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原乱_分节阅读_38
直到那笑声终于逐渐低了下去,最后慢慢消止,澹台道齐这才重重地吐出了一口带着几分血腥味道的浊气,颤抖的指尖也稳定下来,他指着旧伤发作的藏无真,脸上的表情似哭又似笑,心如古井,再也不曾涌起一丝波澜,只哑声道:“摧心剑……藏无真,这么多年来,每三天就发作一次的滋味好受么?你可记得我当年在舍身崖的话:你既然负我良多,那么你就也尝一尝这心痛的滋味罢,有生之年永远受这摧心之苦,让你知道究竟什么叫作心如刀割!”
“……藏无真,我澹台道齐宁愿舍弃一身所有,只要能与你此生相伴,就已足矣,哪怕是日后生死轮回,肉身腐朽,也不能磨灭我对你的不舍,可是你却是怎么对我的?怎么对我!”
最后一个字说完,澹台道齐突然间仰头放声嘶吼起来,无数纠缠在心底的爱恨从咆哮中被挤出,被死命地从喉咙里逼出来,澹台道齐的声音里不知道是搀杂了什么手段,但凡听到耳中,就会产生一种令人深深陷入窒息、几乎快要发疯的感觉,直震得四周鸟雀走兽奔散急逃,藏无真跪倒在地,急促地喘息着,如今的他已经并非很多年前的那个藏莲座,那个目中无尘的冷漠男子,此刻耳边回荡着澹台道齐仿佛疯了一样的连续不断嘶吼,藏无真在剧痛之余,心中明灭不定,突然间就明白了自己对澹台道齐的情意怎么会没有情意呢,怎么可能会没有?不但有,而且从来都没有消失甚至没有变淡,自己真的是忘记了么,还是只不过将其埋在不可知的地方,自以为已经挥剑斩断,可是一幕幕的回忆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跳出来浮现在眼前,如果不是情深义重,又作何解释?这么多年以来,自己何尝不是在自欺欺人!
一想到这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刻摧心剑发作的缘故,藏无真只觉得自己坚稳如石的道心在摇摇欲坠,然而他是性情何等高傲之人,纵使这么多年以来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忘记过澹台道齐,纵使难掩愧疚,纵使对澹台道齐依然有情,但以他的为人,又岂会说出这些年来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更不必说回心转意,向澹台道齐承认当初的错误的选择,求得原谅!过去的都已经过去,留下来的恨却是永远不可消弭的,两人之间,早已经无可转圜了!
破镜难圆!道齐啊道齐,是我负你,但纵然如此,对于所走的这条路,我,没有后悔!
心口位置的疼痛越来越强烈,藏无真的肩膀在微微颤抖着,体表冒出来的一层层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衫,澹台道齐在到了这一幕,心中闪过扭曲的痛快之意,然而他的身体却暴露了他最本能的想法与反应,看着藏无真痛苦的样子,澹台道齐下意识地就伸出手去,似乎想要触摸到对方,似乎想要将远处那个正一动不动地被巨大痛苦狠狠折磨的男人抱住,即使下一刻他就猛然间清醒过来,转眼之间就已敛去万千柔情,蓦地收回了手,即使他这一番举动并不明显,可是正陷入痛苦的藏无真却好象若有所觉一般,忍痛吃力地微微抬头看了过来,澹台道齐见状,嘶吼顿止,紧接着猛地站起身,却是一脸冷酷的笑意,然而一只负在身后的手却是紧紧攥着,力气大得已经令手背上浮现出淡淡青筋,明显是心情动荡之极。
此刻澹台道齐看着脸色白得怕人的藏无真,两人如此对视着,互相从对方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有意义的东西,这两人其中一个出身断法宗,身居大宗正之位,当年乃是惊才绝艳的无双男子,另一个则曾经是万剑山的不世奇才,天资横绝,在江湖上留下赫赫威名,无愧剑中之圣,然而到底天意弄人,这样的两个人曾经花前月下,举案齐眉,到如今,却物是人非!
澹台道齐忽然平静下来,他抬手缓缓擦去脸上已经有些干涸的血泪,傲视寰宇的双目之中冷幽幽地泛着微光,他定定看着眼下仍然遭受着折磨的藏无真,许久,突然一声轻叹,他血红的嘴角似是微微扯起,在这个时候,他似乎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心平气和的模样,甚至眼中也柔和起来,依稀是当年那个沉浸在柔情蜜意当中的男子,澹台道齐目光如温凉的风,缓声说道:“……无真,还记得当年你我在一起的时候,空闲时我常常会陪你一起看些话本闲书之类的东西打发时间么?我记得那时我们看的所有的书中总是会写两个人历经磨难之后终于走在一起,自此相敬如宾直至终老,一生幸福快乐,可是却没有一本书写过他们之间也会争吵,会有分歧,甚至会改变心意,如今看来,这真的是很可笑也很虚假,都是骗人的,因为人的心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在经历了太多的风霜之后,不会永远都还是当初的那颗心。其实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可以是很牢固的,但同时也是很脆弱的,天下真正能有几人可以做得到经霜更艳,遇雪犹清?情爱之事发自于内心,而心并不是不变的,也会老,也会变,也会冷,你我之间在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之后,你不再是我当初遇见的那个藏无真,而我也不再是曾经的澹台道齐,既然如此,那么我对你的感情难道还会是原来的样子么?当年我去大光明峰找你的举动,在现在回首看来,真的是太愚蠢了,因为就算我那时想尽办法令你回心转意,再次回到我身边,可是你我之间的那份感情,真的还会是我们最开始时的样子么?”
说到最后,澹台道齐又是大笑,笑声狂放而充满了肆意之态,那是一种舍我其谁的高傲气概,睥睨天下,他全身上下都是冰冷的战意,散发出强大到令人感觉极度压抑的气息,藏无真此时正处于最难熬的时候,然而他是何等人物,极力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失态,他看破了澹台道齐的心思,冷汗滚滚中,他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宛若青莲,悠然绽放,任凭万丈红尘也不能令其稍染尘埃,藏无真笑着,艰难而断断续续地道:“你要如何,我都……接着便是……”澹台道齐却没有开口,而是突然间迈步向前走去,走向藏无真,他来到男人面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个让自己又爱又恨的人,然后他蹲下,痴痴凝望着情人脸上那美得惊心动魄的笑容,藏无真的一双眼睛犹如新月出水,那是最清澈也最悠远的眼神,迭影连重,无尽心动,澹台道齐喃喃着:“你向来高高在上,不将一切放在眼中,这其中也包括我,可对?”
