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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与此同时,地下浮起巨大的鬼面阵法,和黑云上下围拢,将整座村子包裹定格。
    那浓妆艳抹的花旦掐着修行者的指诀,试图在阵法发动、雷电劈落之前撑开屏障阻拦,可到底迟了一步。
    雷海如雨如瀑般落下,精准劈在每一位村民身上,将他们从身体到灵魂彻底击碎。
    鬼面张开巨口,吞噬掉这些骨血混合的碎片,将其中蕴含的因果剔除,浓厚的生命力则导向未知的远方。
    那些被剔掉的因果无处可去,便在原地化成了新的桂村,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如从前。村民的幻影生活其间,同样一如往常。
    花旦在这个新的桂村中醒来,却也奄奄一息,没有几日可活。
    她艰难地撑起身,“哇”地吐出一口血,正好喷在身前悄然出现的青色衣角上。
    衣角的主人弯腰,一只素白修长的手抵在她眉心,将一粒种子缓缓按进去。
    于是她眉间出现了一点朱砂痣,鲜艳如血。
    再往后,花旦被换上青色衣裙,抱到这座石台上,已是濒死之态。
    将她抱来的人走得毫不犹豫,也依旧看不见他的脸。
    半晌,气若游丝的花旦没有睁眼,却用尽最后的气力伸手按在眉间,指尖用力,抠出那枚尚未生发的种子。
    而后,她将一枚青色的种子种进鬓角。
    连环画的最后一幕,是她化为实质字句的深切执念——
    愿善恶有报,天道有眼。
    愿桂村常在,故人康健。
    愿……
    愿有机会,为我故友,唱完那折《谈风月》。
    ……
    善恶有报,天道有眼,所以两张古符封了桂村劫难。
    桂村常在,故人康健,所以世人看了将近三百年的新桂村,假村民。
    为我故友,唱完《谈风月》,所以在最扭曲的死后幻梦里,花旦仍在戏台上唱独角戏,台下的座位旁放满了灯笼。
    可是两个月前,假村民们忽然一夜之间全部“死于非命”,官府给出的解释是他们修了邪术,咎由自取。
    桂村村民的第一次死亡无人知晓,第二次死亡被泼了满身脏水。
    于是现在,这里只剩下了两个空壳。
    白天寂寥的空村,晚上诡怖的噩梦。
    《谈风月》没有一个好结局,原来现实也是。
    第十九章
    女尸的执念看完了,云不意缓了好一会儿才平复心情,将自己看到的场景一一描述给秦方几人听。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宁唯萍,她抚摸着腕上的枝杈喃喃道:“原来那花是她自己种的,为了留下这个梦,让世人有机会知晓这段过往吗?那雇佣我照顾浮羽花的人是谁?那个不知道自己的种子已经被替换的幕后黑手?”
    云不意默默点头:“或许吧。真正的桂村已经毁在两百多年前,新的桂村虽然还在,却不知被藏到了什么地方,她……这位姑娘的执念中并没有相关画面。”
    见他情绪低落,冷天道屈指轻敲他的主茎,纤瘦的指节如敲磬的玉槌,如细雨轻巧落下,带着淡淡的安抚意味。
    云不意扭身看他,想了想,把主枝缩回瓷盆里,只露出一截缠在他指间。
    秦方没有注意到这二位的小动作,正掐指运使寻物咒,皱着眉换着法子找。
    少顷,他头也不抬地问:“阿意,新桂村长什么模样?”
    云不意蔫头耷拉脑窝在冷天道手里,听到这话,稍微打起精神,向他描述桂村的样子。
    黑瓦白墙的民居,长满狗尾草的田间道路,村中央精致漂亮的戏台……
    云不意口才好,小嘴叭叭的一开始说就停不下来,最后将村民种的作物收成不太好都讲了,越讲越精神,没那么恹恹的。
    冷天道恍然,原来转移他注意力是这么简单的事。
    一旁的秦离繁并指作笔,用灵力勾线,在半空照着云不意的描述勾勒出桂村的大致轮廓。
    冷天道原本正走神,冷不丁回头看见这一幕,在心里称赞秦离繁画工不错,而后一转眼,就发现玉蘅落和宁唯萍都盯着秦离繁画出的桂村发呆。
    云不意和秦方自然也察觉到他们神情有异:“你们见过?”
    玉蘅落沉默良久:“这个地方……是我半年前去的玉家旁支所在之地。”
    “那边早就没人了。”宁唯萍看了他一眼,眸光复杂,“那里是我姥姥姥爷家,小时候我在那儿住过一阵,后来两位老人去世,我便跟父亲回本家了。”
    “……”
    云不意缓缓将枝条绕成一个问号。
    这里到底是桂村,是玉家旁支,还是宁唯萍这种普通人幼时生活过的地方?
    冷天道想了想:“或许都是。新生的桂村是个空壳,里面的村民只是幻影,有人在其中生活不足为奇。玉家旁支消失之前,以及这位姑娘的亲人,应该都是那里的住户之一。”
    玉蘅落有点呆:“可是……我当时去的不是这里。”
    “这儿的桂村只是那位姑娘的梦,真正的桂村在你先前去的地方。”云不意支起叶子蹭蹭冷天道的指腹,“你还记得路怎么走吗?”
