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原乱_分节阅读_52
而就在这时,宝相龙树的眼神却很是平静,平静得没有任何异常,就如同平日里一样,脸上甚至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但旋即这些笑意就尽数化作了冷酷与狠辣,寒冷之极,他就这样笑了笑,平静而冷漠,然后他看似随意地挥了挥手,空气中立刻就有了某种古怪的波动,下一刻,那匹被骑士鞭打着已经冲到他面前三丈处的骏马突然就重重地一个趔趄,仿佛是一脚踏空的样子,事实上这匹训练有素的马根本没有踏空,只不过是因为它的前蹄突然间无声无息地断去了而已,然后这时就可以看到马的脖子上,身体上,腿上,全身上下都出现了许多道细细的红线不,那不是红线,因为紧接着整匹马就从这些‘红线’处分离开来,变成了许多块血淋淋的肉,而且没有马上散落,甚至因为惯性的缘故还在向前,而马背上的那名骑士也遇到了同样的事情,那只握刀的手腕上悄无声息地多出了一道细细的红线,手臂,上身,脖子,腰部,大腿,脚掌统统都是如此,和他座下的骏马一样,整个人被切成了肉块,这瞬间就失去生命的一人一马就这样栽了过来,然后在距离宝相龙树两尺左右的地方突然彻底散落,变成了一堆毫无美感可言的血肉,鲜血洒了一地。
这个画面诡异到了极点,宝相龙树仍然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背上,虽然他的样貌并不是很英俊,但是此刻那挺拔的身形所带给人的威压已完全让人忽略了他的模样,只有在今天这样一个很偶然的时刻,这个在往日里十分痴情,甚至有几分可爱的青年才表现出了作为山海大狱继承人的另一面来,而此刻师映川看着这一幕,想到对方在自己面前时的种种行为,只觉得有点恍然如梦,油然生出一丝古怪的错乱之感。
宝相龙树轻描淡写地弹了弹手指,这时所有人终于反应过来,马嘶声,愤怒惊恐的呼喝声,在秋风中交织成一片,有人怒喝道:“大胆!”宝相龙树听了,转头看去,目光落在那些已经在很短的时间内迅速聚结成阵型的骑士身上,微寒的眸色显得他此刻有点漫不经心,夹杂着浓浓血腥气的秋风吹在他的脸上,却无法让上面的神情有丝毫变化,但此时他却已经锁住了这百余人的气息,虽然面对着上百名衣甲俨然训练有素的骑士,宝相龙树却好象根本毫无感觉一般只有真正骄傲自信,完全相信自己力量的人,才会有这种表现。
作为一名武道强者,宝相龙树的这种毫不掩饰的气息锁定立刻就让那些骑士感觉到了隐隐的危机,心中本能地泛起一丝极大的恐惧之意,不过这时还没等他们有下一步的反应,宝相龙树却忽然间眉头微挑,因为他看到了队伍中为首的那个少年,从对方的脸上他看出了几分熟悉,便转首望向不远处的千醉雪,问道:“……这是乾国的宗室?”如果是的话,他倒是不好出手了,先不谈别的,至少要给千醉雪一个面子。
千醉雪微微眯起双目,看向那个容貌白皙秀美,系着大红披风的少年,他思索了片刻,方道:“我已有数年不曾回来过,很多事情并不确定。”话音方落,远处那少年已拔剑出鞘,他刚刚目睹自己麾下骑士的恐怖死状,心中惊怒无比,只觉得那杀人的青年手法诡异得令人恐惧,看得他煞是心惊,不过他虽然惊惧,却也更是愤怒,他乃是堂堂郡王,自幼就不曾受过什么挫折,又怎能忍受这样在他看来极是羞辱的遭遇?虽然他也发觉了那杀人的青年气度风采不凡,手段亦是古怪,必然不是寻常人物,可是一想到方才侍卫被杀,等于是自己被狠狠打脸,立刻便是火冒三丈,哪里还会顾忌许多,不过还算他多少还留些理智,没有立刻下令动手,当下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残杀本王的侍卫!”
宝相龙树闻言,目光便向千醉雪瞥去,这少年自称‘本王’,那么至少就应该是个郡王,看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却已经有了王爵,那么不出意外的话,就必是以皇子之身受封的了,既然如此,应该就是千醉雪的同父异母兄弟。^//^
千醉雪亦是神情微微一动,他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再联系这少年的年纪和样貌,他立刻就想到了对方究竟是哪个,这时那秀美少年也因为宝相龙树而注意到了千醉雪,顿时心中就是一震,对方的模样他分明觉得很熟悉,似乎,似乎……似乎与去世的父皇很像!
“……你是二十三,千呼兰?”正在少年惊愕之际,一个声音已冷漠响起,千醉雪握着马缰的右手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眉目间更是闪过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那个名为千呼兰的少年闻言,面色一震:“你怎知本……”他虽然骄横跋扈,但也是个聪明人,当下脑海中电光一闪,突然就浮现出一个名字来,千呼兰神情大变,脱口道:“十九皇兄?!”