说着,他的手忽然缓缓伸了出去,似乎想要摸一摸男子晶莹如玉的脸,但是在指尖距离那面孔只剩下半寸左右的时候,澹台道齐却猛地垂下了手臂,终究没有碰到对方,他轻声说道:“我自幼习武,在遇到你之前,只知仗剑走在我自己的那条道路上,不曾回过头看看周围的风景,而你我之间曾经那些快乐的日子,是我一生当中最珍贵的时光,我原本以为那是老天对我前半生孤独的补偿,可是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切原来只是一个阴谋,你将我当作了炼心之石,用以追求你所谓的大道,我无数次质问上苍,为什么我在付出了那么多之后却依然没有得到回报,到头来只是一场空,这究竟是为什么?无真,无真,你说,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啊?”
话到这里,澹台道齐耳中似乎响起了自己从前经常唱给藏无真的那首情歌,然后悠悠响在心头,他自嘲地一笑,笑得肆意,也笑得苦涩,叹息着说道:“我本以为自己在遇到你之后,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我以为我们两个人可以一直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直到后来我被你毫不犹豫地抛弃,那时我才知道我根本不是什么最幸福的人,只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这些年我一直都被困在舍身崖,我经常会思考我们之间的事情,后来我明白了,原来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天长地久,什么美满无缺,以往所有的快乐和幸福原来只是为了把最后的结局衬托得更悲惨一些,就好象那鲜花一样,越是开得美丽,等到凋谢的时候才越会令人感到难过。”
这时藏无真已经闭上了眼,面上再看不到任何表情,任冷汗滚滚而落,澹台道齐见状,有些沙哑地笑了起来,他终于再次伸出手,摸到了藏无真已经被汗水打湿的头发,那久违的触感令他情不自禁地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白皙的手与黑色的长发彼此契合无间,澹台道齐的嗓音中透出不尽余韵,淡淡道:“……无真,你我恩爱多年,彼此对对方都很熟悉,但你可知我此生最得意的武功是什么?不是我的‘凉雀九式’,也不是曾经让你赞赏有加的‘照月三十二奔雷’,甚至不是‘万剑朝宗’,而是你从来都没有见过、我也从来都没有用的一套剑法。”
澹台道齐低低而笑:“无真啊无真,你可知道我在舍身崖的这些年里都是怎么熬过来的么?自从被囚禁在舍身崖之后,在那些年里,我再也没有用过剑,我被囚禁在那里,除了想你恨你之外,就是不断地练功,不断地修行,后来我自己创出一套剑法,我把它叫作‘情人剑’。”
“……这是只为你一个人所创的剑招,哪怕我脱困离开大光明峰之后,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使出过这套剑法,因为我的‘情人剑’不是用在其他人身上的,而是专门给你,我的情人藏无真来尝试,除了你藏无真这个人之外,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有资格让我动手用出这套剑法,因为他们根本不配,纵然是这世上可与我比肩的强者,甚至比我更强,那人也依然不配让我用出这一剑,只因这一剑只能是给你,也只能给你,我唯一爱过的人,我唯一的情人,这是刺向至爱之人的一剑,绝情如斯,如果没有海一样的恨意,万难有勇气刺出这一剑,所以我一直在想,如此深切的情意,万般恩爱,我是否真的能舍得挥剑而断,没有半分迟疑?”
藏无真闭起的眼睛蓦然睁开,澹台道齐血红的嘴唇正微微翕动着,他想要告诉这个人,自己究竟是多么爱着对方,爱到发了狂,即使是为此遍体鳞伤也再所不惜,即使老了、死了,到了下一个轮回,却还是不能抹去心底的那一抹剪影!可是这些话都没有说出来,他开始有些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原本正在抚摩藏无真头发的手缓缓移动,来到了男人汗津津的脸上,此时此刻,澹台道齐脸上的表情温柔如水,但也决绝如斯,纵使心头有千种纠结万般不舍,但既然已经作出了选择,那么要的就是一个痛痛快快!他的语气是沉静中透着丝丝迫人,低声说道:“我要当着你的面全力使出这一剑,这是给你看的,只会是给你一个人看……无真,在遇到你之前,我未曾一败,甚至也许是天下无双的剑者,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对手,你很强大,甚至在当年将我击败,然而就在今天,就在这个我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我要将你击败,用这种方式让我的心彻底平静下来,也彻底斩断你我之间的一切……你我之间,唯有一战!”
澹台道齐猛然间厉声喝出这最后一句话,与此同时,藏无真心神陡然一颤,就见澹台道齐起身大笑,黑发在风中四散飘扬,在这一刻,藏无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来自于澹台道齐身上的,那种绝对自信的无上锋芒!男子黑发飞舞,双眼犀利如电光,战意高昂,在这一刻,藏无真心头突然大痛,比方才单纯的痛楚更加痛上十倍,只见澹台道齐眼中再没有一丝一毫缠绵无尽的情意,他笑着,长眉如剑,此刻心中羁绊一去,整个人当真就是一头飞入云端的神龙,纵横四海,朗声道:“在今日之前,我还一直无法真正作出决断,但是当我感觉到你的气息,知道你来到这里的那一刻,我就突然作出了决定,今日我与你一战,就是要斩断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一切恩怨情仇,自今日之后,我也许就可以放下一切,这世间之事再也与我无关!”说到这里,澹台道齐眼中微微闪过一丝波澜,他的袍角在风中瑟瑟飞卷,轻声说道:“无真,你我之间自从当年一战之后,就已经无可转圜,无从挽回,但是我承认,我澹台道齐还是深爱着你,甚至直到如今、直到此刻都还是如此,可是无论今日这件事情究竟有多难面对,我还是已经作出了选择,不管多难都要这样选择,这才是堂堂须眉男子所为,不是么?”
周围花开如海,满眼都是无尽的美景,青山,绿水,白云,红花,古树,无处不醉人,然而身处这动人的景色之中,却找不到昔日的半点柔情蜜意,澹台道齐眼中的神色清清楚楚地意味着他真正已经作出了决断,而且再也不可能有半点的动摇,这时他忽然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修长白皙的手,十分好看,也十分稳定,就是这样的一双手,曾经为情人拿过御寒的衣物,做过对方爱吃的小菜,在对方读书时静悄悄地添过灯油,也在鸳鸯帐里动情地抚摩过情人完美无瑕的身体,而到了今天,这一双手却要用来生死相博,倾力一战!
