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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_分节阅读_51

      忽然,囚室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杨瓒留心听着,不是狱卒的软鞋,而是锦衣卫的皮靴。
    脚步声停在囚室前,片刻之后,铁锁落在地上,囚室门大开,挟着水汽的冷风卷过室内,烛火微摇。
    抬起头,视线停在来人身上,杨瓒微微勾起嘴角,起身行礼。
    “顾千户。”
    大红锦衣被雨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苍劲的线条,愈发显得蜂腰猿背,肩宽腿长。几缕乌发黏在额角,衬得肤色玉白,唇色艳红,眉如墨染。
    杨瓒微有些晃神,脑海中闪过八个字:靡颜腻理,琪树瑶花。
    “杨编修。”
    没有留意杨瓒的走神,回礼之后,顾卿侧身让开。
    自顾卿身后走出一人,开口道:“陛下有旨,宣翰林院编修杨瓒乾清宫觐见。”
    声音入耳,杨瓒倏然回神。尴尬的发现,牢房外不只有琼兰玉树的顾千户,还有一个面生的中官。
    “咱家萧敬。”
    自恩荣宴后,萧敬一直留心着这些新科进士。如他之前所料,这名杨探花极得天子和太子的眼缘,先入翰林院,复选弘文馆。即便官司缠身身陷诏狱,岂知不是陛下有心回护。
    不提其他,太子殿下三天两头出宫,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十二监提督掌印皆是一清二楚。
    天子昏迷数日,今日醒来,先召阁老,后唤太子,再次要见的不是六部九卿,也不是皇后太后,而是关在诏狱半个多月的翰林院编修。
    宁瑾扶安走不开,陈宽到阁老府上宣召,天子信不过旁人,萧敬只得亲自走一趟。
    别看萧公公多年不踏出宫门,神京城和朝堂上的变化,他知道的不比司礼监少,甚至更多。
    现下,萧敬身着葵花衫,头戴雨帽,脚蹬皮靴,头发花白,仍是目光灼灼。带着几分善意,上下打量着杨瓒,更透出几分亲近。
    杨瓒不由得纳闷,如此有气势的一个人,直挺挺的站在这里,他方才竟然没看见,满心满眼都是顾千户。
    果真是美色误人?
    摇摇头,杨瓒收拢心思,对萧敬道:“萧公公稍待。”
    回身掀起箱盖,取出之前写好的两篇文章,用三层粗布包好,才整了整衣衫,走出囚室。
    狱卒送回之前被取走的腰牌,另有萧敬带来的官服雨帽。
    “时间紧急,杨编修可驭得快马?”
    披上罩衫,杨瓒老实摇头。
    骑马可以,跑马,尤其是在大雨中跑马,危险系数太高,实在没有把握。
    沉吟了一下,萧敬转而对顾卿道:“如此,便要劳烦长安伯。”
    长安伯?
    杨瓒挑眉,这位顾千户竟还有爵位?
    有貌有才有品更有家世,这是专门生来打击人的?
    此时此刻,发出这种感慨的确不合时宜,但该怎么说,人和人果真是不能比。
    待杨瓒穿戴好,挂上腰牌,三人快步走出牢房。
    彼时,已有校尉备好马匹,候在诏狱门外。
    看着萧敬跃身上马,老朽的年纪,动作却是格外的干脆利落,杨瓒不由得吞了口口水。不待出声,顾卿已打马上前,单臂一捞,杨小探花当即安坐马背,视野为之一变。
    “杨编修坐好。”
    单手握紧缰绳,顾卿掀开斗篷,直接将杨瓒罩住。
    马蹄扬起,雨水飞溅。
    两匹枣红色快马似利箭破开雨幕。
    雨水打在身上,一片冰凉。淡淡沉香沁入鼻端,被锢住的腰间却是一片火热。
    下意识捏捏耳朵,杨瓒牢牢按住包在粗布里的文章,默背论语孝经,几乎要蹦出嗓子眼的心渐渐落回实处。
    淡定,冷静!
    好歹活了两辈子,不能这么没出息!
    乾清宫中,刘健、李东阳和谢迁已先后赶到。
    脱下雨帽和湿透的罩衫,三人匆匆擦掉脸上的雨水,赶往东暖阁,在御榻前跪倒问安。
    “陛下!”