一言既出,众人皆是一片哗然,千呼兰瞬间面色变幻了几下,终于翻身下马,行礼道:“见过皇兄。”他如此行事,那些原本骄傲的骑士自然再也无法安坐在马背上,一时间这些震惊无比的上百名骑士赶紧下马,纷纷跪倒在地,低下头去,其实断法宗与万剑山联姻的消息在这时已经传播开来,如今事件的主角、多年不曾回到乾国的十九王爷千醉雪突然来到皇都,众人震惊之余,也觉得似乎是理所当然之事,毕竟千醉雪是乾国皇族,在订下婚约之后,回来祭拜先帝与其生母也是人之常情。
千醉雪看了一眼千呼兰,这个已经多年未见的弟弟在他的印象中已经是相当模糊了,也谈不上有什么感情,这时师映川拨转马头走了过来,他仪容极美,在这已经开始有了萧瑟之意的秋日里就仿佛一朵盛开的莲花,他看了看千呼兰,向千醉雪道:“是你弟弟?”千醉雪的表情有些淡漠,也有些讥诮,简短道:“他的生母是淑妃。”
师映川见状,就知道千醉雪对这个二十三弟谈不上什么手足之情,而千呼兰见师映川与千醉雪说话的语气以及年纪相貌,就猜到这大概就是那个与千醉雪结亲的断法宗剑子,此时季玄婴与宝相龙树也策马走了过来,千呼兰见他二人与千醉雪和师映川同行,神色之间亦是一副平等之态,就知道这两人必定也是身份不凡之辈,如此一来,纵然千呼兰生性骄纵,也不由得隐隐后怕,他知道自己这个郡王在其他人眼中是皇室贵胄,但在一些大宗门和世家眼里,却也不算什么,方才若是真的来不及认清彼此的身份便立刻冲突起来,只看那个杀人青年的冷酷手段,自己这一行人说不定都要丧命在这里。
但是想到这里,千呼兰后怕之余也在心中生出了丝丝的嫉恨之意,他自幼虽受宠爱,但却知道在众多兄弟当中,最受父皇看重的乃是十九哥千醉雪,这个十九哥自幼天资出众,师从万剑山,每年会回来一两次,父皇的一众儿女都不及十九皇子受宠,后来德妃死后,这位十九皇子便不再回国,从前此人不在乾国也就罢了,但是现在再次见到对方,千呼兰非但没有生出兄弟重逢的喜悦之情,反而生出嫉妒之意,两人的母亲都是四妃之一,也都是皇子,千醉雪却可以师从万剑山,拜掌律大司座为师,且是宗主东华真君的嫡系徒孙,更何况如今还与断法宗剑子订下婚约,只怕日后是很有可能成为剑宗,执掌天下剑修圣地万剑山,就算不是如此,也依旧能学得一身绝艺,说不定将来会侥幸成就大宗师,自此天地任凭纵横,寿数悠久,再不是自己这样的凡人所能及,而两人明明是兄弟,身上一样流着父皇的血,凭什么这个十九皇兄有如此际遇,而自己这一生却最多不过是做个亲王?虽然富贵权势都是普通人无比羡慕的,可是与万剑山之主,武道宗师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况且自己在去年才封了郡王,而这个很久都不曾回国的千醉雪,却早早就被当今乾国皇帝遥封了亲王。
千呼兰一向自视极高,但如今见了自己同父异母,人生轨迹却已经截然不同的兄长,那复杂的人性便令他心中生出隐隐的嫉恨不平之意,他的资质是不错的,曾经先帝也想让他拜入厉东皇门下,但厉东皇在探察过他的资质之后,却毫不犹豫地回绝了此事,其实如果没有千醉雪拜师在前的话,千呼兰遗憾之余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兄长被人收于门下,人生就此改变,有了另一番天地,而自己却被拒之门外,这对当年还是孩童的千呼兰来说,当真是难以承受的屈辱,这也令他就此暗暗厌恨上了这位十九哥。
但无论心中是什么想法,千呼兰表面上却是决不会显露出来的,他俊秀的面孔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道:“十九哥这次回来,陛下定然是极高兴的,不如这就随我进宫见见陛下如何?我们兄弟多年未见,应该好好叙旧才是。”千醉雪听了,却是无动于衷的样子,道:“我要与师剑子前去祭拜母亲,皇帝那里,便不去见了。”说罢,一扯缰绳,已拨转马头继续上路,师映川三人见状,也随之而去。
且不说千呼兰究竟如何心思,师映川一行四人骑马奔驰,不多时终于来到了皇城,诸人策马入城之后,便放缓了速度,按辔而行,一路不紧不慢地向东走去,这里虽然不似大周皇都摇光城那里气势宏伟,繁华兴盛,但也颇为富庶,街道干净宽阔,两侧建筑云集,路上行人纷纷,前时大周厉兵秣马,直指乾国,城中不免被战争的阴云所笼罩,不过近来局势已变,人们也就放下心来,皇城当中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一路所见的百姓脸上也显然多了一丝安然平和的笑容毕竟在普通人眼中,没有战争,也就意味着自己平静的生活不会在战火中被毁去,家园得以保存,这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了。
四人刚刚来到一处大街上,却见远处人山人海,阻塞了道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里是前往目的地的必经之路,虽说师映川几人可以施展身法自道旁建筑之上通过,但马匹和带着的一些东西却是不能丢下的,再加上也并不赶时间,于是四人便干脆暂时等着,等人群散去也就是了。
片刻之后,师映川四人已来到近前,这才明白究竟是什么造成了道路阻塞,只见大路正中乃是一辆巨大的宝车,造型奇古,外型与帝王的步舆辇车颇有些相似,但是却足足大了几倍,曲柄华盖固然不能少,四壁沿上还雕有龙纹,其上又有华盖香云,挂着以珍珠编织而成的垂帘,饰以璎珞,车辕之后尚有一对坐驾,是为赶车的两名俊秀青年所配,说是辇车,其实倒不如说是一座小型的移动宫殿,前后各有数对彩衣侍女打着凤羽扇,十数名一看便知精悍的男子身穿锦袍,在栏杆内一动不动地立着,眼神冷冷,珠帘内垂着一层细腻轻薄的纱幔,似透非透,隐隐可以看见里面有许多窈窕的人影侍立,若想再看分明,却是不可能的,至于拉动这座豪奢大车的,却不是什么寻常马匹,而是前八后六共十四匹浑身墨色的异兽,生得有些像马,但明显要狰狞神骏许多,块头也大得多,倒是有些麒麟的模样,颈中戴着箍,质地非金非玉,数十名身穿青色锦袍的骑士身跨骏马,在前方开路,又有近百骑士则围绕在这座小型的移动宫殿周围,呈众星拱月之势,所过之处,百姓无不纷纷聚集,看向此处的目光当中满是敬畏之色。
这场面对于师映川四人来说,并不陌生,因为无论是东华真君傅仙迹还是连江楼,亦或是阎罗狱主宝相脱不花,都有类似的代步工具,事实上在一派宗主这样身份的人物外出之际,有时就会用上这样表示身份的代步之物,彰显威仪,只不过并不是经常使用而已,因此眼下毫无疑问,这里面载着的必定是一位宗主级人物,这时师映川忽然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那是一名二十多岁模样的青年,相貌气度皆是不凡,眉宇间有着丝丝凛冽之气,正站在车前铺着红毡的阶下,却是弑仙山青卫统领聂药龙,当年此人因为追踪那个劫杀弑仙山弟子、抢走宝物的燕步瑶,倒是与师映川有过一面之缘,师映川对其自然有些印象,此刻见到聂药龙,顿时就知道了车内究竟是什么人弑仙山山主,纪妖师!
