命下面绣工坊的人开始赶制了,再过一日,就有新制的衣裳送来。”
师映川身上穿的衣物质地柔软,针脚细密,做工十分精良,明显是十分高档的物品,但宝相龙树却还嫌弃,可见此人平时生活之豪奢,师映川每日吃的一种药里放了令人全身无力的东西,虽然无害,却总让他用不上什么力气,此时宝相龙树当着他人的面如此举止亲昵,师映川也没法将其推开,只得无奈地瞪了对方一眼,道:“……这里是听月楼?”
“不错,正是听月楼。”宝相龙树的笑容里有着丝丝狡黠,道:“你以前总说不会到这里做客,如今却还是来了。”他说着,神色舒缓下来,目光只在心上人身上流连,师映川墨染一般的三千青丝松松散落在胸前,只用一根五色发带系住,以细细的银丝刨边,精美之极,配着如此柔顺漆亮的头发,相得益彰,为师映川平淡的容貌也添出了几分可观之处,宝相龙树伸手爱惜地抚摩着这一头黑发,轻叹道:“果然这里还是你住着最合适。”
室中几名俏婢不知何时已经悄悄退了出去,师映川微微闭上眼睛,状似休息,但他却分明能够感受到宝相龙树灼灼的目光,他装傻充愣了片刻,到底还是抵挡不住这种几乎快把他烧出个洞的炽热视线,只得缓缓睁开双目,就看到宝相龙树的双眼之中透出炽烈无比的神采,师映川见了,满心不自在,勉强抬起没有什么力气的右手,就想去挡对方的眼睛:“我说,你能不能别这么看我……”
宝相龙树不由得展颜而笑,他轻松将那只孩童的小手紧紧捉进掌心里,轻轻一吻,低声道:“……小川,和我在一起,好不好?”师映川听了这话,身体微微一震,他能够品出青年这话绝对是出于真心,情真意切,但自己对宝相龙树却并没有那种感情,更何况心中还有一个香雪海,如何能够答应宝相龙树的示爱?
一时师映川默然不语,宝相龙树见了,虽然有些失望,却并不气恼,反而和颜悦色地说道:“你睡了这一阵,只怕是饿了,想吃点什么?”师映川闭上眼睛,避开青年爱意无限的目光,道:“没什么,我想休息。”宝相龙树笑了笑:“好罢,那你休息,正好我也要去见父亲。”
他说着,起身将师映川扶着重新躺下,为他掖好毯子,调整枕头的位置,师映川闭着眼睛看不到对方,可是却只觉得似乎有无数柔情自宝相龙树身上传递出来,化为实质性的锁链,将自己缠绕起来,然后狠狠地缓缓地勒紧,勒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宝相龙树离开之后,室中再次安静下来,师映川这才睁开眼,他也确实饿了,便努力坐了起来,向外唤人,他刚出声,就有侍女进来,师映川道:“……我饿得很,有什么吃的没有?”那侍女早已得了吩咐,师映川的一切要求都必须得到满足,因此便道:“不知小公子想吃些什么?只管对奴婢说就是。”
师映川想了想,便挑了几个自己平日里爱吃的菜说了,那侍女立刻下去准备,师映川等了大概两刻钟,几名俏婢便抬着一张矮桌进来,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众女将矮桌放在床上,然后便精心伺候师映川用饭。
一时吃罢,师映川洗了手,说道:“刚吃东西,我要出去走走。”几女互相看了一眼,面露为难之色,师映川看出她们的顾虑,只道:“不用担心,我就在这听月楼周围走走。”侍女们听了,这才安下心来,其中一人去取了斗篷,几人便扶着师映川下地,慢慢出了房间。
师映川手足无力,被侍女轻轻扶着,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因此哪怕很短的一段距离也会耗费不少的工夫,这里景色十分美丽,有身穿罗裙的美婢行走往来,不远处有一个圈起来的矮围栏,里面栖息着几只白孔雀,长长的尾羽拖在身后,一名绿衣小鬟正在向食盆里倒川梨、黄泡等果实。
师映川正欲走近去看,脚下却忽然一松,原来是右脚的鞋子掉了,那鞋是在铺子里买来的成品,自然不会完全合脚,师映川偏偏又脚下发软,这便扭掉了鞋。
扶着师映川的几个侍女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小的插曲,师映川正要叫人帮他把鞋捡起来穿上,远处却忽然有人快步朝这边走来,不过眨眼的工夫,就已经来到了近前,原来是宝相龙树正好回来了。
青年疾步走来,走得很快,然而下一刻,周围所有人都呆住了,只见宝相龙树在师映川身前站定,既而无比自然地单膝触地,半跪了下来,动手捡起那只掉在地上的鞋子,这山海大狱的少狱主,此刻仰起头看了一眼师映川脸上微微吃惊的表情,嘴角就泛起了笑意,目光落到男孩清澈的瞳子上纠缠了片刻,于是那目光在瞬间就由犀利变得温柔如水,道:“……外面日头这么毒,怎么却出来了?”口中说着,一面就在众人屏息止气的注目中一手拿着那只鞋,一手托起师映川穿着雪白袜子的右脚,认真地将鞋子套了上去。
周围没有任何人能够发出声音,只有阳光铺洒出一天一地灼目的金光,在众人都仿佛傻了眼一般的注视中,宝相龙树却好象完全不觉得有旁人在场一般,帮师映川穿好了鞋,这才站了起来,他的表情再自然不过,就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师映川忽然只觉得心里好象有什么东西堵得慌,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慢慢地慢慢地流淌着,惘然若失,宝相龙树却弯腰把他抱了起来,走向听月楼。