    弘治帝醒来之后,精神变得大好。无需宁瑾等搀扶,自能起身安坐。
    想是服过丹药,脸泛潮红,双目炯炯有神。不看瘦成一把骨头的身子,单看面上神情,丝毫不像是久病之人。
    太医院的院使院判诊脉之后,不见半点喜色。相顾摇头,连方子都不敢再开,只告知御驾前的中官,熬些温水送上。
    宁瑾和扶安小心伺候,谁也不敢出声,唯恐说话时带出哭音,犯了忌讳。
    看到燕服端坐、精神大好的弘治帝,刘健三人顿时心中大骇。
    大限将临,回光返照。
    八字闪过脑海,纵然是历经风雨的刘阁老也眼角发酸。
    “陛下大安。”
    “刘先生。”
    弘治帝轻笑,仿佛又回到大病之前,同阁臣暖阁议政的日子。
    “雨大风急,三位先生辛苦。”
    “臣不敢。陛下圣体大安,乃国之鸿运,更为万民之福。”
    弘治帝摇摇头,仍是笑。
    “热得很,宁老伴。”
    “奴婢在。”
    宁瑾应诺,捧上温水,顾不得阁臣在前,弯着腰,红着眼,用浸湿的绸布擦着弘治帝的手背和手腕。
    扶安立在一侧,接过弘治帝用过的茶盏,倒掉杯底,又续半盏。
    “难得朕精神好,召三位爱卿前来,正好说话。”
    宁瑾收起绸布,躬身退下。
    刘健李东阳和谢迁再行礼,敬等天子口谕。
    “朕嗣祖宗大统,至今已一十八年。”
    弘治帝双手平放膝上,郑重道:“朕幼逢万氏之祸,沉疴在身。今至三十六岁,大病不愈,药石无用,至殆不能起。大行之日渐晓,唯有几言相嘱,请托三位先生。”
    “陛下偶感违和,何以遽言及此?”强压心中酸涩,李东阳宽慰道,“臣等仰观,陛下神气充溢,圣体渐康,必当万寿无疆。”
    谢迁亦道:“陛下宽心调理,不日必将大安。”
    “三位先生之意,朕能领会。然天命无常,非人力所能及。朕有数言留于内阁,因前有万妃擅篡口谕之祸,朕秉承教训,留书用宝,三位先生权作见证。”
    “陛下圣明。”
    “宁老伴,备笔墨御宝。”
    “是。”
    暖阁内中官齐声应诺,宁瑾捧绢,扶安执朱笔,左右跪于榻前。陈宽李荣捧砚义跪在榻下。
    弘治帝提腕执笔,饱蘸墨汁,缓缓落在绢上。
    “朕蒙先皇厚恩,成化十一年立为皇嗣,垂继皇统。成化二十三年,选配昌国公张峦女。”
    写到这里,弘治帝顿了顿,手微有些抖。刘健三人均垂首敛目,谁也没有出声。
    “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日,诞皇子厚照,册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今太子见长,为社稷虑,当主器婚配,不可久虚。”
    弘治帝每写一句,宁瑾便念一句。
    这份圣旨,相当于弘治帝的遗书。加盖御宝,由阁臣见证,无论何种情况,绝不容后嗣皇统违逆,更不许擅做更改。
    “请太后太妃择佳妇配太子,礼仪可于今年举行。”
    写到这里,弘治帝放下笔,令宁瑾收起黄绢,另取片纸。
    “太妃于朕有相护之恩,朕不能侍奉亲老,引以为憾。幸皇后同朕比肩相亲,知朕心意。待朕万年,后入清宁宫,敬太后尊荣,奉太妃养恩,代朕尽孝。”
    “朕有密旨两道,万年后交于内阁。”
    最后一字落下,弘治帝深深叹息,看向刘健三人,目光中竟带着恳求。
    “太子聪慧,秉性纯粹。然年纪尚幼,好动爱玩,朕望三位爱卿尽心辅导,劝其读书,劝其爱民,助他……做个好人。”
    话到最后,弘治帝已不再是当朝天子,只是一个普通父亲,殷殷叮嘱,万般不舍。
    至此,刘健三人终忍不住热泪滚落。
    君臣相得多年,臣子白发古稀,仍是健朗矍铄;天子未及不惑,却将撒手人寰。
    大限将至,山陵将崩。
    天地不仁,朝荣夕落。
    十八年的弘治之治,终于走到尽头。
    风卷更盛,雨落更急。
    雷声中,黑云压下,笼罩整座皇城。
    奉天门前,两匹快马飞驰而至。
    宫门卫冒雨上前,马上人翻身落下,解下牙牌,高声道:“天子召翰林院编修杨瓒乾清宫觐见!”
    话声伴着雷音,竟似金戈交鸣。
    宫门卫匆忙让开道路,苦候许久的小黄门当即上前,高声道:“萧公公,您可回来了!快,快些!”
    小黄门满脸焦急,嗓子都有些发哑。
    萧敬心知不好,忙道:“不能耽搁了,快随咱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