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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心欲燃 第80节

      “去萧府。”温中使道。
    萧沁瓷微怔,她还以为?皇帝会直接要她回太极宫去。
    她回的是?熟悉的府宅,前夜她来时就发现了,皇帝似乎一直有派人洒扫和看管这处宅子,但此刻尚是?白?昼,她一路穿廊回到风和院,却没?有遇见一个人。
    这座宅子静得厉害,日光澄澈,花木欣荣,阳光却静得甚至有些刺眼。温中使跟着她回到风和院,先让她去沐浴,又用?柚叶驱了晦气。
    萧沁瓷出来后绞着头发,心下莫名不?安。
    应该是?皇帝吩咐过,温中使并不?与她多言,在退下去时被萧沁瓷叫住:“温中使——”
    她们在御前共事过,温言同样出身大家,性情?温婉,可此时看着萧沁瓷却不?肯多言,眼里现出无奈:“夫人,您还是?顺着陛下一点吧。对您对陛下都好。”
    萧沁瓷便知道,不?必再?问了。
    像是?风雨欲来之前的平静,萧沁瓷勉强按下不?安,先去睡了一觉,再?醒来时日尚未沉下去,明晃晃的挂在天边,积了一日的暑气都在院里堵着,闷热得人心慌。
    院中仍然无人,花厅的门却敞着,皇帝坐在其中。
    “过来。”皇帝似乎已经淡忘了前一夜的怒气,说话时不?喜不?怒。
    厅中搁了冰盘,暑气和凉意相?争,冰火九重天。萧沁瓷站得离他远远的:“陛下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皇帝冷笑?一声:“过来写欠条。”
    萧沁瓷一愣,欠条?
    “你不?会以为?赎铜的那六十?斤你不?用?还吧?”皇帝慢条斯理地给她算账,“一斤铜是?一百二十?文?,六十?斤铜就是?七千两百文?,你现在身无分文?,没?有在御前当值,也不?是?三品夫人,没?有月俸,这些钱你准备怎么还?”
    萧沁瓷被他怼的哑口无言。
    “朕最?后说一次,过来。”皇帝抬眼看她,目光幽深如渊。
    萧沁瓷慢慢蹭过去了,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的那张欠条赫然是?张卖身契!
    “我不?要。”萧沁瓷立即道。
    “你不?要?”皇帝冷冰冰地道,“由不?得你不?要。”
    他看着萧沁瓷故作坦然实则警觉的姿态,心下冷笑?。萧沁瓷永远学不?乖,她以为?她能?在皇帝跟前逃脱吗?她分明从来就没?有成功过,每次、每次都会被抓回来。
    皇帝愿意陪她玩这种小把戏。
    他拉住萧沁瓷,不?顾她的挣扎把她按到了自己身前,强迫她仔细地看过那张卖身契:“看清楚了。”
    皇帝俯身在她耳边说,握了她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摸过去。
    “不?是?说叫苏念吗?”皇帝捏着她的指尖在那两个字上画圈,“把它签了。”
    萧沁瓷挣扎,终于后知后觉的恐惧,她没?想过皇帝会拿卖身契来对付她,契书上写的是?苏念的名字,可皇帝就是?要把她打成奴籍,她签了这个名字就永远低人一等。
    皇帝同样洞悉着萧沁瓷的弱点,知道她的骄傲,他从前没?有折辱她,是?因为?他还将她放在心尖上,不?肯也不?愿。
    第92章 念念
    骄傲算什么, 在权势面前一无是处,皇帝就是要把她的傲骨一寸寸碾碎,让她看?着?, 若非自己愿意,她根本没有和皇帝抗衡的能力。
    “你放手, 放开——”萧沁瓷挣扎得厉害,她此刻真的怕了,不?同?于从前在皇帝面前的三分?真七分?演,她意识到皇帝是真的要她签字,“我不?会签……”
    但她的力气怎么可能敌过皇帝,萧沁瓷被养成了纤细柔弱的体态,而皇帝的手能挽重弓、能降烈马,萧沁瓷没有优势可言。
    这一点她早就知道了, 只是总也不?甘心, 也因?为皇帝愿意让着?她,让她在上?风, 她曾经按住他时甚至不?需要费劲。
    温和和纵容都荡然无存。