“……在被囚禁于舍身崖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我都在想你,无时无刻都在想你,恨你,思念你,于是终于就有了这‘情人剑’……无真,如果没有对你的无穷爱意,记不得你曾经的温柔,你的那些绵绵情意,那么我根本就无法创出这套剑法,因为这剑法本身就再温柔不过;但如果没有对你如此绝情所产生的无穷恨意,自己肝肠寸断时的绝望心情,那我也根本无法创出这套剑法,因为这剑法本身就再狠毒决绝不过!所以在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比它更加温柔的一剑,也不会有比它更狠绝的一剑,这是我澹台道齐在多年后的今天,送给你的见面礼物。”男人喃喃说着,猩红的嘴唇仿佛要滴出血来此刻你的心有多痛,我就有多痛!
说话间,澹台道齐身披素袍,黑发在身后飞舞,整个人充满了压迫感,他忽然向后退开了几步,静静看着仍然被痛苦剧烈折磨着的藏无真,平静地道:“我曾经对连江楼那小子说过,我决不会交出摧心剑的化解之法,除非你亲自来见我……那么现在,你已经来见我了,这摧心剑之苦自然就不必再受了。”澹台道齐说罢,抬起右手,一指重重点出,顿时自指尖射出一道青色的真气,精确无误地打入了藏无真的肩头某处穴道,与此同时,藏无真猛地张开嘴,径自喷出一口黑色的淤血,心口位置那一缕折磨了他多年的剑气就此被化解,尽数消失无踪。
身体的颤抖戛然而止,冷汗迅速消失,苍白的脸色渐渐恢复过来,藏无真粗重地喘息几下,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他看向几步外的澹台道齐,一双幽深如星空的眼眸看着对方,里面流露出淡淡的复杂之色,但是紧接着,藏无真的身上突然就爆发出滔天的战意,那种冷冽无比的气息令人胆寒不已,澹台道齐顿时就发现自己被这股气息紧紧地锁定,此刻他感觉到了极大的威胁,强烈得甚至可以威胁到自己的性命,就见藏无真张口一吐,喷出一道白气,随后依稀化为朵朵白莲,皆是无尽剑气,这时藏无真微笑起来,轻轻地说了一句话:“……道齐,你我之间,也确实该做个了断了,那么就让我看看你为我所创的‘情人剑’,究竟是怎样的至狠至绝,我想这套剑法应该已被你赋予了灵魂和生命,在你的手中真正活了过来,可对?”
“……是啊,的确如此。”澹台道齐亦笑,他想起自己不知多少次揣摩修正着这一套剑法,想起那绝世的寂寞与爱恨,他的身体纹丝未动,只有黑发在风中飞舞,他凝神看着藏无真,半晌,终于说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要问你。”藏无真神色无波,缓缓道:“……你问。”澹台道齐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男子,一字一句地道:“我想要问你,你此生之中,是否真的爱过我?”
藏无真袖中的手几不可觉地一颤,却并没有回答,澹台道齐见状,不知道心里是否有了答案,只见他轻轻笑了起来,迎着阳光笑得灿烂,然后右手抬起,并指为剑,刹那间剑气纵横,此时此刻,澹台道齐的目光温柔无比,他深深说道:“……无真,看剑。”
☆、一百、山崩
山下。
两股强大无比的杀意突然冲天而起,杀机无限,正在心神忐忑的师映川感受到了这种无尽的寒意,顿时浑身发冷,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在他身旁,宝相龙树与季玄婴也同样感受到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三人的眼中都流露出了深深的凝重,此时不远处阴怒莲目光平静,仿佛完全没有丝毫感觉一样,只是抬头遥遥望着某个地方。
很快,那种恐怖到极点的风暴已经肆虐开来,师映川三人初时还能静观其变,但是渐渐地到了后来,三个年轻人已经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本能地运功抵挡那两股冰冷刺骨的绝世杀意,此刻隐隐已有声音从远处传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塌,又好象在接连被炸开,发生了大面积的连番崩溃,师映川脸色骇然这就是宗师强者之间的对撞吗?!
随着时间的流逝,大片大片的尘埃已经像是火山爆发后的灰尘一样,几乎遮天蔽日,已经可以看到山体的一些地方发生了塌陷,众人从震惊已经逐渐变为了木然,虽然无法亲眼看见,却已经能够想象到这究竟会是怎样的一场旷世之战,师映川的双拳死死攥紧,手心里已经全是汗水,然而就在这时,突然间脚下一阵无法描述的震动传来,只听猛然间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大声响,只觉整个大地都颤抖起来,在这骇人的声势中,山峰颓然崩于眼前!
从脚底持续不断传来的是一阵无法描述的震动,大地在微微颤抖,还不等下方诸人反应过来,就在各自圆睁而充满着难以置信的双眼前,在恐怖的声势中,自山峰上半截起,勃然而出,山体轰然崩塌,一圈灰浪平地而起,急速扩散,顷刻间就已扫出很远,什么叫作泰山崩于眼前,这便是了!