不过这似乎也在意料之中,乾帝情愿以举国供奉的代价,寻得弑仙山庇护,双方达成协议,纪妖师身为弑仙山之主,来到乾国倒也并不令人意外……师映川正在心里迅速转着念头,突然间这时却听见一个声音道:“……师小子,过来,上车。”
此刻现场人声鼎沸,嘈杂无比,但这声音却宛若响在耳边,丝毫不受影响,师映川心中微微一震,这声音分明是纪妖师无疑,只是此人为什么要自己过去相见?至于高居车内的纪妖师是如何发现自己的,师映川倒是并不奇怪,像纪妖师这样的武道强者,周围的一切都是瞒不过眼去的,自己一行四人修为不凡,气息强大,对于纪妖师这样的绝顶高手来说,就像是黑夜之中的四颗星子,再显眼不过了,很容易就能感应到,而自己是大光明峰一脉的传人,纪妖师只要略一揣摩,就可以从那熟悉的气息当中辨别出自己的身份。
这道淡淡的声音笼罩场间,同时人们也听到了从车中传来的轻轻敲击的声音,似乎是有人正在用指头漫不经心地敲着桌面,周围如此嘈杂纷闹,而这些并不大的声音却清晰无比地让每个人都听到了,这令众多百姓心中顿时涌起了无尽诡异而恐惧的感觉,师映川看了一眼身旁的三人,轻声道:“那么,我先过去看看。”他说着,便策马向着纪妖师所在的奢华巨车走去,宝相龙树眉心微微一动,似乎是想要跟着一起去,不过他知道自己这个舅舅的脾气,因此迟疑了一下,也就作罢,而此时千醉雪与季玄婴两人也已猜到了车内之人的身份,便也没有跟过去与宝相龙树一样,他们也并不担心会有什么不妥。
人群如潮水一般,下意识地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师映川骑马通过那里,一直来到巨大的宝车前,人们看着这个秀丽之极的少年缓缓下马,缓缓登上车阶,缓缓走进了里面,而车上的弑仙山武者们则一直在注意着这个漂亮得出奇的少年,他们很清楚自家山主的脾气,而此时那个男人却当众让这少年上车,心中不由得暗暗嘀咕起来,猜测着少年的身份与来历。
车内几乎就是一处房舍,师映川由侍女引领着走进一间华丽的静室,当中乃是一张碧游大床,上面放着几个描龙绣凤的软垫,幔帐左边地上放着一只琉璃圆缸,装满了清水,水面上浮着几朵鲜花,幽香淡淡地若不可闻,一架大屏风上雕刻着江河湖海,山岳连绵,这屏风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的,隐隐泛着柔和的光泽,上面所雕刻的景物仿佛是真的也似,惟妙惟肖,令人惊叹,说不尽地心旷神怡,底座则是用金线镶嵌出飞天仙女图案,一尊青铜香炉中燃着不知名的香料,古怪又让人十分舒服的香气缭绕在室中,令人生出全身懒洋洋的错觉,师映川辨认出了这种味道,这是以北海珍贵的香鲸为原料,取得尾部的油脂所提炼而成,小小一瓶就需黄金千两,如此一来,这辆宝车从外观到内里装潢,诸多布置,不知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如此无上奢侈的享受,就连一些帝王也是有所不及的。
此时一个男子正坐在那张碧游大床上,剪裁合身的灰绿滚边青金色暗纹华袍把那修长结实的身躯衬托得越发精悍,那张脸是完美的,近乎没有眉毛的事实并未有损男子的容色,反倒是给这张面孔平添了几分妖异诡谲之美,不类凡俗,或许是因为心情还不错的缘故,男子的脸色很好,微带红润,一副十分健康的模样,师映川看着对方神采焕发的面孔,一时倒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率先出声向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打招呼,不过马上他就不必再想这个问题了,因为男子已经开了口:“……我发现,不管我走到哪里,好象都能遇见你这小鬼。”
☆、一百三十七、所谓无情
“……我发现,不管我走到哪里,好象都能遇见你这小鬼。”纪妖师漫不经心地说着,他一只手肘搁在身旁的一张小桌上,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的指头很随意地轻敲着锃亮的桌面,一边目视着师映川显得有些安静的面容,目光当中颇多玩味,面前的这个少年很是美貌,质地极为考究的宝蓝色的衣料很衬那并不白皙的肤色,自有一番清贵风度,黑鸦鸦的漂亮头发挽成一个道髻,让人生出一股用手摸摸那黑亮发髻的冲动,纪妖师承认,虽然这张脸很容易让他想到燕乱云那个女人,不过也无法否认这个少年确实有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美。
纪妖师的脸微向外撇,似乎是有点笑起来的样子,又尽数化作了小小的嘲弄,倒是和上次刚见面时的厌憎不同,师映川见状,并未轻动,只是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在男人俊美的脸上打了个来回,然后就看着他那诡异的眼睛,估摸着纪妖师的心思,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很没来由地就觉得纪妖师似乎没有什么恶意,但这种平和的感觉反倒让他心中有些不安,当下咳了一声,打断这奇怪的气氛,上前见礼道:“见过山主。”
纪妖师用余光扫他一眼,轻抿唇线,却是笑了起来,说道:“你既然来了乾国,想必是和你那未婚夫千醉雪来祭拜他父母的?”以纪妖师的心智,稍微一想就能得出这个结论,因此师映川也并不意外,将这句话咀嚼了一下,便和和气气地应道:“是的,十九郎要祭拜他母亲,将订婚之事告诉她,所以我便与他一起来了乾国。”
师映川这种表面上看起来恭顺和气,内里却是不以为然的模样,自然瞒不过纪妖师这样的人,就见纪妖师唇角微勾,‘哈’地一声仰头一笑,拍着大腿说道:“小鬼,你和你师父可真是完全没有什么相象的地方,连江楼他基本上就是个老古板,不近声色之事,简直禁情绝欲得彻底,而你这小子,却是左拥右抱地好不快活……”纪妖师说着,语音稍顿,犀利的眸光罩在师映川的面上,忽尔又是嗤然一笑,道:“我那个傻外甥却偏偏死脑筋,非看上了你这小鬼不可,明明他平时是很聪明的一个孩子,但在这件事情上却要犯傻,放着好好的逍遥日子不过,却偏要削尖了脑袋去和其他人分一个小鬼,这不是自讨苦吃是什么!”
师映川听了这话,眼皮微微耷拉了下来,他脸上虽然看起来似乎是笑盈盈的,但稍一定神,就迅速组织好了言语反击,却是却不软不硬地别了一句,道:“宝相他并不傻,他很清楚自己选择的到底是什么,况且说到傻,山主不也是一样么?”他这话并没有说透,但彼此都是聪明人,如何能不清楚这番话背后的意思?你说宝相很傻,但至少他现在已经得到了我的认同,让我对他有了情意,而你呢,我师父却直到如今也依然对你没有回应!