    这?就是帝王之爱。喜欢的时候可以捧着?她,触怒他了就毫不?留情。萧沁瓷一直都认识得很清楚。
    皇帝的底线在她面前放得很低,但那不?代表没有, 她触到的时候同?样也会粉身碎骨。
    皇帝强迫她握笔, 逼着?她落下自己的名字, 她挣扎, 皇帝就自己攥着?她的手, 一笔一划地逼她写,他的力气太大, 几乎要把萧沁瓷的腕骨捏碎。
    萧沁瓷久违地意识到这?是皇帝前夜未曾抒发出来的怒气,当时他隐而不?发, 不?代表一日夜过去后就能放下。
    李赢也同?样骄傲。
    他是天子,没有人敢违逆他的心意,阳奉阴违也是欺君。只有萧沁瓷,他一次又一次的容忍她,把真心捧到她面前去,可她毫不?在乎,甚至毫不?犹豫地践踏过去,皇帝不?过是将?她对自己做的再还回去而已。
    萧沁瓷这?半生太顺遂了,顺遂到没有把她的骄傲折损半分?,皇帝也太纵容她,纵容到任由她拿捏自己。
    现在他要统统还回去。
    “阿瓷,你不?是不?想做皇后吗?”皇帝逼着?她写完了那个苏字,语调阴冷地灌进萧沁瓷耳里,“朕这?样喜欢你,什么时候没有如?过你的愿。”
    原来天子的喜欢也可以用?在这?种地方,变成这?样。
    悲哀和恐惧都救不?了萧沁瓷,她的挣扎在强权面前无济于事。
    “放开,我不?要写……”皇帝触到她滚烫的泪,远不?如?这?姑娘的心来得冰冷。
    “念”字也被写了一半,萧沁瓷的泪洇湿了纸张,沾花了墨痕,即便签好?了字这?张卖身契或许也不?能作数。
    可他们?在乎的原本也不?是这?一张薄纸,皇帝只是要借着?这?个举动让萧沁瓷认清自己的无能为力,他要把萧沁瓷的骨打散,把瓷胚打碎,让她痛让她恨,让她尝尝自己尝过的滋味。
    而萧沁瓷永远不?能接受自己的卑微。写完那个名字,即便她在身份上?不?是,在心理上?也会留下烙印。
    那个“心”字还未落成,萧沁瓷终于受不?了了:“我不?要喜欢你,我恨你,我恨你!”
    皇帝终于停了。
    “恨朕?”他看?着?笔尖落下浓墨,污了那个念字,“难道你从前不?恨我吗?”
    他在萧沁瓷的哭声里问。他还是心疼,还会心软,他盼着?萧沁瓷的回答,又不?想听她回答。
    “我不?在乎,”皇帝喃喃说?,不?知道是说?给萧沁瓷听还是自己听,“我不?在乎。”
    他手越发重,衣衫交叠衣衫,两个人都汗涔涔的。
    “朕早该看?清楚的,喜欢或者不?喜欢,恨不?恨都无所谓,”皇帝道,“阿瓷,在行宫的时候你不?开心吗?你不?是说?你已经接受了认命了吗?怎么还要跑呢?”
    “你以为你跑得掉吗?”他扔了笔,环紧了双臂,把萧沁瓷箍得极紧,“你该知道,你被我抓回来会是什么后果。”
    他拨开萧沁瓷被泪和汗沾湿的额发,眼瞳黑如?沉渊,深不?见底:“还是说?,你其实喜欢这?样?”
    萧沁瓷在他的话里颤,细微的,若非贴近不?能察觉。
    他喜欢她这?种反应。
    ……
    日光泼墨,氤氲着?将?一切都变得模糊,白的黑的亮的暗的都糊成了一团,大片大片的光斑肆意倾洒。阳光被拉得很长,绕在了萧沁瓷腕上?,细细的,缠金丝,拧成了朵极尽妍丽的牡丹花
    萧沁瓷不?喜欢艳色,那些颜色繁丽雍容的绢花甚少上?身,可皇帝觉得只有牡丹的国色才配得上?她。海棠虽艳,但太轻浮,芍药妖娆,又有失富贵。
    萧沁瓷此刻就盛放在牡丹花中。
    富丽堂皇。
    皇帝没看?错,她确实适合这?样璀璨的颜色,雪白荡在金银的冷光里,她眉眼剔透,既清且冷,在六月天像是一捧干净的新雪,仿佛触一触就会化掉。
    花厅四面透光,能让人看?得分?明。天气太热,花厅里的冰盘化得很快,湿哒哒地往下滴水,慢慢浸湿了地砖,深色与浅色过渡得自然,湿掉的地砖在日光的暴晒下容易开裂,这?一地的青都是才换上?的,光可鉴人,便连细小?的擦痕也无。
    能照出朦胧的影。
    砖石太硬、太平、太紧,细小?的音钻不?进去,于是在地砖上?晃荡了一圈又折回去,落地仿佛有回音,再是微小?的动静都被放大了。
    白昼里无所遁形,这?样的动静让人觉得难堪。
    但比不?上?萧沁瓷此时难堪的处境。
    皇帝在问她:“为什么要叫苏念?”