这样的一幕实在太过震撼人心,众人看着眼前这一幕,眼睁睁地看着那奔爆的气流鼓荡,嘶啸澎湃,牵动着一股巨大的震动在空气中轰然崩开,一时竟是无法开口,因为开口出声的力气已经被眼前的现实挤了个干净,全身只觉得寒意涌发,望着那被烟尘遮住的天空,映在所有人瞳孔中的是半空掀起的强烈震荡,在这一刻只觉得心神飘摇无力,无凭无依,每一记崩塌的声势都直直透入心头,无法自抑地感觉到无尽寒气从身体最深处爆出,将血液都快冻结起来,此时无形与有形的震荡狠狠碾过诸人心头,连意志都想要狠狠消磨下去。
但转瞬间所有人便反应过来,四道人影于电光火石之间猛然向后疾退,只见一圈圈波纹气浪前仆后继而扩,瞬间就席卷了这一片天地,伴随着这样的轰然崩震,无数虫鸟走兽都统统化为了飞灰,肉身俱灭,阴怒莲双眉骤然立起,如利剑一般,眸光清澈,一望见底,这位绝代佳人已经脸色苍白,但眼中的明光却似乎还没有减损,依然闪耀着夺目的锋芒,这时她完全无视了任何人任何事,只是死死盯着远处,那一双看似还算平静的明眸之后,在那最深处,却在蕴酿着一场无法描绘的惊涛骇浪,简直就好象是扑面而来的暴风雨前兆。
师映川脸上透出浓重的惊悸,他的瞳孔急遽收缩着,面部肌肉剧烈抖动着,似乎要撑持不住,他睁大了眼睛,眼内空寂无声,身体在微微发抖,只因为心中有不断涨开又破裂的无穷滋味,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画面,只觉得一颗心脏就要冲破了胸膛蹦出来,师映川已经根本无法分清自己此刻脑海当中究竟在思考着什么,又或者什么也想不了,这时他身旁的季玄婴面对着这样已经始料未及的糟糕局面,反倒是迅速冷静了下来,他白皙的面孔融在阳光里,只有一双眼眸亮如星辰,从中透出微微波动的寒意,就见远处漫天的灰尘烟爆奔流四方,轰然爆发好似怒海倾泼,方圆的天地间仿佛都受到了震荡,一阵阵崩塌的隆隆轰鸣砸在每一个听到的人心头,不知道这究竟是从外面钻进心里的轰鸣,还是内心深处固有的块垒在崩塌。
就在这时,一道恐怖到极点的剑鸣嘶啸而起,骤然搅动了气流,那是恢宏无比骄傲无比的剑意前奏,奋奋昂扬的大气魄,那是绝代傲岸之姿,是经历无数岁月才积累而来的威严,是无尽磨砺之后的纯粹,是面对上天也要一剑刺出、万不会回头的横绝,令人只觉得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转瞬间,万千剑气骤然爆发,仿佛暴雨从天而降,又似狂风翻涌,如此威势,如此狂涛巨浪一般的冲击,谁可抵挡?于是下一刻,阴怒莲的瞳孔表面突然就浮上了一层血色,她就站在原地,青丝被风卷起,面色微微苍白,眼神异常,整个人从内而外都在散发着一种令人几乎快要窒息的力量,在这一刻,若是有人认真观察的话,分明就可以感觉到这个绝代风华的女子正在轻轻颤抖,那是担忧与战栗,乃至无声的祈祷,即使是以她如今的修为,道心明澈坚固,万物不肯萦心,然而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事关她此生最爱之人,阴怒莲终究无法保持绝对的平静,明亮的星眸中波荡连连,这种反应无关修为,无关心境,乃是人类所不能避免的,只要还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就永远不可能真正使道心被打磨得完满无缺。
然而就在此刻,阴怒莲那双蒙上了血色的眼眸当中,突然就又亮了起来,仿佛被阳光照入了无尽华光,只因这一道足以撼天裂海的昂扬剑意在突然之间竟是猛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压下,那剑意仿佛在不甘地嘶啸,在奋力挣扎,但瞬间却还是灰飞烟灭,在被压熄的一刹那,所造成的声息地蓦然沉寂下去,可是紧接着,只是短短几个呼吸的工夫,这道剑意居然有若风暴遽起,爆发着破开屏障,彻底破空升华,惊天动地的刺耳剑鸣之音骤起,啸音起处,只见半空中一片震荡,无数道气流破开空气,以肉眼可见的形态汇合在一处,剑气所过之处,烟尘所聚起的灰层猛地被刺开,撕得粉碎,阴怒莲抿动唇角,终究没有出声,只是抬起头,再一次将目光投射到远处,静静观望,此刻她的眼睛里似乎已经不存在什么明显的情绪,只默默不语,但这种看似平静的表现的本身,其实就已经是阴怒莲最真实心情的某种体现。
而师映川只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在咆哮,在剧烈震荡,但整个人却根本用不上半点力气,他无法预料这场战斗究竟会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落下帷幕,但这已经不是他有能力干涉的了,心中就好象有熊熊毒火在烧灼,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无力与弱小,一股无以名状的情绪沸腾着,通过两只漆黑的眼睛冲出来,直至眼眶满涨酸痛无比,这时那股再次形成的剑气最终成功越过了另一股力量,无数剑光合为一处,剑鸣之声大起,却是越发地纯粹,刹那间翻滚沸腾如同炽热的岩浆外溢,已经形成了有如实质的滔天杀意,威势更重,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波纹陡然间暴扩,剑劈天地,数不尽的山石轰声破碎,众人定睛看去,剑啸声炸起的尖锐音波就如同平空刮起了一阵狂肆的暴风,与之同时,无数草木都在这急遽向四周扩散的激烈激荡中粉身碎骨,强大的力量把所有一切都摧毁,只剩下灰飞烟灭的痕迹。
山体还在继续不断地崩溃,两股强横力量所带来的冲击时间越久,就越引发了更加不可测的变化,剑裂天地之中,一时间那山峰已是千疮百孔,那两位绝顶强者所过之处,不知道究竟有多少鸟兽草木就此化为飞灰,成为渣滓,透过弥漫在半空中的烟尘,远处诸人只能看到那澎湃的力量展露,连空气都已经微微扭曲起来,地面持续震颤不已,藏无真与澹台道齐的身形完全淹没在山间,淹没在这弥漫的烟尘深处,但两人所爆发出的冲击却都是清晰可辨。
这时师映川三个年轻人无比凝重地看着远处,如此遥观两名世间顶级强者之间的生死对战,对他们而言是一次极大的体悟,此刻只有阴怒莲看起来还似乎面不改色,只胸口轻轻起伏着,依然保持着相对的平静,双眼如明澈的剑光,但事实上,阴怒莲却只觉得胸腔当中似乎有一只拳头正对着自己的心脏狠狠捶下,无论她如何调整自己的呼吸,如何捏紧双手,如何让自己平静下去,都无法逃脱这只冷酷铁拳的重击,这时随着时间的推移,山体塌陷越来越大,周边的空气翻滚着被撕裂,在其所覆盖的区域,已经形成大面积的塌溃地带,师映川心跳如鼓,死死盯着烟尘滚滚中的山峰,就在此时,那些持续不断的巨响似乎突然停了下来,也再感觉不到那两股强横之极的力量,很快,一丝诡异的某种寂静感缓缓包围而上,其间伴随着山石间断塌陷的声音,但就是下一刻,突然间又是一道巨声轰然鸣响,天旋地转,紧接着是一声狂暴无比的巨大爆炸,炸得土石飞空,在这之后,剑光彻底消寂无踪,天地间再也捕捉不到丝毫的力量波动,漫天的灰尘中,地表微微震动不已,整座山峰缓缓地崩裂了下去。