纪妖师眼神微微一厉,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徒然凝聚起来,锐利如钢针一般,直刺在师映川脸上,连江楼是他心中的一处死穴,他与他之间的事情岂容旁人置喙?更别说这种隐隐的嘲讽言语,因此纪妖师看着师映川表情平静、正微微垂目的脸庞,目光猛地就变得明显寒冽,见男人这种表情,师映川顿时心里‘咯噔’一下,然而紧接着,不等师映川表态,纪妖师便突然间没有任何预兆地收回了目光,但是那优美的薄唇之间忽然就响起了一声霸道而冷然的轻哼,几乎与此同时,师映川的瞳孔突然一缩,从鼻腔里喷出一声不引人注意的闷哼,脸色刹那间白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又恢复了正常,只不过微微蹙眉,神情显得有些凝重,至于纪妖师本人,则似乎有一点点意外,他刚才用上了‘撼神音’,不过并不是想重伤师映川,而只是想给这个大胆的少年一个小小的教训而已,不过倒没想到对方却是接下来了有点意思!
这个发生在两人之间的小插曲让室中顿时隐隐充满了一股剑拔弩张的紧张之感,师映川将清澈的目光直视过来,停在纪妖师脸上,一动也不动,气氛刹那间就变得有点诡异起来,其实此刻师映川平静的表面下,血液的流动已经微微快了一分,他刚才的态度虽然颇为不卑不亢,一副百无顾忌的样子,但事实上他很明白纪妖师此人的怪异,也做好了对方突然发难的准备,毕竟面对纪妖师这个人,常理又有何用?不过师映川也有信心对方不会太过分,所以尽管纪妖师眼下看过来的眸光之中流转着丝丝冷彻入骨的寒意,但他也毫不示弱,只管与之对视,却没想到,正待他想抬脸之际,纪妖师突然间倒是笑了起来,只对他说道:“不错,你这小子现在这个样子,倒有了你师父的几分傲气,否则焉会如此回应?”说着,纪妖师一手朝自己旁边的位置一指,神情懒散地道:“……坐罢。”男人说着,倒不理睬师映川了,只伸出一只手来,在自己的下颔上摸了摸。
其实师映川此刻真的想要扭头就走,离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越远越好,他师映川平日里也算是个颇有机变之人,然而此刻面对着纪妖师这个根本不能以常理来揣测的人物,他却是无法做出什么游刃有余的应对,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在脑海里转了一圈而已,就立刻被摁灭了,毕竟师映川从自己与这个男人打过的交道中早已经清楚了对方的性子,他知道纪妖师是个极聪明的人,但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一个特立独行的疯子,没人能知道他这一刻喜笑颜开,态度和蔼,下一刻却会不会突然翻脸,自己不软不硬地顶撞一下倒不打紧,但如果真的拂了此人的面子,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还是不要自找没趣比较好。想到这里,师映川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决定听从,便走过去坐了下来。
纪妖师倒是表现得很是惬意,好象心情不错的样子,他甚至从身旁的小桌上取了茶壶,倒了一杯茶推到师映川的面前,这让师映川几乎有点‘受宠若惊’了,拿起杯子在手里掂了掂,一饮而尽,道:“好茶。”纪妖师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抬眼看着少年,眼神捉摸不透,语气却是异样地随和与平淡:“你这分明是牛饮一般,浪费了我的茶。”
师映川心中本就有了打算,从前面对纪妖师时的畏惧之感几乎烟消云散,他笑了笑,索性自己无声无息地提了茶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上好的绿茸雀舌,再次一口抽干,含笑道:“茶么,虽说往往是用来品的,但最根本的用途还是解渴,既然如此,也就没有什么浪费不浪费、可惜不可惜的说法。”
纪妖师微微挑眉,微有棱角的唇瓣淡淡勾起,笑容之中却不曾掩去一丝霜雪般的寒意,他的眼睛是纯黑的,黑得近乎能反光,那种黑甚至会让人有一种明丽的错觉,不属人间,极美也极妖异,此刻这双眼睛看着师映川,就好象黑洞要把人吸进去似的,师映川见状,用余光扫了一下,陡地悸然起来,他被男人看得很不自在,于是就想表现出完全不为所动的样子,可是在纪妖师的注视下,那种态度就很诡异地摆不出来了,师映川只能面皮抽搐一下,话音随即响起,淡淡道:“……山主为什么这样看我?既然山主曾经说过,很讨厌我这张脸,那么就不应该多看才是,免得让自己心里不舒服,这岂不是自寻烦恼么。”
“小鬼,你比起小时候却是更讨厌了,也更有趣。”纪妖师看到他这模样,不禁为之莞尔,原本冷冽的目光渐渐平和下来,师映川此刻的风仪气度却是令他想起了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年与连江楼初识时的情景,其实若论相貌,师映川与连江楼基本上是没有什么相似地方的,不过若论气质,说不定什么时候这少年就会流露出一丝半点连江楼的痕迹来,虽然还没有连江楼那种纵横决然的锋锐霸气,但也起码有几分似是而非的影子了。如此一想,纪妖师心中却是生出一丝莫名的异样之感,因师映川容貌肖似燕乱云所带来的那份厌恶之心倒是渐渐淡了……这时师映川忽然开口,把纪妖师从略微走神的状态中扯了回来,只听少年声音脆脆,说道:“山主叫我过来,不知是有什么事?”
纪妖师的眉头轻轻打了一个结,睨了少年一眼:“你很赶时间?”他的语气几乎是可以算得上柔和了,然而落在师映川耳中,却是另一番味道,师映川突然就有一种颇为强烈的感觉,就好象此时的纪妖师并非是在和自己讲话,而是透过他去与另一个不在这里的人进行交流,这让他非常不适应,他知道纪妖师是透过自己在看着谁,在看他的师父、他的父亲连江楼,师映川突然就没来由地恼怒起来,就好象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觊觎了一样,这种感觉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但却从来没有此刻这样强烈过,亏得师映川如今城府渐深,很容易就掩饰住了情绪,只将精致好看的眉头轻皱了一瞬,不曾露出什么明显的破绽,他垂眸看着自己手指上的一枚玳瑁指环,从容说道:“当然不赶时间,只不过山主叫我来,我有点奇怪罢了。”
“还在记恨上次我对你出手的事?小小年纪,不要这么爱记仇。”纪妖师见他这样,忽然就低笑起来,他身子向后一仰,舒舒服服地倚在了一堆缀着流苏的软垫上,只将薄薄的唇角勾得更向上了些,那对长而妖的眸子眯起来,道:“你师父就不是一个记仇的人,你应该多学学他才是。”师映川品味着纪妖师淡薄得仿佛听不出感□彩的语气,秀丽的面孔上就显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他虽然品味到了那刻薄直接的讽刺之感,不过师映川很清楚这个男人的脾气,所以他知道对方未必是故意如此的意思,只不过是一贯对自己的态度罢了,因此朗然说道:“……山主错了,我师父是我师父,我是我,哪怕是同一棵树上结出的果子也总是味道并不完全相同的,更何况是两个人呢?”
