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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 第130节

      “曾经那么大一家子,丁口繁盛,子孙满堂,仆婢上百,如今在哪?”杨悦叹道:“希望不是在放牧。”
    归鸦落在枝头,一点不怕人。大街上除了军士之外,再无一个正常百姓。
    杨悦已经下达了蓄发令,无论蕃汉,不蓄发便斩。这个政策比灵夏等地要严酷许多,那边并不强制,仅仅是入了军的蕃人要改换唐人发饰罢了。但占领区就这个样子,渭州城也不是和平接收的,而是打下来的,各种政策自然就不一样。
    “似是而非……”杨悦有些失望,这与他想象中的渭州不太一样。
    他本以为,会有唐人百姓过来哭诉这么多年的苦日子,然后表示终于等到王师解救,大伙矢志不忘故国,如今死而无憾云云。
    很可惜,没有。
    迎接他们的,是陌生、担忧、恐惧的眼神。即便是汉人奴部,也一个个神色不安,杨悦甚至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吐蕃人还是汉人。
    确实有几个耆老、族长、部落使之类的汉官过来示好,但杨悦对他们毫无兴趣,只是重申了一遍去吐蕃化的各项政策,便将其打发走了。
    城外扎起了营寨,大量吐蕃俘虏忙进忙出,一边帮着扎营,一边掩埋死者尸体。
    五千余人的笃屈部,在附近也算是个颇具影响力的部族,守着渭州城,面对一帮唐朝疲兵,居然连半天都守不住。
    有那参加过守城战的吐蕃降兵,回忆起了定远军士们那娴熟的杀人技巧和默契的配合,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那样的兵,得死好几个才能练出一个吧?平时还得好吃好喝供着,让他们有力气锤炼武艺,熟悉军阵,令行禁止。
    等这一代老兵死了,不信你们下一代还这么能打!
    只是,这也和他们没关系了,即便要报仇,也应是别的部落。
    笃屈部,基本已经完蛋了!此战,被斩首两千余级,三千人投降,头人笃屈严一家纵火自焚,不过俘虏中也有流言,说是唐人的大将不受降,非要他死,好把他们整个部落吞了。
    但真又如何,假又如何,现在大家全做了俘虏,就和百余年前的唐人一样,说不定要被编为奴部了。在西南边河畔放牧的部落老幼,多半也要被俘,全族上下一万多口,从此给人当牛做马,再无尊严可言。
    四月十九日,杨悦将定远军、新泉军的骑卒集结了起来,一人双马,向东奔袭而去。
    他们押着闾马部的俘虏做向导,二十日下午便抵达了落门川一带,寻到了正仓皇转移中的闾马部留守老弱。
    闾马部的主力,还在北边山里,留在落门川的,不过寥寥四百精壮,还有三千余口老弱及数万头牛羊。
    他们知道跑不掉了,一个个神情悲愤地抽出武器,翻身上马,吼叫着冲了上来。
    定远、新泉二军的骑卒们面容平静。在军官下令之后,分成三部,梯次配合,乌压压地迎面冲了上去。
    冲在最前面的五百余骑手持长矛、马槊,与敌交错而过。仅这一下,吐蕃人就大部落马,惨叫声都被淹没在了如雷的马蹄声中。
    侥幸突破过来的百余骑还没来得及反应,迎面而来又是数百或神色淡然、或表情狰狞、或嘴角冷笑的定难军精骑。
    一片片大刀砍出闪电似的白光,血肉横飞之中,胜负立见。
    战马嘶鸣着狂奔,然而背上已经没有了骑士。良久之后,马儿又喷着响鼻兜转了回来,默默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主人,伸出舌头舔舐。
    主人不会再回来了,四百吐蕃骑兵,尽皆躺在地上,了断了他们的一生。
    东风乍起,吹得丝带哗啦啦作响,似乎在为那死者招魂一般。
    杨悦策马上前,看着被大群骑士围住,哭喊声一片的吐蕃老弱妇孺。
    不知道为何,他想起了吐蕃骑兵夜入凉州城的事情,当年的唐人百姓,也是这般恐慌,这般无助吧?
    天道轮回,兴衰各自有时。
    现在的吐蕃,就处于衰弱之中,一盘散沙。若是再给他们百余年时光,焉知河陇二十州的吐蕃诸部不会再诞生一个新的赞普?
    不能给他们机会!