四人一片死寂,某种无法准确表达出来的感觉从所有人的心底升起,就仿佛先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一场梦,久久之后,烟尘散尽,原本的山峰已经消失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恐怖的废墟,无法相信这是人力所造成的,如果澹台道齐与藏无真两个人真的双双身亡被埋在了里面,那是绝对不可能将其找出来的,然而这时却没有人关注这些,或者更准确的说,先前的大战也不是最重要的,因为无论是什么事情,只有到了最后的结尾,那才是真正有意义的。
最先作出反应的是阴怒莲,她突然间无声一笑,只觉得整个人都空荡荡地再提不起半点力气,只是那么一段不算多远的距离而已,不是很远的,可是却已经足够形成天人之隔。
“……师祖!”师映川与季玄婴几乎同时开口,此刻两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究竟是谁胜谁负?还是……两人几乎不敢也不愿再想下去,这时阴怒莲看着远处那一幕,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笑了,然后她就笑得越来越低沉,一股滚烫又一股冰冷的感觉流进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脑中有什么东西‘嗡嗡’激荡着,几乎要冲破天灵盖,只有肆虐的刻骨之痛奔袭而至,在这一刻,便在这个绝代风华的笑容里,阴怒莲漫声开口,似是在叹息,又似是在自我嘲讽,道:“……真郎,这就是你所希望的么?你已经杀了澹台道齐,或者是他已经杀了你?还是你们此刻双双陨落在了这里?又或者,你和他都还活着?原本我是要来看他的尸首的,要不然就是为你收尸,但是现在看来,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已经不可以实现了。”
阴怒莲喃喃说道,她的声音仿佛是风过花海,悦耳无比,那明亮如霜的眼中锋芒如昔,却又绽放出冰花般的冷意,然后她闭上眼,突然间喷出一口鲜血,恰在此时,她感觉到有几道视线投向自己,阴怒莲缓缓睁开了眼睛,循着视线的源头看过去,便看到了三个年轻人神色各异的表情,阴怒莲忽然莞尔一笑,她此刻虽然脸色苍白,嘴角还带着血迹,但如此笑容绽开之际,就好似世间万花盛开,夺人心神,她看了一眼师映川,淡淡道:“不必担心,你师祖若是无事,自然没什么可说的,若是身陨,那也是他求仁得仁,无须难过。”
阴怒莲虽然这样说着,但与之同时,她却是眼泪滚滚而下,她不知道此战结果究竟如何,藏无真究竟是生是死,但这一瞬间头脑却是出奇地清醒,她微微睁大了眼睛,然而却只能看到那庞大无比的一处崩塌所在,一时间纤尘不染的道心几欲崩碎,纵有深湛的修为,也依然近乎窒息,这时阴怒莲缓缓抬起手,撩过鬓边散乱的碎发,她的眼神一时空洞一时凝定,此刻强烈的日光映在那明亮的眼底,晒干了里面的泪水,阴怒莲忽然清啸一声,窈窕的身影已从原地消失不见,等到再出现时,已是身在极远之处,转眼间就已经离开了。
……
晋陵神殿。
一间金碧辉煌的大殿中却是鸦雀无声,死寂一片,这里的空间十分阔大,摆设却并不多。
殿中那光滑的地面上跪着一群身着黑袍的执事,上首一张宝座上正坐着一名青年,大概二十一二岁模样,穿浅玉色大袖中衣,外面套一件深蓝色交领罩甲,一头浓密的黑发被梳得一丝不苟,束进一顶式样有些古怪的发冠中,在他身后几步外,站着两名手持龙须扇的童子。
青年修眉凤目,鼻梁高高,嘴唇更是薄得恰倒好处,他左眼角处有一颗小小的黑痣,生得仪表堂堂,十分俊美,他坐在属于自己的这张宝座上,看着下方的那些人,因为地面是墨玉铺成的,而那些执事穿的袍子都是清一色的黑,所以一眼扫过去,基本全都是一片黑黢黢的,青年平静地看着这丝毫不能让人有视觉享受的一幕,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厌倦,这时他缓缓将右手放在了宝座的扶手上,轻轻一拍,然后便语气淡然地问道:“……谁能给我一个解释?清海死了,随行的一百二十人也一个都没有活下来,你们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青年的声音里已经散发出淡淡的肃杀味道,顿时让人觉得一股幽冷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下首正跪在地上的执事们听了,都是噤若寒蝉,没有一个人敢擅自开口,甚至没有人敢抬头向上方的宝座处看上一眼,所有人脸上都是严肃而谦卑的表情,都只是恭敬地垂着头,眼睛笔直盯着光滑的地面,李清海一行人前时在一间酒铺前被人灭杀的消息已经传回了晋陵神殿这边,而现在宝座上的这个年轻男子,就是李清海的亲兄长,晋陵神殿当代圣子李神符。
此刻李神符端坐在宝座上,他的神情依旧平静,他是一个强大的武者,晋陵神殿当代圣子的头衔更是给他增添了许多光环,因此虽然他还很年轻,但跪在地上的人们却没有一个敢于与他对视,这时候李神符手搭扶手坐在宝座上,始终沉默不语,脸上可以说是没有表情,也可以说是平静到了极点,虽然此时没有人敢贸然开口,但李神符刚才的问话毕竟不能不答,因此在迟疑了片刻之后,便有跪在最前面的一名执事轻声道:“根据当时现场各种迹象来看,以及酒铺老板的描述,还有近期天下皆知的一件事情,属下等人可以初步推测,杀人者……”
这名执事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语句,惟恐说错了什么,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实在是令人感到害怕,因此他的额头上已经微微沁出了一层细汗,哑声道:“……杀人者,应该就是剑圣。”
李神符的瞳孔骤然一缩,大殿内突然就陷入到了一种冰窟般的刺骨寒意当中,过了很长时间,李神符没有说话,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冷酷到了极点,也阴沉复杂到了极点,周围俱是一片死寂,没有人敢发出任何不合时宜的声音,下首黑压压的一群执事跪在地上,统统将脑袋更深地低了下去,这时李神符忽然看着自己洁白如玉的手,他那张俊美脸孔上的古怪神情忽然就渐渐化为一丝自嘲,然后面无表情地开口说道:“剑圣澹台道齐么……那么你来告诉我,剑圣为什么要杀了清海?虽然他有些天赋,修为也还不差,但对于一位大宗师来说,也不过是蝼蚁而已,根本不会理会,既然如此,为什么一位宗师强者,却要杀了他们整整一百多人?”