很远很远的某个地方,两名少女呆站在花丛后面,宝相宝花和甘幼情眼睁睁看着青年抱着那个身披薄薄斗篷,根本看不清楚面目的人走进听月楼,即使相隔这样远,也依然能够感觉得到那种扑面而来的满满温柔,如此温柔,能把人打倒在地,也能让人近乎绝望的温柔。
☆、三十八、再遇
宝相龙树抱着师映川回到听月楼,师映川被他放在柔软的大床上,一时伏在枕间,心中却犹自被方才发生的一幕所影响,默然无语,宝相龙树望着他满头黑发散在枕上,只觉得又爱又怜,心中一动,坐在床边抚上男孩的肩膀,道:“……怎么好象不痛快的样子?”
师映川微微转过头,看了一眼青年,想到这一路对方视自己如至爱一般,无论自己说什么要什么,都从无违逆,极是温和,唯有在两人接触之际总要揩些油水,必使自己恼怒起来才肯不情不愿地罢手,想到这里,师映川口气淡淡道:“我现在这个样子,自己连路都走不得,怎么可能心里痛快得起来?”
宝相龙树微微一顿,立刻又笑道:“你知道的,我并没有恶意,只是希望这样可以贴身照顾你。”师映川双眉微蹙,费力地自己慢慢坐起身来,道:“你觉得这样很好,可我却不喜欢,我是一个手脚健全的人,不是娇滴滴的小妞儿,用不着别人这样服侍,我喜欢无拘无束地走,跑,跳,而不是被你时时抱在怀里。”
宝相龙树沉默起来,师映川也不多说,只看着他,未几,宝相龙树轻叹一声,道:“好罢,是我不对,不应该为了一己之私就这样拘住你,以后再不会了。”他说着,起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再次返回,掌心里托着一丸丹药,来到床前喂师映川吃了。
这东西入口即化,很快,师映川就觉得四肢渐渐开始不像先前那样酸软无力了,他如今虽然内伤未愈,但经过这段日子的调养,伤势也已经好了许多,此时身上逐渐恢复了力气,便盘膝在床,闭目调息起来,宝相龙树在一旁看着,面上似乎有一丝失落,但心中的一腔柔情却不足为外人道,当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师映川调息既毕,只觉得周身舒坦,虽然伤势还没痊愈,但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他睁开眼,见到宝相龙树还是坐在一旁,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便做不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目光微微一动,但终究还是很快归于平淡,只道:“岛上这里的确风景优美,只怕内陆许多地方都是比不上的。”宝相龙树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师映川的头发,微笑道:“蓬莱确实是个好地方,你不妨在此多停留些时日。”
然而这一摸却摸了个空,师映川敏捷地头颈一偏,便避过了宝相龙树伸来的手,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青年,道:“你这家伙近来可是无礼赖皮得很,但我眼下既然已经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子了,那么你还是收敛一些才好。”
师映川的表情看在宝相龙树眼里,就变成了笑容当中深藏着的俏皮,很是可爱,宝相龙树哂道:“就知道你会这样翻脸无情,唉。”师映川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我发现你这个人颠倒黑白还真有一套。”
他这样一眼瞪去,再是平常不过,但看在宝相龙树眼里,却觉得那眼神似嗔似羞,顿时仿佛三伏天被泡在沁凉的海水中荡漾一般,连一颗心也荡漾起来,酥麻麻的,不由得笑道:“浮生长恨欢愉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师映川立时哼了一声,嗤道:“打住!宝相我可告诉你,你把你这些调调儿还是收起来的好,这些日子你趁机揩油,好在我是个男子,倒也罢了,没什么亏可吃,若是换个姑娘家,凭你这般轻薄无状,定是要杀了你才解气。”
宝相龙树哈哈大笑,调笑道:“这有什么,你若真是个姑娘家,我自然是负起责来,娶你过门就是。”师映川知道这厮脸皮厚起来当真胜过城墙,索性便不理睬,只把此人晾在一边就好,但宝相龙树却不肯让他清净,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以前你说过,你有喜欢的姑娘……”
青年的眼睛几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也拢入光线照不进的淡淡的阴沉,一闪即逝:“既然如此,那么,那个女子是谁?”