纪妖师闻言,顿时望向这个已经有了自身独特棱角的少年,感受着对方言语之中若隐若现的骄傲之气,这时室内忽地安静下来,非常安静,安静得令人心里有点儿发凉,一种莫名的感染力在空气中悄悄游荡,把尖锐而鲜明的丝丝寒意传达到每一个角落,师映川见状,却是眉眼不动,这时纪妖师忽然‘哈’地一声笑,抚掌道:“很好,很不错,这脾气倒是有点对我的胃口了,跟燕乱云那女人一点也不像,否则你若是容貌性子都像她的话,只怕我哪天忍不住,宁可拂了你师父的面子也要对你出手。”男人说着,黑瞳里的那抹光泽一闪,将一根食指竖起来朝师映川晃了晃,哑然失笑道:“你也不用疑神疑鬼的,我叫你来,不过是随便聊聊罢了,怎么说我也算是你的长辈,岂会当真和你一个小鬼为难?”
莫非你为难我的时候还少了不成……师映川心中腹诽,面对着纪妖师似自言自语又似是在确认什么的话语,师映川一时间倒是没想好应该如何应付,这时纪妖师看了少年一眼,感受着那隐藏在美丽无害外表之下的锋芒,他想要在对方脸上挖出一点肖似连江楼的东西,但却失望地发现这父子两人真的没有什么相象的地方,但他却没有表现出这种失望,只是问道:“你师父……平时都做些什么?”
这种‘正常’式的问话反倒让师映川不太习惯,不过接下来纪妖师的问题大多都是一些类似的东西,不紧不慢地问着关于连江楼的事情,这令师映川不由得生出一种自己正和某个长辈在聊家常一样的错觉,一颗心也渐渐放松下来,开始神情自如地答着话,室中的气氛也空前地平和起来,师映川甚至像一个晚辈应该做的那样,替纪妖师时不时地添茶,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小小的矮桌,师映川完全能够看清楚男子那薄润唇瓣的优美形状,那身上的香气伴随着轻微的吐息在空气中流转,若有若无地抚过师映川的皮肤表面,这一开始让师映川的身体有点绷住,不过慢慢地也就放松了,师映川在不经意间瞥过纪妖师的脸,看到他眉眼之间的神采,那挺直的鼻梁,晶莹如玉的肌肤,清顺的长发,明亮的黑眼,就在这一刻,师映川忽然间就情不自禁地把对方归类到他所见过的最出色的人物类别当中,觉得这个人是自己所看到过的最英俊的男子之一,但也就在这时,他发现自己看纪妖师的时间好象长了一点。
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师映川立刻就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是忽然没来由地觉得纪妖师此人有点可怜,似纪妖师这样的人物,应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没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但是却偏偏痴恋上连江楼这等没有情爱之意的人,如果是个普通人,纪妖师自然可以使出万般手段使对方屈服,乖乖投入怀抱,但连江楼却是断法宗大宗正,无论身份地位还是修为心志,这世上都没有谁能迫使他做什么事,任纪妖师再如何痴心,只怕也是枉然,在情爱一途之上,纪妖师这样的人物与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终究殊途同归。
这时纪妖师却是眉头微微一扬,似乎是对师映川此刻那莫名其妙的心思有所察觉,虽然他不可能真的知道师映川心里在想什么,不过却能感觉到少年流露出来的那种古怪之意,他不明所以地瞟了师映川一眼,也没深想,只道:“师小子,对你师父给你订的这门亲事,你心里是不是很不情愿?”师映川心中一动,下意识地看了男子一眼,却正好看进了对方的眼中,那是纯净到了极点的黑色,甚至就是黑夜本身,也是无底的深渊,仿佛能够吞噬世间的一切,就好象有魔力也似,让人的脑中陡然间一片空白,师映川定一定神,从容道:“没有什么情愿不情愿的,我师父既然作出这样的决定,我就会遵从。”
“……少在我面前说这些言不由衷的虚话,你这小鬼骨子里傲得很,当年能在大光明峰一连跪了七天七夜,这份倔劲儿狠劲儿可不是过了这些年就能磨没了的。”纪妖师不屑地一笑,目光直刺入师映川的眼底深处,而就在这么一刹那,仿佛是被针刺了一下似的,师映川这才猛然发觉自己的心情确实绝非是表面上所显露出来的那么平静,对连江楼是怨怼的,可就算如此,他也不愿在其他人面前表露出来,当下也不多言,只静静地把玩着手里的茶杯,纪妖师神色淡淡,道:“他做的这些事都是为了你好,你不要不识好人心,只会埋怨他,我与你师父连江楼认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他对谁这么好过,你别不知足。”
纪妖师说着,见师映川表情讶然地看了过来,显然是没想到自己会对他说出这么一番话,当下纪妖师不由得大笑,悠闲地弹了弹洁白修长的手指,睥睨着师映川,说道:“小鬼,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有身为弑仙山之主的体面,总用热脸去贴你师父的冷屁股?”
师映川当然不能就此发表意见,便垂了眼睛,并不接话,纪妖师表情不变地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我纪妖师偏偏就是放不下!”师映川闻言,下意识地抬眼看向男子,就看到了那黑亮眼眸的最深处,从中他看到了一抹难言的光辉,肆意,狂放,便在此刻,师映川突然就发现了一件事,发现自己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原来先前自己对纪妖师生出的那点所谓的怜悯之心,事实上却是何等的荒谬可笑,自己在想当然的时候过于推己及人,却忘了纪妖师从来都不是一个能够被猜度的人物,像纪妖师这样的强者,强大的不仅仅是修为,同时也有着常人难及的强大心志,纵然是情场失意,受到无穷的挫折,可是他却依然是弑仙山之主,是独一无二的纪妖师,意志强横的绝傲男子,自己那自以为是的怜悯,实在是太可笑了,纪妖师这样的男人,又哪里是需要别人来怜悯的?更何况,又有谁有资格去怜悯他!
