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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 第744节

      宰相们要么心怀叵测,要么混日子,要么忙得脚不沾地,却又做不成任何事。
    中下层官员整体情绪非常消极,对前途悲观失望。尤其是那些新晋官员,连俸禄都拖欠着,他们一般都是拖家带口的,连妻儿都养不活,何谈做事?
    因此,你也就别怪那么多人自谋出路了。生活是现实的,它需要钱。即便你对邵树德不满,不想给他做事,那么也尽量去别的藩镇谋职,反正那些藩帅们还是很乐意聘用进士当官的,比如李克用。
    王师范隔壁的邻居叫王彦昌,与张玄晏一样,都是早年投靠萧遘,为邵树德做事的进士。
    爬得最高的前门下侍郎张玄晏,乾符元年(874)就中了乡贡进士,从殿中侍御史做起,后来到河陇地方上转了一圈,又入朝为官,升迁极快,当上了门下侍郎。再给他几年时间,说不定还能进政事堂,过一过宰相的瘾呢。
    王彦昌是广明二年的进士,在成都考中,目前是刑部员外郎。
    这些萧氏的党羽自成一体,在朝中的势力还是很盛的。
    能够与他们掰掰手腕的也就封氏一党了,他们主要集中在礼部、御史台、大理寺。
    当然,在朝官们看来,无论是萧党还是封党,就本质而言,都是邵党,在朝中的声音很大。虽说不至于完全控制朝堂,但确实可以极大影响朝政了。
    “这破朝廷,早知道不来了,在洛阳谋个官职算了。”王师诲一脸晦气地说道:“夏王欲混一天下,对咱们这些地方上的军头,肯定是收买为主。只要想入朝,弄个官当当绝没有问题。长安的这个朝廷,我看挺不了几年了,早晚让夏兵端了。”
    “根本不用端。”王师鲁围坐在火炉旁,不停地搓着手,道:“一天天被掏空,现在也就勉强维持个不散架的状态。外镇节度使也不是傻子,就这么个景况,送来的钱只会更少。如果邵贼把朝廷弄到洛阳去,我怀疑还有没有人愿意送钱。”
    “送不送钱都是小事了。三司在各镇设了那么多院衙,催收榷税,几年来,不是被武夫驱逐、劫掠,就是完全收不到钱。没兵没权,节度使、刺史也懒得理你,如何收钱?”王师诲讥讽道。
    其实说穿了还是个威望的问题。
    朝廷没什么威望了,愿意上供的藩镇就少。设在各地的税务机构,比如在某个产茶大州专收榷茶钱的院衙,这些机构渐渐也维持不下去了,整体呈现崩坏局面,财源大量被地方截留,投入到了战争之中,以至于朝廷财政收入锐减,入不敷出。
    若不是神策军被废掉了大半,少掉一笔很大的开支,这会已经没饭吃了。
    “五弟,这几日你出去转得比较多,可有所得?”王师范突然问道。
    “二兄,都在过年呢,所得有限。”王师鲁说道:“据我所知,现在长安谈论最多的便是夏王招募百姓至唐邓随垦荒,告示贴得到处都是,不少人很心动。”
    关中人多地少,这是永恒的矛盾,很难解决。
    人口最密集的长安、华州一带,一户十亩地都做不到,没有地的更是比比皆是。而随着钱粮流入的减少,曾经还能勉强活下去的长安市民也遭了大罪了。商业凋敝,没有工作,怎么办?一家老小可都等米下锅呢。
    邵树德的垦荒令是打中了他们的七寸了,拿捏得恰到好处。
    市民不会种地,没关系,去了慢慢学,我有耐心,先给我把地方户口充实了再说。
    人在饿肚子的情况下,学习能力还是很强的。
    “唐镇人很少么?”王师范问道。