师映川听他问起此事,面上却开始有些若有所思的模样,他望着宝相龙树,眼中有一缕精光闪过,心平气和地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宝相龙树轻描淡写地一捋衣袖,很自然地道:“没什么,我只是很想知道,能让你喜欢的女子……究竟会是什么样子。”青年顿一顿,平静道:“是那个叫皇皇碧鸟的小丫头吗?我听说你和她一向关系很好……”
“不是她。”师映川忽然打断了宝相龙树的话,他摇了摇头,想起那个清削的身影,嘴角就不自觉地噙出了一抹笑意,虽然转瞬即逝,却依然被宝相龙树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师映川道:“碧鸟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我很喜欢她,却并不是你想的那种喜欢。”
宝相龙树眼底深处隐藏的厉色无声消去,师映川自然不会跟他说起那人,一时间不免就有些冷场,半晌,宝相龙树忽然道:“我自认不输于任何人,区区一个女子,我宝相龙树岂会惧她?小川,纵然你眼下对我没有情意,日后也终究是我的人。”说罢,起身离去。
如此过了两日,这一天师映川在外面散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岸口,他看着水上往来的船只,随手一拍腰间的别花春水,问身后一直跟着的侍女道:“怎么今天好象人格外多?”那侍女道:“今天是小姐十六岁生辰,请了不少人来此聚会。”
“哦?想必热闹得很。”师映川随口笑道,那俏丽侍女名唤轻云,闻言亦笑,说道:“可不是?能来此处的都是年轻一辈的青年才俊,还有许多家族的小姐们,眼下这些船都是载客去往风霞岛的。”
“既然这么多人,那我们不如也去瞧瞧热闹?”师映川饶有兴致地说道,他前时在船上闷了一路,这两日在伏龙岛基本只圈在听月楼左右,实在是闷得紧了,自然想要散心,这才有此想法,轻云却犹豫起来,道:“此事奴婢做不得主,少主那里……”师映川摆摆手,不在意地道:“他不是叫你们只管听我的话么?既然如此,你只管听我的,他须怪不得你。”
轻云见状只得应了,便去招了船来,两人登上船,前往风霞岛。
这风霞岛鲜花遍地,景色极美,岛上的路间随处可见有鲜衣华服的年轻人往来,师映川游兴颇盛,轻云见他专往景致优美的地方走,便提醒道:“公子,这后面有一处好地方,花开得极好,景色天然,公子不如去看看?”师映川果然来了兴趣,笑道:“好啊。”
两人便沿着一条小径而去,少顷,前面忽然景色一变,满目艳丽如画,空气中香浓欲醉,是一片无际花海,师映川笑道:“果然是……”话还不曾说完,却突然顿住了。
远处一个窈窕的身影在花海中徜徉,粉色淡淡的衣裙,秀发如瀑,师映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女孩子,许多斑驳发黄的记忆再次鲜活起来,记忆中的那个女孩与远处的身影重合在一起,一种无法宣泄的感情一丝丝一缕缕地深入到骨头里,有痛,有苦,有甜,有涩,难以把握,难以分辨,然而无论是哪一种,都如此清晰而深刻,这些东西糅杂到最后,突然就随着什么东西毫无预兆地四散开去,如同此刻风中纷纷扬扬的花瓣,软软飘落在心中一处最柔软最纯净的所在……师映川忽然笑了,他对身旁的轻云扔下一句:“在这里等着我。”然后便朝着远处走去,他走得那样快,将明媚的阳光都统统甩在了身后。
“……能够再次见到你,真好。”这句话也许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又也许是包含了无限感慨才抒发出来的最自然的话语,总之师映川就这样说了出来,他站在少女身后,双眼如星,笑容灿烂,脸上渐渐浮现出难以道尽的温柔。
方梳碧完全没有想到会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再次遇见这个男孩,几乎在下意识转身看到对方的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就突然出现在脑海里,前时与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在眼前翻飞不休,并且如此清晰,就仿佛发生在昨日,此时此刻,方梳碧这才明白或者说这才不得不承认,原来自己对于这个男孩的印象,远远比她想象中的更加深刻。
师映川微微欠身,脸上笑容越发灿烂,他微笑着对方梳碧道:“……这些日子不见,我心中很是想念你,你可也想念我么?”