那名执事听见李神符问起,赶紧就把前时从酒铺老板那里收集到的情报尽量简洁明了地说了一遍,李神符静静地听完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微微偏着头,外面灿烂炽热的阳光透进大殿里,却没有给沉肃的气氛带来哪怕一丝一毫的缓和,
这时李神符看着下方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一群人,听着这些人因为紧张而变得刻意放缓的轻微呼吸声,脑海之中忽然就回想起自己这个弟弟李清海与自己从小到大的种种事迹,李清海是一个性情有些暴横的人,自负,骄狂,浮躁,不过不管怎么样,至少他是与自己流着同样的血的亲兄弟……李神符忽地黯然叹息一声,他平时总是更多地将精力放在修行与处理日常事务之上,所以对于李清海并不是特别关心,也许感情也不算特别深厚,然而这并不能代表李清海的死亡对于他李神符来说,就没有半点冲击,这个弟弟的死,表示从今以后李神符再也没有一个亲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李神符缓缓吐出一口气,心底深处无言地接受了这个有些冷酷的事实,毫无疑问,他是一个相当自信的人,但这种自信并不是盲目的自负,他决不至于狂傲地认为以自己现在的力量,有着向一位宗师强者挑战的资格。想到这里,李神符俊逸的眉眼间忽然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嘲弄之色,甚至还能看到一丝古怪的感觉,那是一团燃绕的火,如此炽热熊熊,这时他身下的宝座忽然隐隐发出细微的声音,似乎不堪重负,随时可能崩塌,此刻李神符微微闭上眼,却压抑不住心头的淡淡茫然与伤感。
☆、一百零一、离开
大雨如注,形成一片水做的帘幕,将空气中的燥热暂时驱散。
官道上已经不见行人,只有稀疏的车马偶尔往来,此时大雨倾盆中,一辆青油马车冒雨而行,车子不是很大,不过跑得倒是又稳又快,显然驾车的车夫是个熟练的老手,只不过这时因为下雨,车夫身披一件蓑衣,戴着斗笠,所以却是看不清楚模样。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师映川终于从昏迷中逐渐醒了过来,其实这时他的神智还没有完全清醒,只觉得脑子里有些乱,师映川感觉到自己此刻身上应该是盖着一条薄薄的被子或者毯子之类的东西,身下也铺着比较柔软的褥子,舒服得让人几乎不想睁开眼睛,不过现在身处的地方却是正在微微晃动着,保持着一定的频率,想来应该是身处在一辆马车里罢。
想到此处,正略略有些安心,但就在这时,突然间脑海中浮现出崩塌的高山,尘烟滚滚的污浊,巨大的冲击爆响,藏无真平静的容颜,澹台道齐冷酷的面孔,那如同飞蛾扑火一般的决然,这一切的一切是何等熟悉,何等惊心!
无数杂乱的思绪就好象突然爆发的火山,在刹那间就占据了大脑,充斥了每一个角落,一股忽而冰冷忽而滚烫的感觉以一种猝不及防的势头瞬间刺穿了胸膛,师映川只觉得心口一窒,几乎叫出声来,他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话来表达此刻的心情,因此他猛地张开了眼皮,却正正撞进一双清光四射的眸子当中,这时师映川的心神已经在这么一停顿的间隔中略略清醒过来,他看见这双眸子的主人正平静地望着自己,周围光线微暗,一片淡淡的阴影笼罩在那张白皙的面孔上,对方的唇边带着一缕能够让人觉得安心的弧度,看向自己的目光之中有着一贯的平静与淡漠,也有着关切之意,炽烈柔情,正是季玄婴,师映川只觉得先前那种快要涨破胸腔的感觉还在四肢百骸中涌动着,以至于在接下来的片刻沉默工夫中,师映川的呼吸都是微微粗重的。
而这也仅仅是一阵工夫的事,过了一会儿,师映川终于平静下来,他还保持着静卧的姿势,眼睛却看着季玄婴,他还记得自己先前目睹藏无真失踪时的失神,在那种情况下,根本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从几乎整体尽数溃塌的大山中找到任何想要的东西,那时眼见前来带自己回去的藏无真就此失踪,甚至陨落,师映川一时心情激荡之下,原本磨练得十分稳固的心防终于崩溃,只觉脑中轰然,在阴怒莲刚刚离开不久后,便气血翻涌,晕了过去。
这时季玄婴就坐在师映川身旁,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黑发用发带扎起,只不过如今他的腹部已经无法掩饰,明显地隆起,所以腰带只是松松系着,衣衫被隆起的肚子顶起一份对于男性而言不免有些怪异的弧度,此刻青年默然半晌,才道:“……觉得好些了么。”
师映川无声地点了点头,季玄婴平静地道:“师祖他们是自己选择那样做的,求仁得仁,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我辈修行之人,对生死之事原本就应该看得更透彻些,更何况师祖他们也未必就是陨落了。”他虽然嘴上说得似乎十分平淡从容,但澹台道齐毕竟是他师祖,如何能没有触动,因此说话间眼中仍是闪过一丝黯然,不过季玄婴道心坚定,很快就又恢复了冷静,他动手替师映川掖了掖鬓角处的乱发,说道:“其实世间之人大多本性凉薄,师祖他们二人虽然到头来彼此对立,但至少感情仍然深厚,心中容不下旁人,若是你我之间也能够如此数十年如一日,情义甚笃,纵然日后双双身死,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这是他心里正想着的实话,季玄婴这话也无非是有感而发,心里想到也就直接说出来了,并不认为不应该在这时候谈起,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师映川听了这番话,心中顿时微微一滞,有些说不出话来,只以为季玄婴是在暗指他师映川三心二意,一颗心分成了好几份。想到这里,师映川知道自己理亏,因此也只是默默不语,心中一时间闪过方梳碧的笑脸,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问道:“……宝相呢?”不过话一出口,师映川就有些后悔,季玄婴既然刚刚说了那个意思,自己倒是不应该立刻就问起其他人才对。