想到这里,师映川不禁有些自嘲,这时纪妖师却在打量着他,那种目光就好象大蛇在打量着自己的猎物一样,让人心生不安,师映川触碰到这种视线,不由得心中凛然,他知道这位弑仙山之主从来都是不讲气度道理的,性子极傲极难捉摸,刚才两人虽然谈得不错,气氛好象很融洽,但下一刻就算是这个男人突然翻脸,师映川也不会觉得怎么惊讶,因此便暗中戒备起来,习惯性地做出了防御的准备,以便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正转念间,忽然鼻子里闻到了一股香气,原来却是纪妖师倾斜了身子,最大程度地靠近了自己,此刻两人之间挨得极近,不过咫尺罢了,但师映川却没有感到半点与这样一个美男子亲近的惬意,反而全身的皮肤都因为紧张而微微绷紧,这时纪妖师伸出一只手,轻轻在师映川精巧的下巴上一勾,旋即又放开,道:“其实我刚才忽然想到一件事,如果我把你控制在手里,以此要挟你师父,那么他会不会妥协呢?你是他唯一的孩子,他很疼你,那么,为了你,他会不会答应我的要求?”
师映川心中一震,面上虽还是从容,可实话实说,此刻他心里也是紧揪了起来的,不过终究理智还是占据上风的,他定下心来,神色漠漠地道:“原来山主刚才就是因为突然动了这个念头,所以才叫我上车的么?”纪妖师很是从容不迫地笑道:“也不是不可以这么说。”师映川突然也笑了起来,他说道:“是啊,山主说的对,我师父很疼我,也的确很喜爱我这个儿子,不过,山主若是打算以我来要挟我师父的话,那就纯粹是白日做梦了。”
纪妖师低笑道:“哦?”师映川淡淡道:“我师父他在很早以前就教育过我,对于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凭心所欲,不受制约,想要成为一名真正的强者,不仅仅是要有足够的力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更要有足够的魄力和决断来让自己不受任何束缚,当一些自己很珍视的人或事因为某种原因成为了桎梏的时候,就要有足够的魄力将这些羁绊……尽数斩断!”
☆、一百三十八、巨大的诱惑
“……当一些自己很珍视的人或事因为某种原因成为了桎梏的时候,就要有足够的魄力将这些羁绊……尽数斩断!”师映川淡淡说道,只是当他在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语气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地收缩了一下,似乎是被这简短几字当中所蕴涵着的无情之意冻得有些哆嗦。
在他旁边坐着的纪妖师眉宇微微拧了起来,那双深不见底,似是永远隐藏着某种无法琢磨透彻味道的眼睛半眯着,看着师映川,他看得好象很认真,很仔细,非但眼睛一眨也不眨,甚至每一根睫毛都没有轻颤上一下,这时师映川无比清楚地感觉到,纪妖师绝对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那个当初说出这番话的男人,纪妖师眼下的面容很平静,那俊美如神祗的脸庞就好象是一尊永恒的雕塑,某种无形的压力渐渐散布出严峻的味道,悄然密布在周围,然后在下一刻,这一切的一切突然就散去,就好象夏日里突然的降雨一样,来得快去得更快,转眼之间就已经烟消云散,纪妖师的眉心之间皱起几丝纹路,唇角却破天荒地轻轻划出一道不知包含了怎样意味的弧线,形成一个笑容,他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大腿,笑叹道:“一朝踏足长生道,剑斩尘缘皆是空……嘿嘿,连江楼,这就是你的大道?”
室中仿佛被一股玄奇而古怪的氛围所笼罩,师映川不禁抬头看了纪妖师一眼,这个男人双肩宽展,青金色暗纹华袍上有仙禽点缀其间,举手投足之际倍显逼人气魄,事实上师映川不得不承认,无论从哪方面看,哪怕用最挑剔的眼光来审视,对方与连江楼其实都是很般配的,但是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让师映川的心里觉得酸酸涩涩的,就好象吃了一只没有熟透的柿子,师映川明亮的眼眸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似乎微微有些迟疑,就仿佛是触及到了一些他并不愿去深想的事,这时纪妖师却忽然轻轻‘嗯’了一声,嗤道:“这个世间就是一个棋盘,每个人都是这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没有哪个可以例外,除非是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眷恋和依赖,即便是像你师父这样的人,也到底还没有达到这个程度……大道,大道,他求的是哪门子的大道,堪的是哪门子的逍遥……放屁,都是放屁……”
纪妖师似乎是在不忿地自言自语,师映川突然没来由地就想笑,纪妖师最后的一句话根本就像是一个单恋少年的负气之语,这与他的身份和形象简直太不匹配了,极为突兀,也因而造成了一种出人意料的喜感,但师映川当然不能真的笑出声来,否则他可不敢保证纪妖师恼羞成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因此那笑意刚刚体现在脸上就又马上被他憋住,但偏偏只是这么眨眼间的事,却还是被眼睛极尖的纪妖师捕捉到了,这个刚刚还一副高深莫测之态的男人立刻就像是一个敏感的少年被人窥破了秘密一样,恼道:“你在笑什么?”
“呃,我没笑什么啊。”师映川当然不肯承认,他正襟危坐,做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做派,表示自己完全没有嘲笑对方的意思,纪妖师也不好当真跟他计较这些小事,便冷笑一声,就此作罢,师映川心中暗暗抹了一把汗,发现自己跟纪妖师此人相处的时候真的是最累的,比和其他任何人相处都累,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男人在下一刻究竟会有什么举动,情绪是好是坏,实在是时时刻刻都不得不紧绷着神经,不敢大意松懈。
室中安静了一会儿,正当师映川心里组织着合适的语言,想要开口告辞的时候,纪妖师忽然看向他,眼中原本的那些淡淡暴躁的情绪忽然就消失不见了,仿佛是被风雪卷得干干净净的地面,他看着师映川,面上流露出没什么恶意的嘲讽与打量的神情,道:“小鬼,我和你师父之间的事情,你是很清楚的,我的心思你想必都很明白,嗯?”
这种问题自然不好回答,因此师映川只是干笑了一下,没有吱声,纪妖师也不以为忤,然而就在师映川脸上露出的干笑之色消失的那一瞬间,纪妖师忽然说道:“小鬼,你可知道,我现在没有子嗣。”师映川闻言,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毛,他并不是意外纪妖师没有孩子的这个消息,而是意外于对方忽然对自己说起这件事情这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像是看出了师映川的疑惑,纪妖师嘴角微撇,师映川这时目光看过来,正好就迎上了带着淡淡笑色的的纪妖师,不知道为什么,纪妖师忽然就生出了一种想要稍稍逗弄一下这个小子的念头,想到这里,他便以手支颊,面带轻笑地看着师映川,用颇为暖昧的口气说道:“小子,我直到现在还没有一儿半女,你,想不想给我做儿子?”