方梳碧长长的睫毛轻颤,微微翘起的红润嘴角令人想在上面轻啄,这个跟以前一模一样的愕然表情哪怕是在这么多年之后,师映川依然还是记得清清楚楚,也就是在此时,他这才明白原来那个叫作香雪海的女孩留给他的记忆纵然是穿越了两个时空,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和打磨,却还是深深深深地印在他心中的一处角落,从来没有丢失过,也没有褪色。
师映川含笑紧盯着方梳碧,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东西在他的眼睛里流转,方梳碧有些呆呆地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她看着男孩温柔的眼神,听着他明明十分卤莽轻薄,然而却透着无比诚挚的话语,不知道为什么,一颗心突然就被什么东西轻轻柔柔地一刺,就这么打破了她十四岁少女敏感而朦胧的心防,然而这罪魁祸首却仿佛还嫌不够似的,望着她笑,说道:“你今天穿的这件衣裳很好看,我很喜欢。”
师映川如此说着,看着方梳碧那张俏丽清涟的面孔,那精致的琼鼻,那红润的唇,那牛奶般白嫩的肌肤,不禁发自内心地微笑,十四岁的少女已经有了窈窕的样子,微微鼓起的胸脯被薄薄的衣衫描绘出动人而青涩的曲线,充满了青春的气息,一如曾经的十四岁,在这个时刻,师映川不知道为什么,就无法控制地想起那一片触目惊心的红,那是曾经灾难降临时他脑海中最后的记忆。
师映川的眼睛忽然有些涩,面前的少女还是那样动人,可他却想起那时自己醒来后看见的她的样子,她静静躺着,浑身冰冷而苍白,如此突兀地结束了那犹如夏花般璀璨且短暂的人生,强行将自己对她的记忆永远终止在十八岁。
☆、三十九、风霞岛
十八岁,如鲜花般美丽的生命,就那样以一个令人措手不及的方式无声凋零,当看着少女毫无生气的冰冷身体时,那时候的他喊不出,叫不出,只是一直看着对方惨白没有血色的脸,一颗心止不住地沉下去。
师映川仍旧微笑着,心中五味杂陈,右手握紧了剑柄,而一颗心却渐渐熨贴下来,他注视着面前这个与记忆中并无改变的少女,只觉得心中欢喜无限。
方梳碧眼下已是十四岁的少女,很懂得男女之间的一些微妙之事了,此时被师映川这样一瞬不瞬地盯着,终于有些禁不住,雪白的耳朵开始逐渐发红,她有些局促地微微偏过身子,似乎是怪对方卤莽大胆,漂亮的眼睛便瞪了师映川一下,然而师映川看到这一幕,却是笑得愈发灿烂,这少女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哪怕满天的星光都全部陨落,也不及她眼眸的明亮,就连这样含嗔瞪人的风情,这么多年了,甚至跨越了不同的时空,却依然不曾改变。
师映川心中无法平静,他百感交集,一时间忽然就不知应该说些什么了,半晌,他才微微一欠身,含笑问道:“……你可相信,人是有上一辈子的么?”他见方梳碧愣了一下,便接着笑道:“我是相信的,因为我总觉得我上辈子就认识你,就好象是做了一场梦。”
师映川不等少女答话,只是轻轻笑着,笑容越来越温柔,到最后轻叹一声,娓娓道:“只要和你在一起,你的眼睛就是我心中,最明亮的灯火……这句话就是你曾经在那场梦里写给我的,那时候我们在学校……私塾里读书,你把写了这句话的纸偷偷塞进我手心里,你还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