“他在赶车,我如今身体并不方便,也只能由他来做这些事情了。”季玄婴说着,似乎并不在意师映川问起宝相龙树,只是微微皱眉看了一眼自己的腹部,师映川也下意识地将目光移了过去,若是当真说起来,无论是平时多么美丽的孕妇,在挺着一个肚子、不再窈窕的时候都不会多么好看,更别说是一个男子了,多多少少都会显得有些怪异,不过这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胎儿是自己骨肉的缘故,师映川心里却没有什么怪异的感觉,反而不知不觉间生出一丝柔情,想到面前这个青年只因为担心自己,就毅然在身体并不方便的情况下单人匹马而来,路途迢迢,一思及此,师映川叹一口气,却又有一种别样的感觉,他抬手拉住季玄婴的手,难免带有几分歉疚,季玄婴静静地看着他,慢慢地舒展了眉头,然后反手一抓,抓紧了那只小手,青年微低了身体,将师映川扶起来,顺势轻轻将师映川的身体揽入怀中,道:“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我也和你一样,不过有些事情并不是我们这些局外人能够理解的,你我能做的,只是尊重他们的决定。”
师映川低声道:“……我明白。”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情绪变化无端,心中也在不停地思量,有一种他说不上来的感觉从尾椎处缓缓爬上来,牢牢盘踞在脑海当中,挥之不去,师映川倚在季玄婴胸前,种种复杂的感觉在他胸腔内来回翻腾,他双眼微垂,眯成了一条缝,只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手,忽然下意识地握紧了,然后又缓缓松开。
三人一路向断法宗所在的方向而去,因为队伍里有一个怀孕数月的季玄婴,所以赶路的速度不能很快,这一日天气炎热,三人舟行水上,师映川站在船头驾舟,头上戴着一顶遮阳的斗笠,他虽然年纪还小,更不是熟手的船夫,但身为武者,师映川内力浑厚,那一双看似还纤细的臂膀却有千钧之力,真气流动之际,体力更是可以长久不衰,即使此刻乃是逆水行船,这船也仍然被他操控得速度很快,周围一些与他所在的船差不多的寻常船只,则远远没有这种速度。
烈日高照,晒得船头都隐隐生热,不过师映川身上带着寒心玉,通体保持清凉,并不在意天气,这时一身蓝衣的宝相龙树走出船舱,手里拿着一大杯凉茶,他与师映川两人轮流驭舟,眼下就是想要来接替师映川了。
宝相龙树走到少年身旁,将杯子递了过去,道:“先喝点水,再去休息一下,我来驾船。”师映川扭头对青年笑了笑,拿了杯子一饮而尽,里面的凉茶滚过喉咙,果然浑身都舒服了许多,师映川喝了茶,这才说道:“不用了,我还没觉得累,等晚上的时候你再替我罢。”宝相龙树笑容温和,伸手摸了摸师映川的脸,道:“我怕你累了。”师映川有些失笑,颇为孩子气地捏了一下对方的鼻子,哂道:“我又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孩,我这一身力气哪怕是一连驾船几天也是没事的,哪里就能累了?”
宝相龙树笑道:“我当然知道你不用我担心,只是你要明白,在我心里你并不是什么身强力壮的武人,而是一个我应该多多照顾的情人而已,尤其我已经二十多岁了,你才十二,我年纪比你大,难道不该宠你一点么。”
师映川‘扑哧’一声笑了,这时**辣的阳光照射在宝相龙树的脸上,让那面孔显得金光灼灼,有些刺眼,师映川知道宝相龙树在自己面前一向嘴甜,但如今听到这番话,只觉得烈日所带来的那一点烦躁之心也被洗得干干净净了,不由得笑道:“真够肉麻的,你这张嘴倒是很甜,像是抹了蜜一样,我说的可对?”宝相龙树闻言,脸上顿时显出一抹促狭之色,他微微弯下膝盖,让自己面部的高度与师映川的脸持平,语气轻松,满是戏谑地道:“我的嘴到底抹没抹蜜,你亲自尝一尝不就知道了么?来,你试试,我不介意。”
师映川被宝相龙树这无赖一般的做法弄得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用手捏捏青年的下巴,笑道:“你不介意?我还介意呢。”但是说归说,还是凑上去在宝相龙树的嘴唇上轻轻亲了一下,然后咂巴咂巴嘴,拖长了声音故作回味地道:“嗯,很甜,看来真是抹了蜜的。”
宝相龙树被那温软的嘴唇一触,顿时心脏微微跳了起来,他手疾地拉住师映川,目光炯炯地看着少年的唇,笑吟吟道:“亲那么快做什么,像是怕被针扎了似的,难道我是老虎,还能吃了你不成?”师映川被他的大手拉住肩膀,自己也觉得刚才的动作有些小心翼翼了,心中暗叹自己好象还是没有完全习惯与同性亲热,便微笑道:“你可真是够挑剔的……”话刚说完,温热的男子气息已经扑面而至,宝相龙树的唇压了上来,在师映川的嘴巴上用力一吻,还存心捉弄似地舔了舔那柔嫩的唇瓣,占够了便宜,这才有些意犹未尽地离开,见师映川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便不禁勾手一刮师映川的鼻梁,嘴角带笑地道:“怎么这样看着我?而且我本还以为你会害羞,现在看来你似乎也很喜欢。”
师映川啼笑皆非,道:“我为什么要害羞?我又不是什么姑娘家。”宝相龙树闻言,心中一动,不知怎的便触动了一桩心事,遂道:“映川,我有事情要问你。”师映川有些漫不经心地随口道:“什么事?”宝相龙树目光锁在他清秀的脸上,似乎在仔细审视,师映川被青年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刚要开口询问,忽然就见宝相龙树嘴角泛出一丝暧昧的笑意,靠近他的面前低声道:“……玄婴与你早早就已有了肌肤之亲,这也罢了,但如今你我之间关系已经不比从前,莫非你就没有想过,我们也应该更进一步?情人之间做这种事是再自然不过的,不是么?”