    “将人、畜都带回去,收兵。”杨悦下令道。
    “遵命!”很快有人下去照办。
    杨悦登上了一处高坡,向东眺望。
    到处都是连绵的群山,中间镶嵌着平坦的渭水河谷。
    风动林响,涛声阵阵。
    东面,就是秦州的伏羌县了。朱玫,可是凤翔陇右节度使,但他只领得陇右二州。在得知渭州被大帅夺占以后,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回师的路上,杨悦顺道收取了陇西县。
    其实他没出力,定难军也没动刀兵。陇西县的汉人奴部将吐蕃人骗了过来,一并杀了,献城而降。
    杨悦温言抚慰了他们,并让其派出使者,前往南边的鄣县,策动当地的汉人奴部起兵造反,杀吐蕃归国。
    渭州吐蕃诸部,昑屈部被阴山蕃部死死咬着,向西逃窜。笃屈部已灭,闾马部受重创,形势为之一变。
    在这个时候,便是真的吐蕃人也想降了,何况是素来被压榨的奴部?
    带着俘虏和牛羊回到渭州时,已经是四月二十六日了。王遇来报,他们在西南的山麓收降了笃屈部老弱,缴获牛羊七万余头。
    至此,渭州四县,已破两县,杀吐蕃兵近三千,俘三万余人,牛羊十余万头。
    即便对杨悦再有意见,王遇也不得不承认,这老头的战功,确实耀眼。
    先在祖厉河那边,利用会州蕃部及土团乡夫,将闾马部主力吸引了过去。然后回师官川河,一路疾进,利用时间差,勇破渭州城。这还不算,随即马不停蹄,快速奔袭落门川,俘获大量吐蕃老弱及牛羊,还顺道收复了陇西县。如果鄣县那边的汉人奴部也杀官反正的话,就收复一州三县了。
    这用兵风格,与素来四平八稳的大帅迥异,却取得了惊人的效果。
    大帅年岁尚轻,王遇私下里想来,觉得他打仗像个老头子,风格保守,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莫不是诸葛爽?杨悦年近半百,打仗却像个少年,风格激进,真是奇哉怪也。
    大帅会怎么处置杨悦,一定很头疼吧?
    杨悦回师渭州城的时候,拓跋部已经带着大批粮草、器械赶了过来。
    这个部落有一两万人,能拉出五六千丁壮,而且都发了器械,应该说拉上去也能打仗。杨悦踌躇良久,考虑再三,最终还是放过了拓跋部,只让其继续随军转运物资。
    现在的渭州,又取代了定西寨,成为了东南路诸军的后勤中心。目前各类物资正在陆续汇集之中,但杨悦不打算等了。
    他下令军士们将损坏的器械替换下来,让随军匠营的人慢慢修理,然后从库存中取出新的武器,准备带兵西进,攻渭源一带。
    其实,一支军队能不能连续行军作战,取决于多重因素。
    食水、器械、体力占了主要原因,吃喝还好说,器械是真的麻烦。一场战斗,一万人可能要射出去数万支箭,这还算好补充的。身上的甲具破损了需要修理,刀卷刃了需要修理,矛被敌人砍坏了需要更换,弓弦不能用了需要更换等等,总之一堆麻烦事,随军匠营根本来不及处理。
    这还是在有稳固后勤情况下的连续战斗,其实不难。
    如果脱离了后勤线,轻兵疾进,那难度就更大了。即便到了近代,日本稻叶师团(第六师团)侵略中国,进攻武汉时,连续数日阴雨行军,士兵们满身黄泥,活似出土的兵马俑,嘴角都起泡,最后也不得不停下来整顿。
    武士道洗脑的近代军队都如此,古代军队更是难上加难。
    定难军在连续六天的坏天气中轻兵疾进,还猛攻渭州城,已经有强军之姿了。但唐末的武夫是有一定“人权”的,稍不如意就杀将造反,与一些朝代几乎是奴隶一样的士兵形成了鲜明对比。
    简而言之,你不能像驱使牲畜一样驱使唐末五代的士兵,他们真有可能杀了你。
    所以王遇对杨悦不断“测试”定难军士卒的底线感到心惊。不过还好,士兵们忍下了。这会休整了一些时日,器械也补充完毕,再出兵攻渭源、鸟鼠山一线,正当其时。
    但是王遇要留下守城了,这让他懊恼无比。
    第017章 山民
    就在定难军西攻渭源的时候,天下依旧风起云涌。
    镇海节度使周宝不信任衙军,于是自募亲军千人,号“后楼兵”,待遇是衙军的双倍。然后天天在后楼喝酒玩乐,“溺于声色”。于是衙军造反了,周宝仓皇出逃,呼叫后楼兵支援,但后楼兵也反了,城中财货山积,全便宜了大头兵。