    萧沁瓷不?语。太难堪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衣冠楚楚,皇帝今日罕见的穿了一身月白,衣衫上?的金银绣线有幻彩,在她眼中变幻莫测,连带着?他面上?神色也变得模糊不?清。他很少穿这?样浅色的衣衫,掩起压迫深沉的气势,变得温润俊美。
    “姓苏是因?为这?是你母亲的姓,”他盯过她,贪欲和欣赏都在眼中肆意变换,“叫念又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字?”
    他还没有查到那张文牒萧沁瓷是怎么得到的,但那绝对是她为自己准备的东西?,萧沁瓷惯来较真,既然做了就绝不?会敷衍。
    所以不?会是随意起的名字,姓苏是因?为随母,那为什么又要叫“念”?
    她在念着?谁?
    萧沁瓷这?样清冷的性子,要把这?个字嵌在她的名字中,皇帝有一半的怒气来源于此。
    “就是……随便起的……”萧沁瓷从齿缝里把话挤出来,她颤颤巍巍地暴露在危险里,连抬手挡一挡阳光都做不?到,只好?紧紧闭上?眼,侧过脸去,不?看?不?听不?闻。
    皇帝不?相?信这?个回答。
    “随便起的?”他似乎笑了一下,有淡淡的嘲讽,“是怎么想到的?书上?随便找的一个字吗?哪本书告诉我?”
    他逼近了。
    “忘了……”
    “忘了?”皇帝道,“阿瓷的记性似乎变差了,朕帮你想一想。”
    这?间?花厅的朝向不?好?,正对着?将?沉的落日,将?余晖都纳了进来。他们?始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包裹住萧沁瓷的是潮热的暑气,日头晒了一天,都积攒到了一起,散不?出去。
    萧沁瓷枕在簟席上?,却仍觉得冷,凉悠悠的。
    簟席也是清透的翠色,有玉一样的色泽,纹理细密得摸不?到缝隙,平整光滑,却能惹朱印、按霞红。
    太光滑了,也太空,席上?空空如?也,案几都被放倒,萧沁瓷没有东西?可握。连纹理也抓不?住,手指徒劳地从编织得栩栩如?生的牡丹花上?滑过去,无力可借、无枝可依。
    榻太窄,叫她不?上?不?下的悬着?,落不?到底,也攀不?到头。
    她是个柔弱的姑娘,皇帝一直知道。每一次、每一次萧沁瓷都忍不?住要握着?些什么,或是花枝、或是窗棂,甚至是皇帝的臂膀。她两手空空,便忍不?住想抓住点什么,想靠着?其他的东西?来支撑自己熬过这?漫长的时光,和皇帝比起来她显得那样脆弱,没有能抓住的东西?便会觉得恐慌,没有逃离的退路也会觉得害怕。
    那种怕绵绵密密地爬上?来。
    冰水化掉了,就变成灼热的潮气,是六月的无尽夏,太热,暑气散不?出去,都闷在了屋子里,覆着?人的眼耳口鼻,能感触到外界的知觉都只剩下了热这?一种。
    凉也没了,她身上?起了薄汗,将?簟席都捂得滚烫。
    皇帝没碰她,只沿着?她被印上?的牡丹细细勾勒,虚虚的,隔着?日光,眼前漂浮着?细尘,偏偏她是纤尘不?染的模样,剔透干净。闲趣就在这?一时上?来,餐风饮露似的。
    慢的缓的,低低的。萧沁瓷一直要的是皇帝在她跟前低头,他这?样做了。
    但当他真这?样做的时候萧沁瓷反而受不?了。
    他给萧沁瓷簪上?一朵牡丹,花上?缀了珠,匠人的手艺好?,连露珠也能雕刻得栩栩如?生,欲坠不?坠。似乎再被日头晒一晒,便也要化了。他知道这?是萧沁瓷最受不?了的事,看?他卑微,看?他讨好?,用?尽手段。
    皇帝从前愿意为她这?样做,现在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