师映川闻言,不禁微微一怔,还没等他说什么,宝相龙树已用拇指狎昵地摩挲着他的唇,嗤嗤低笑:“玄婴现在身子已经不方便了,不能跟你行房,但是映川你要知道,我宝相龙树倒是很乐意的,只要你说一句,今天晚上就可以。”
师映川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抓住宝相龙树不安分的手,道:“喂,我才十二岁,还是小孩子好不好?你怎么总想着摧残祖国花朵……呃,摧残小孩子?”宝相龙树语气之中有着一丝掩也掩不住的酸溜溜味道,半真半假地说道:“小孩子?小孩子可没法让人有了身孕。”他再怎么不介意,哪怕季玄婴还是自己的亲弟弟,但一想到自己最心爱之人的童身是被别人得去的,心里就仍然不是滋味,瞬间就变成了燎原之火,一时抓住师映川的手揉捏了几把,似笑非笑地道:“你是不会还是不懂?若是真的不太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我教你就是了。”
“你这是什么表情,一脸色迷迷的……”师映川有些窘迫地说道,一巴掌拍在了宝相龙树的肩膀上,哂道:“一天到晚总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看你就是个好色的家伙。”宝相龙树笑而不语,只低头亲了亲少年的手心,这才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着:“两个人如果彼此有情,当然就会希望更进一步,拥有对方,我很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既然如此,又有何不可?不过如果你还没有这个准备的话,那么等你再长大一些也行,我的耐心一向很好。”
正说着,却见身穿一件宽松袍子的季玄婴从船舱里慢慢走了出来,他的皮肤很白,但此刻脸色却是那种不太正常的苍白,师映川见状,忙走了过去,问道:“这是怎么了?你脸色很不好。”季玄婴因为外面太阳毒辣,再加上怀孕,于是便一直在舱中休息,此时他胸中一阵烦恶,忍不住皱着眉,对师映川道:“……我有些恶心,刚才已经吐了一回,现在还是不太好受,就出来透透风。”师映川见季玄婴脸色苍白,显然很不舒服,心中就有些担心,说道:“大概是坐船觉得晕罢,你有身孕,好象确实容易晕船。”说着,回头对宝相龙树道:“咱们还是找个地方先上岸罢。”宝相龙树应了一声,便驾船向岸边而去。
很快,小船靠了岸,三人上岸进了内城,找了一家客栈投宿,因为喜欢清净,便包下了一楼后面的一个小院子,挨近晚间的时候,师映川去了前面正堂去叫人,吩咐伙计在院子里摆饭,点了些店里拿手的菜色,还有一坛子酒,一时师映川返回小院,刚进了院门,却见季玄婴正负手看着一架开得红艳艳的不知名小花,见他回来,便微微一笑,师映川亦笑,一面走了过去,问道:“好些了么?”
季玄婴没开口,只是点一点头,师映川的目光在青年脸上一转,见对方的气色已经恢复了正常,与平时一样,这才放心,便在这时,影壁后走出一个人来,宝相龙树手里拿着两只巴掌大的盒子,把其中一盒递给季玄婴,然后顺手就把另一个塞在了师映川手中,师映川好奇道:“这给我的是什么?”宝相龙树笑道:“玄婴要吃酸的,这里就是蜜饯一类的东西,你平时也爱吃这些零嘴儿,自然少不了你一份。”师映川见他贴心,不由得低头而笑,打开蜜饯盒子,从里面取了一枚腌梅子放进嘴里,笑了起来:“味道不错。”
很快,酒菜送了过来,三人纷纷在桌前坐定,师映川敲碎酒坛上的泥封,给自己和宝相龙树倒满,至于季玄婴,由于怀孕的缘故,所以师映川是不肯给他酒喝的。
院子里飘散着一缕淡淡的花香,伴随着酒香,令人心神俱醉,这是一个明月皎洁的夜晚,微风拂拂,月光将大地映得宛若白昼一般。渐渐地,师映川清秀的脸上已经浮现出了红晕,他哈哈一笑,随意地给自己面前的杯子倒满,然后顺手也给宝相龙树斟满了一杯,宝相龙树见状,微微一笑,拿起杯子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这时就见师映川抬头望着夜空中的明月,脸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空气里是淡淡的花香,弥久不散,师映川忽地嘿然一笑,开口说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他默默拍打着自己的大腿,一时间却并无言语,半晌,这才微微一笑,喃喃说道:“我们这是要回断法宗啊……可是,我现在怎么能回去?那天在我们面前那山崩地裂的场景,那一幕幕纷至沓来,全都冲在我心上,我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师祖他的样子,我没有办法忘记……”
这时一只手忽然按住了师映川的手,季玄婴打断了师映川的话,沉声道:“我们现在就回去,回断法宗……”
“回去?怎么回去?”师映川突然提高了声音,他用力狠狠地捶打了一下自己的腿,艰难地吐出了一口气,长长的睫毛掩映下,隐约可以看到他那双充满了自责、愧疚、不甘,被许许多多复杂心情所笼罩的眼睛,少年的眼神似乎微微恍惚迷离起来,他真的很想回去,回到宗门,回到师父的身边,前时当他在马车里清醒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一想到身在大光明峰的连江楼,自己最亲最爱的人,师映川就禁不住心头一阵滚烫,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回去,可是,可是……
“我当然想要回去,可是我要怎么回宗门,告诉我师父这件事情?我早就在想,当我们见面之后,我应该说些什么?是啊,我该说些什么?难道我要告诉他,师祖已经失踪了,甚至可能是已经陨落了,我要怎么说出口,啊?”师映川醉眼朦胧,仿佛不知今夕何夕,他终于忍不住,一行泪水忽然就肆无忌惮地涌出了眼眶,紧接着他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干,喃喃说道:“我想过了,见了师父之后,我该怎么说?而师父见了我之后,又会说些什么?我究竟应该用怎样一副表情去面对他?对于一个害自己的师祖失踪甚至陨落的小子,师父他又会怎么面对我?我现在的这个样子,真的准备好去见师父了么?”
师映川一口气说完了这番话,到最后,近乎声嘶力竭,随后他便闭上了眼睛,再不说话,此时宝相龙树与季玄婴互相对视,无声地交换了一下意见,然后谁都没有开口打扰他,只是沉默地等待,任凭师映川自己发泄,只怕这样才能够让少年好受一些。
过了不知多久,师映川猛然睁开了双眼,这时他的额头上已经不知不觉地出了汗,黏腻腻的一片,师映川的眼神好象有些呆呆的,他看着自己的手,半晌,才重重一拳砸在自己的大腿上,就在这时,宝相龙树心中突然莫名地生出了一缕寒意,感觉到了体内显露出来的异常,他脸色顿时变了,立刻想要站起身来,但刚一用力,却当即全身猛地一软,好象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季玄婴脸色亦变,他仿佛瞬间猜到了什么,看向少年:“映川……”
此时师映川整个人却忽然变得平静了下来,他缓缓站起来,望着季玄婴与宝相龙树兄弟二人,然后微微一笑,道:“抱歉,酒和茶里我放了些东西,即使以你们俩的修为,没有半个时辰也是消不了药性的。”他看向季玄婴:“不用担心,这对我们的孩子不会有影响。”
师映川说着,将两人挨个抱回房中,并排放在了床上,细心为两人盖上了薄毯,此时宝相龙树神情复杂之极,他死死看着师映川,道:“映川,你不……”
“不要对我说什么了,我早已经决定了,不会再改变主意。”师映川俯身吻一吻宝相龙树的唇:“我还是太弱小了,趁这个机会我会自己一个人到处走一走,把自己好好磨练一番……麻烦你找人带个口信给我师父,就说徒弟不肖,无颜回去,等到我想通了以后,自然会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