    高骈高大帅听闻周宝跑路,命令麾下衙将至帐,列队庆贺。但扬州每天都有许多百姓饿死,市面萧条,也不知道高大帅高兴个什么劲。
    东川节度使高仁厚与陈敬瑄数战,胜多负少。但高仁厚以曾经是陈敬瑄下属,不忍相逼过甚。他领有梓、绵、普、陵、荣五州之地,本来更多的,但朝廷设立龙剑、遂州等镇割出去了不少州县,高仁厚竟然也认了。
    陈敬瑄目前领有二十州,实力几乎是高仁厚的三倍,但居然败多胜少,也是离谱。
    川中还有三股势力,龙剑五州的赵俭、遂州镇的杨守厚、邛南镇的杨守亮,三人底下的刺史也各拥兵一方。
    目前赵俭在征讨不服从的阆州刺史杨茂实,此为陈敬瑄心腹,且阆州富裕,必欲夺之而后快。
    杨守亮在攻自己治下的蜀州,因为蜀州刺史也是陈敬瑄的人,拒不接受杨守亮的统治。
    杨守厚倒是轻松,但高仁厚不打陈敬瑄,他也不敢动手。
    陈某人已经被罢免西川节度使之职,郡王头衔也被夺,几个属州刺史以此为借口,拥兵自立。川中四十州,乱得一塌糊涂。
    秦宗权派人攻汴州,不知道朱珍从淄青募兵万余人而回,被突然袭击,死万人。朱温尝到了甜头,又派人去河阳、陕虢募兵。
    “朱全忠这厮,天天去外镇募兵,抢别人兵马,这算盘打得真精。”邵树德将军报拍在案上,笑道。
    陈诚低头不语。大帅你不也派人去河阳、陕虢、东都河南府,甚至是河北的刑、洺、磁三州募兵了么?
    事实上这还是陈诚建议的。此番西征兰州,军士死伤有缺额,当然要补。以前都在本地补,但想想不值得,一个精壮男子入了军,不但不事生产,还要耗费不少钱粮养着,有点亏,还不如去外镇招募。
    朱全忠打的旗号是消灭秦宗权,邵大帅打的旗号是收复河陇失地,朝廷都懒得管,一概允准。
    说实话,秦宗权是现实的威胁,朱温在和人家拼杀,各镇节度使允许其募兵,可以理解。
    但邵大帅收复河陇失地就和他们没啥切身利益关系了,于是还得砸钱开路。大帅没有钱,只有送马这种战乱之地的刚需物资了。
    孟方立就收了,王重盈收了,河阳李罕之、河南府张言更是收了。尤其是后两位,敞开募兵,啥也不管。反正这几个地方经常易手,他俩东逃西窜,也没占据几天。说不定秦宗权的人杀个回马枪,他们就又得跑路,根本没长久打算,连带着士兵家属跟着一起走也无妨。
    兵,河南满地都是,马,是真的缺,一场大战可能就要死伤数千。
    秦宗权,给大家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现在河南无主的州县太多。朱全忠若能挺过这一关,后面甚至可以不用打仗就占据大量州县。
    邵树德给定下的募兵员额是一万,这是他盘算家底后咬牙定下的数字,家属也可以带来,甚至鼓励带家属过来。
    此外,他还派人招募种地农户,敞开收。就河南那个战乱劲,应该有不少人愿意过来。特别是这些年,已经有不少人举家到定难军的地盘上生活了,派一些河南人、河北人过去现身说法,效果更好。
    等朱全忠统一河南,恢复了当地秩序,再想弄人可就没那么简单了。趁着现在局势崩坏,不狠狠捞一把,就枉为邵大帅了。
    “大帅,大通马行报今年以来已招募了两千八百余户河南百姓,是否还继续安置在灵州?这些人,应已至绥州了。”陈诚询问道。
    “继续放灵州吧,百姓还是少。渭州新得之地,恐有反复,不宜迁民屯田。”邵树德说道:“今年所得之外镇民户,悉置灵州,充实户口。”
    “遵命。”
    “灵州,怎么也得有个五万户,才算圆满。”
    “那这渭州之事?”
    “遣人告诫,等杨悦打完再说。”
    ※※※※※※
    兰州以东的崇山峻岭之中,两群人正在激烈搏杀。
    一方人数约四百,其中半数披甲,器械精良。有一队甚至手持长柄陌刀,如墙而进,勇不可当。
    另一方人数约五百,甲具稀少,器械也很一般,被打得节节败退,后面十余人,甚至已经打算开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