师映川听着纪妖师说的话,想也不想就按照习惯含糊地‘嗯’了一声作为应付,然后马上就发现不对,嘴里又‘嗯?’了一声,尾音有些尖锐地高高扬起,凭借音调起伏把心中的震惊和愕然完全表达了出来,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复杂情绪,幸好此时他杯里的茶已经喝完,没有东西入口,否则定是当场喷出茶来给纪妖师做儿子?
偏偏此时纪妖师脸上满是促狭的表情,极是懒散地道:“我对你师父的心思你很清楚,你是他的儿子,若我与他成就好事的话,那么你自然也是我的儿子……莫非不对?”
“咳,咳……”师映川咳嗽了几下,连忙举起一只手,做出投降的样子,一脸苦笑道:“山主莫要说笑了,这种事情,您跟我说有什么用啊。”说着,师映川皱起眉头,明显是退缩之态:“山主不会是觉得我有本事影响到师尊的心意罢?我哪有这种本事,我一个小毛孩子,人微言轻的,山主太看得起我了。”
师映川上来就是一大通的自贬之语,莫说他影响不了连江楼的想法,就能可以,他也绝对不会愿意自己师父和纪妖师结为伴侣的,他可不喜欢有一个后爹,当人家的便宜儿子。
被对方这么一口拒绝,纪妖师却也不恼,他慢条斯理地用手指弹着杯沿,道:“怎么,莫非给我做儿子很委屈你不成?”师映川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辩解点什么,但最终却没能说出一个字,只是轻轻捻着腕上的一串黑色佛珠,心中百念齐生,末了,终于笑道:“恕我直言,山主这个笑话可不好笑。”纪妖师破天荒地有了极好的耐心,他直接忽略了师映川了这种带有一点顶撞性质的调侃,自顾自地问起了不着边的另一个问题,道:“师小子,我来问你,你觉得我弑仙山如何?可还入流?”
这种跳跃性的思维让师映川快有点跟不上了,他略略斟酌了一下语言,便笑道:“山主这话太谦虚了,弑仙山若是有这‘不入流’三字,这世间又有几个是入流的?”他刚说完,突然间心中一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纪妖师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声音极轻极缓,却足以传进少年的耳朵:“……我现在没有子嗣,但这只是我故意为之而已,并不代表我以后不会有,只要我想要,生一群儿女又有何难?这弑仙山以后自然是要传下去的,至于究竟传给谁,无非是我一言而决。”纪妖师低笑起来,直言不讳:“若你做了我儿子,那么……给你又如何?”
师映川心中大震,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稳住心神,纪妖师这番话所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了,没有人比师映川更清楚这究竟这意味着什么,对于弑仙山这个庞然大物,他有着相当具体的理解,它的能量,它的底蕴,它的积累,这棵参天大树的综合实力是普通人根本无法想象的,悠远的传承使之扎根深植于各处,乾国之所以要托庇于此,无非是因为弑仙山有着足以庇护一个国家的力量罢了,使得大周这样的强国也不敢轻举妄动,这样一份巨大到让人心脏狂跳的财富,如果送给你,你要不要?想不想要?敢不敢要?
师映川心神骤乱,眉心微跳,这时纪妖师的目光却清冷如水,这个俊美得妖异的男子就仿佛是在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一般,理所当然地弹了弹自己修长如古竹的手指,似笑非笑地哂道:“你师父给你订下了这门亲事,日后万剑山自然会落在你的枕边人手中,要么是季玄婴,要么是千醉雪,总之会是你的人,至于断法宗,也会是你的,而山海大狱由龙树这小子接管,跟落在你手里又有多少区别?如果你再成为弑仙山之主……师小子,到时候天下之大,无非任你把持而已,你可听说从前那个统一天下的泰元皇帝?或许你会成为第二个泰元帝也未可知。”
纪妖师的话中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自信,而他的身份也确实有资格拥有这样的自信,师映川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承认,这样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室中静得出奇,纪妖师也不催促,只是嘴角微扬地看着少年,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将心中狂涌的激荡极力压抑下去,渐渐让其冷却,他轻轻握起右拳,在大腿上沉重地捶打了一下,借此让自己的头脑更冷静一些,这时他皱起眉头,望向纪妖师,认认真真地看着男子,神色郑重其事,顿了顿,才忽地粲然一笑,说道:“……难道山主以为,我能够左右我师父的想法么?”纪妖师哈哈一笑,一手轻轻在师映川的脸蛋上拍了两下,嗤道:“当然没指望你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他这个人休说是你,便是他亲爹也未必能让他听从,不过……”
纪妖师却没有把话说尽,但已足够师映川理解他的意思,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哪个不是人精?自然不需要把话说透……师映川笑了笑,低头不语,一直到他一颗一颗地数完了自己腕上的佛珠之后,这才抬头看向纪妖师,表情如常,微笑道:“山主的话我听清楚了,不过我的心却还没清楚。”说着,起身向对方一礼:“耽搁的时间有些长了,只怕宝相他们等得急,如此,我便告辞了。”纪妖师似笑非笑,依旧是那副令人无法揣摩的样子,他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随意摆了摆手,什么也没再问,只道:“……快滚罢,你若再不回去,只怕龙树那小子就要进来向我要人了。”师映川再无多言,就此出了房间。
其他三人已经随着队伍走了很久,师映川骑马回到他们身边,宝相龙树问道:“舅舅让你进去做什么?”师映川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也没什么事情。”他既然这样说了,其他人也就没再多问,唯有宝相龙树前去给纪妖师见了礼,很快也就回来了,这时千醉雪一扯马缰,道:“既然已经没有什么事了,那我们便走罢。”诸人并无异议,当下便一起离开。