    冷天道有些痒,又觉得这种细微的痒意熟悉得令他眼眶发酸,忍不住将瓷盆搂得更紧了些。
    玉蘅落拧眉,一张可爱的鼓圆脸硬生生被他皱严肃了:“记得,离水荇镇不远,而且不在水边,在山里。”
    秦方道:“那咱们略做休整,天亮再出发。”
    众人没有意见,纷纷寻了处干净位置坐下歇息。
    云不意带着盆从冷天道怀里蹦向秦离繁,秦离繁都伸手要接了,结果在半空就被冷天道一伸手捞了回去。
    秦离繁眨眨眼。
    云不意歪歪叶片。
    冷天道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有些热,你的盆冰凉,正好给我降降燥。”
    “……哦。”
    云不意也不说信不信,却老实地窝在他怀里,三片主叶相互缠绕,靠在他襟前。
    秦离繁鼓鼓脸,好气哦,阿意被抢走了。
    下一秒,他就听到云不意说:“离繁,你这次又立功了,干得漂亮!”
    云不意指的是刚才他绘出桂村样子的事。
    秦离繁抿嘴微笑:“没什么,我本就修的寻宝专用术法——线索也是宝啊。”
    闻言,冷天道饶有兴趣地打量面前这个小小少年,看了片刻,意味深长地向秦方投去一眼。
    秦方只做不知。
    云不意拍着秦离繁的肩膀,正要再夸两句,就感觉自己一根枝丫被捏了捏,扭头看去,宁唯萍笑眯眯冲他招手。
    “打个商量。”她指指自己,“我能否和你们一起去桂村?”
    秦方一笑:“姑娘就算不提,我们办完事之前,也不会让你离开的。”
    宁唯萍“呵”了一声,倒也不生气:“那就再好不过。”
    说完,她从袖兜里掏出一方帕子叠好,席地躺下枕着帕子,施施然阖眼睡觉。
    她如此自然自在,有些出乎云不意的意料,但想想她被逮住时的表现,又觉得理应如此。
    一夜无话,展眼天便亮了。
    一行人依次通过水渠下的通道离开地宫,秦方挨个拍了下肩膀,避水咒一出,衣服瞬间烘干,换衣服的功夫都省了。
    宁唯萍抖抖衣袖,迎风而站,云不意瞥她一眼,脑海中不由得冒出四个字:长身玉立。
    今日是大晴天,阳光斜照在众人身后,笼罩那座似真似幻的村子。
    它虽然是梦,却真实得令人感伤。
    “等查完事情,我们回来把地宫里的姑娘埋葬了吧。”云不意倚靠在冷天道脸便,枝叶如翠玉轻摇,“她肯定不喜欢那个冷冰冰的地宫。”
    其他人还没来得及回答,宁唯萍先微微一笑:“可以啊,买地置棺的钱我出,毕竟我给她照料那朵花赚了不少钱,这点感激费还是出得起的。”
    云不意想了想:“行。”
    众人在河边稍作洗漱,摘了几颗野果当朝食垫了垫肚子,便由玉蘅落带路,前往他口中的“玉家旁支旧址”,也就是地宫女尸的执念里,那座由旧桂村村民因果构筑而成的新桂村。
    从水荇镇向西行一二十里,路越走越偏越走越窄,最后一段甚至是架在悬崖峭壁上的木桥,腐朽严重,每走一步都要提气,免得将它踩塌了。
    在令人胆战心惊的“嘎吱”声里,这一段路艰难地走到尽头。前方是两座高山,中间有一处夹角,百米宽,屋舍良田错落分布于其中,却是荒废多年,廖无人烟。
    云不意松了口气,松了松下意识缠在冷天道脖颈上的枝叶,有些愧疚地给他拍背顺气,顺便道歉。
    “不好意思啊,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毛病,一紧张就缠住身边的人。”
    冷天道因缺氧而涨红的脸渐渐恢复正常,不以为意地摇头,伸出手指顺了顺他纠结的枝枝蔓蔓,就像在梳理头发。
    云不意像被顺了毛的猫,惬意地晃晃主枝。
    秦方好笑:“你们才认识不到三天,怎么这么腻歪。该办正事了。”
    冷天道斜他一眼,云不意倒是若有所思。
    说起来,好像是这样的。以前他可不会这样缠在一个不熟悉的人身上,而且他那个一紧张就缠住身边人的坏习惯,似乎也是在认识冷天道后才养成的。
    云不意正琢磨着,忽然一股阴冷的风扑面而来,仿佛被一盆湿冷的冰水混合液体兜头浇了个彻底,狠狠打了个寒颤。
    他怔怔望向前方,原来冷天道已经抱着他走到村口镇石三步之外的位置,山峰交错落下的阴影在村子上方画了个一个大大的叉,幽寂的风从村尾呼呼吹来,撞在石壁上,回荡出鬼哭般的杂音,令人心生凉意。
    这就是新生的桂村,但现在,还真担得起鬼村二字。
    “我上次过来的时候便是这样了。”玉蘅落蹲坐在秦离繁怀里,尾巴不安地甩了甩,眯起碧色眼睛。
    宁唯萍托着下巴:“二十年前,我六岁离开这里时,村子里人不少,但环境比现在好不到哪里去。那时这村子附近还有几乎人家,喏,看——”
    她指向右侧山腰的破败茅屋:“那就是我姥姥姥爷住的地方,旁边有几间差不多的屋子,也住着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如今,应该都离世了。”
    说话间,她想起故去的亲人,黯了黯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