    “少。”王师鲁说道:“讨平淮西之时,唐邓随诸州屡经战火,后来黄巢、秦宗权又在此拉丁入伍,荼毒过甚。折宗本入主唐镇后,这里又成了前线,多次被丁会突入,反复拉锯,地方已残破到了极点。去岁邵树德在耀州强迁两万户百姓,一半至唐州,一半至郑州。”
    唐镇三州十七县,按照朝廷刚刚发出的诏命,已并入朔方镇——朔方远在关北,南阳能划入其中,本身就很离谱。
    如果不算分批迁移过来的相卫百姓,在折宗本末期,其实就剩二十万左右的人口了。
    这个藩镇是非常苦的,是与朱全忠相持那段时间南线的中坚,可想而知消耗有多大。
    考虑到汉代南阳人口有百万之众,国朝最盛时也只有四十多万人,此时二十万,可想而知有多空旷了。
    有一说一,国朝大力打击世家门阀,南阳人口中的隐户应该是要大大少于汉魏南北朝的,但人还这么少,以至于玄宗朝时将大量突厥、粟特、吐谷浑降人安置到南阳,给他们划分牧场,就很离谱——牧场是需要大量土地的,能在南阳划牧场,本身就说明了当地人烟稀少。
    “长安市人除了在城中耍嘴皮子,会种地?”王师克在一旁听了半天,忍不住问道。
    “不会也得会。已经有很多人应募了。”王师鲁说道:“长安眼见着一天天衰败下去,养不活那么多人知道吗?他们要么去当武夫上阵拼杀,要么老实开荒种地。没人要长安市人当兵,那个太要命了。种地的话还可行,慢慢学就是了。”
    “邵树德要多少人?”王师克又问道。
    “一万户。”
    “长安穷人可不止一万户。”
    “他暂时应该只负担得起一万户。”
    “华州、同州、乾州、耀州、长安,这么多年间,邵树德从关西弄出去几十万人。处心积虑,所谋深远啊。”王师克叹道:“再过十几年,河南也彻底是他的了。”
    王师范默默听着。
    长安的官员在向东流动,贫苦市人也向东流动,甚至财富可能也在向东流动。
    在洛阳得了官位的官吏对邵树德感恩戴德,因为他们可以养活一家老小了。
    在唐邓随得了土地的百姓对邵树德感恩戴德,他们同样可以养活一家老小了。
    商徒在洛阳赚到了钱,对邵树德交口称赞。
    工匠在洛阳得到了工作,对邵树德交口称赞。
    长安这边,确实垮了。
    当然,这个垮是长期的过程,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但趋势是明确无误的。
    有这个优势,王师范已经可以预见到,在不远的将来,一支夏军会西进关中,或者从关北南下,进入长安,将满朝文武强行迁走,进行最后的准备。
    外间起了一阵响动,几人纷纷望去,却见王师悦匆匆走了进来。
    “二弟,我得到个消息。”王师悦抖落了身上的积雪,又跺了跺脚,哈了口气,搓着手走到火炉旁,一边烤火,一边说道:“有夏军从关北南下,已至耀州。”
    “哪支夏军,多少人?”王师范一惊,问道。
    “听闻是黑矟、金刀、飞熊三军,数万众。浩浩荡荡,一点不避人,声势极大。”王师悦说道。
    “这几支部队听闻过,之前不是一直在灵夏么?淄青大战之时,也没见他们出动,在关北有些年头了吧?”王师范问道。
    “我听河中进奏院的王从事说,这三支部队一直在草原上与鞑靼、回鹘、契丹厮杀,军使分别是杨亮、夏三木、杨弘望,都是沙场宿将了。”王师悦说道:“三支都是骑军,因为消耗太大,河南供给不上,因此一直屯于灵夏,靠草原养着。我估摸着,他们也是来换防的,有来有走嘛,这三支来了,之前与咱们在郓、兖、齐地厮杀的飞龙、铁骑、定难三军应该就要回灵夏了。”
    王师范皱起眉头,道:“从关北南下,无论走哪条道,都应该是从同州南下啊,为何会拐到耀州,这是奔长安来的?”