四人速度不慢,先是买了香烛酒果等祭拜用的东西,这才继续上路,没多久就到了千醉雪的生母德妃所在的陵寝,这里是皇陵,自然有人看守,不过当千醉雪自怀中摸出一块金牌丢过去之后,守陵的卫士顿时大骇,立刻便恭恭敬敬地放行,一时千醉雪下了马,提了香烛等物品沿着汉白玉铺成的墓道走过去,来到一处陵前,目光在上面静静流连了片刻,表情有些沉寂,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双膝跪倒,顿首于地,这时师映川也走了过来,他虽是向来骨子里有傲气,但无论怎样,千醉雪如今已是他的未婚夫,日后是他的平君,这躺在陵墓中的德妃也就是他的岳母了,总归是长辈,因此虽然没有跪下,却也深深三躬,算是拜过。
千醉雪面上不见什么明显的悲戚之色,更未落泪,拜了三下之后就取了放在一旁的香烛纸钱,拿火石点了,自行焚化,想起往事,只觉一股热气微微涌上双目,但终究没有表现出来,师映川则是把刚刚买来的果品酒水摆好,千醉雪面色平静地将纸钱投入火中,开口道:“……母亲,师门已做主为我结下一门亲事,这是师映川,我二人今日前来祭拜,将这个消息通知母亲。”师映川这时取了一杯酒徐徐倾倒在地上,说道:“德妃娘娘不必担心,我二人日后自然和睦,相敬如宾,互相扶助。”千醉雪闻言,看了师映川一眼,没有出声,一双幽深凤目波澜不惊,也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
祭拜过德妃之后,千醉雪却不曾去他生父的陵前祭上一番,只招呼师映川离开,这时天色将晚,四人也就不急着赶路,准备在皇城里先住上一晚再说。
乾国的京城虽有些不及大周那般雄阔,但沿途所见,也都透着一股热闹繁华,秋日里的淡淡萧瑟之意弥漫在大街之上,街上的妙龄女子却大多都还穿着薄薄的衣裳,尽显自己青春的曲线,师映川在马背上看到这番浮华的气息,便不由得轻叹道:“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乾国建国以来鲜少有战事,若单纯论起富庶的话,甚至某些方面比大周这样的强国都不差,即使前段时间有大周铁骑的阴云笼罩在头上,但由于幕后的某些干涉力量,所以这个威胁目前已经消除,这里的百姓没有经历过残酷的战争,没有尝过被铁蹄践踏的痛苦,所以这里的一切都没有给人以紧迫之感,师映川看到的只有浮华奢靡的外衣,使得师映川对这个国家的未来与命运并不看好,不过当他想到当今乾帝已举国供奉弑仙山的这个行为,心中不禁一动,虽然此举相当于给自己请了一位太上皇压在头顶,多有掣肘,但有了弑仙山这个强大的武力后盾,想必可保大乾相当一段时间的平安,甚至有利于某些发展,这样权衡之下,其实是利大于弊的,如此一来,这位乾国皇帝倒也是个颇有决断的君主,并非庸碌之人。
鬓边的发丝微颤,都是被秋风拂动的,师映川抬手掖了掖鬓发,骑马走在干净整洁的街道上,长街之上时不时地有车驾出没,行人往来穿梭,师映川微微侧首,向旁边的千醉雪问道:“我们去哪里投宿?”千醉雪未有迟疑,想来是早就打算好了:“有一家鸿来客栈,倒是……”
话刚说了一半,前方忽然人群如潮水般分开,有人高声道:“奉陛下之命,恭迎武王回府!”数百身着锦袍的侍卫策马滚滚而来,当先一人身穿高品级的宦官服饰,翻身下马,径直快步来到千醉雪一行人面前,只一眼就认出了与先帝容貌肖似的千醉雪,干净利落地大礼而下,恭声道:“陛下得知王爷回京,欢喜极了,王爷一路劳顿,还请随奴才先回府休息罢。”顿一顿,却又轻声补充道:“……是德妃娘娘的娘家,从前尚书大人的府上,陛下登基那年就已吩咐了,将尚书府改建为武王府,为的是王爷一旦回来,起居伺候都是极方便的。”先前千呼兰回城之后,立刻就进宫将千醉雪归国一事报与了乾帝,乾帝听说此事之后,当即下令命人准备一应事宜,这师映川一行四人是极惹眼的,更何况前时纪妖师还召了师映川在众目睽睽之下登车叙话,因此当发现千醉雪祭拜过后,奉了乾帝之命前来迎接的这支队伍便立刻大张旗鼓地赶到。
千醉雪握着马缰的手微微一紧,他的眼中流露出一抹难以描述的光色,只不过隐藏得极深,一闪而逝,千醉雪顿了片刻,终于冷然道:“……带路。”
武王府曾经是前尚书府邸,后来当今乾帝即位,下令以亲王规格扩建此处,经过增建等等之后,武王府便显得颇为华丽豪奢,有些地方甚至不比皇宫逊色了,虽然千醉雪并未回来住过,王府空置多年,不过乾帝一直命人看守打理,因此当师映川一行人进到王府的时候,这里不但不显得荒凉,反而花木俨然,亭台楼阁精美,整个王府都笼罩着一层不显俗华的美感,师映川走在飞拱若虹的桥上,看着下面流水潺潺的清澈湖水,水中有锦鲤嬉戏,不免对千醉雪笑道:“你那皇兄倒也算是有心了,你这么多年没有回来,宅子倒是给打理得不错。”
千醉雪淡淡道:“确实有心。”说话之际,一路已由人引到一间浴室中,进去之后,便有一群美貌侍女上前相迎,师映川一眼看见那热气袅袅的清亮池水,就当即觉得自己满身风尘,有了好好沐浴一番的冲动,当下四人在侍女服侍下解了衣衫,反正都是男子,也没有什么可避忌的,便入池痛痛快快洗了一个澡,出水之后自有侍女捧了崭新的衣物帮着穿戴妥当,从里到外焕然一新,这时一个太监进来,请了四人来到一间殿中,里面已经摆好了席面,菜肴精致,酒水醇美,四人各自入座,一起用了晚膳。
饭罢,自有下人迅速撤了席面,送上茶来,师映川这才有时间认真打量此处,只见灯火通明的大殿上寂静无声,几个容貌秀丽的侍女侍立在侧,一声不发,殿中雕梁画栋,地上铺了红毡,,果然是皇室气派,师映川走到一架价值千金的苏绣屏风旁边,随手抚着屏风上的图案,这时千醉雪将几名侍女挥退,道:“事出仓促,若是他们有简慢的地方,不要介意。”师映川笑道:“这已经不错了,我们几个也不是什么挑剔的人。”
此时宝相龙树坐在一张梨花椅上,旁边小几上面摆着几碟新鲜果品,宝相龙树随手拿了一个,却不吃,只在手里掂量,他微抬长眉看了一眼千醉雪,淡淡道:“这乾帝对你倒也颇费心思。”千醉雪垂目啜了一口茶:“无非是我如今师从万剑山而已,若我只是十九弟,他自然没有这般费心。”
☆、一百三十九、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