    王师悦一怔。
    “不至于吧……”他不是很确定地说道。
    王师诲叹了口气,道:“我等刚来长安,朝廷就要没了么?邵树德也太心急了。”
    “还有一个消息,不知真假,我也是听忠义军进奏院的人提到的。”王师悦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道:“邵树德嫡长子邵承节本在襄阳督办粮草,过年都没回去,一直在威胜军内邀买军心。但突然间就收拾行李,北上了。传闻要来长安,以后可能就要常驻于此了。”
    “昔年刘裕留其子义真守长安,这几支南下的军队,莫不是邵承节将来的班底?”王师克问道。
    这话一出,众人尽皆无语。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邵树德部署在关中、河陇的军队数量确实偏少,甚至可以说少得不正常。调个几万人过来才像那么回事,毕竟出点什么变故之时,没有兵用事很麻烦的。
    “西京留守来啦,邵贼果然等不及了。”王师诲冷笑道:“我敢打赌,邵承节要领京兆尹。十四岁的少年郎当京兆尹,吃相也太难看了。”
    屋内久久无言,只剩下若有若无的叹息。
    第054章 火热
    乾宁六年正月二十一,大群骑兵抵达了灞桥。
    这是从马直两千骑,护卫着夏王世子邵承节抵达长安。
    从马直的人员经历了一番换血。之前的两千人主要来自瓜沙、炭山等地,以蕃人为主。
    充当世子亲军之后,在黄州、蕲州战了几场。
    那些地方水系纵横,实在让人头疼,以至于他们都喜欢下马步战,大部分本事发挥不出来。但说实话,战斗过程中死伤不大,得病而死的太多了,几有四百之众。
    尤其夏日的时候,很多人无法适应当地湿热的气候,大面积生病。北方去的军中医官甚至不知道他们得了什么病,根本无从着手,最后只能靠身体硬扛。
    从马直先后损失了六百人,邵承节下令在当地招募忠勇之辈,补全编制,因此还维持了两千人的规模。
    “世子!”先期抵达的金刀军军使杨亮、副使张归霸、都虞候杜宴球一齐上前行礼。
    “冒雪前来,诸位将军辛苦了。”邵承节立刻回礼。
    段凝、邵知言、邵知行、邵知为等人也纷纷上前见礼。
    段凝此人,现在是从马直军判官,不如之前他在东都幕府的官大,但段凝毫不在意,就押宝押在世子身上了。
    “此乃武夫之本分,谈不上什么辛苦。”杨亮回道。
    按照夏王的命令,新组建长安行营,都指挥使高仁厚,指挥副使就是世子邵承节了,同时也兼任供军使老本行。
    这是一个明显的政治信号,杨亮自然能够领会。
    邵承节看着大群军士肃立在寒风之中,寂静无声,大为欣赏。
    他沿着军士们的队列挨个走过,随口说上几句话,武夫们也回上几句。
    段凝站在一旁仔细看着。
    世子是在模仿夏王,但夏王在记住士兵的名字、样貌、战绩方面是下过大工夫的,世子还差了点。
    最重要的是,世子没有夏王的威望。很明显可以看得出来,再桀骜的武夫,在夏王面前也是低着头的,但在世子面前,他们却目光平视,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邵承节站在一名军士身前,随手抽出他腰间的弓梢,然后解下皮囊上的弓弦,快速系上,动作非常熟练,看起来已经深谙此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邵承节系好后,慢慢将弓弦拉满,试了试力道。随后动作陡然快了起来,拈弓搭箭,瞄向一棵树,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节奏充满美感。
    只听“嗖”的一声,一只寒鸦应声倒地。
    “世子箭法通神,我等佩服。”杨亮一脸赞叹,笑道。
    一旁的军士也在军官的示意下,纷纷高呼。
    “世子这箭法不错。”
    “果是殿下的种。”
    “王妃箭法也不错的,二圣的种,能差了?”
    “不知道上了阵还能射这么准不?”
    “取上得乎中,战场之上,即便发挥差一些,也差不到哪去。”
    听着武夫们七嘴八舌的话,段凝担忧地看着世子。
    这些厮杀惯了糙汉子,嘴里向来没什么好话,要让他们真心服一个人很难的,即便他是公侯将相。希望世子别被这些杀才的聒噪影响了心情。
    邵承节听着这些看似恭维,但又有些不太对味的话,并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
    父亲常说一句话,在武夫堆里混,要有一颗大心脏。
    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武夫面前,上下尊卑没那么严格,有些人说话就那个鸟样,和他生气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