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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产·阵痛·深绿和纯白

      去医院的路上,他们打电话给孟逸昌的同事,已经大致说明了情况。等他们到达医院门口时,已有护士带着担架车等着了,接了伊然之后,直接推着他往产科病房去。
    今天晚上值班的是孟逸昌的旧同学,是个看起来比孟逸昌要活泼一点的男医生,乐呵呵地给伊然做检查,一直在说“蛮好的”“挺好的”,看着似乎不太紧张。孟逸昌也一直陪在旁边,和老同学有一搭没一搭地瞎扯着。
    “阵痛间隔多久了?”
    孟逸昌和伊然对看一眼,才想起在来的路上,似乎一直没有痛过。
    “我们从家里过来,起码有二十分钟吧?”孟逸昌看了一眼手机。
    “那间隔还是挺久的,可是羊水已经破了。”医生站在床尾,有些犹豫地甩了甩手,又瞧了瞧孟逸昌,“要不,你来?”
    他指的是内检。孟逸昌略一思索,正打算走过去,手臂却又被伊然拉住了。
    “我……”伊然有些瑟缩着,“我怕一会儿疼起来,你别走开……”
    “好。”孟逸昌随即又蹲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那你就看着我。”
    医生探手向伊然腿间,如常给他检查着。伊然轻咬嘴角,忍耐着骨骼之间持续不断的闷痛,他甚至能感觉到孩子即将破出的脑袋,正硬梆梆地顶在他的胯骨之间。此时虽然没有阵痛,但下腰处的酸胀坠痛不曾停过。医生的手指钻进他体内,细致地查探着里面的空间,偶尔压到那些敏感的肌肉,也让他痛得眼冒泪花。
    “别咬着,”孟逸昌用指尖轻描伊然的唇沿,“疼了也可以喊出来的。”
    伊然摇了摇头,“和刚才比起来,算不上什么。”
    片刻之后,医生重新站起身来,摘下手套,面露难色,“……没开多少,还不到指针呢。b超和胎心结果都挺好的,就是胎膜早破了,你们要不要商量一下?”
    伊然听不懂这些名词,见医生的脸色不太好,一时有些紧张,捏住孟逸昌的手不放,面颊有些发白。
    孟逸昌看出了他的不安,赶紧在他额上亲了一口,柔声安慰:“没事,意思就是,宝宝的情况还不错,所以可以有两个方案。要么我们在医院耐心等等,等宫口慢慢开全,就可以进产房了,通常二十四小时之内不会有危险。要么现在上点催产的药,促进宫缩,就不用等这么久。”
    “哪种方法对宝宝比较好?”伊然回问。
    孟逸昌想了想,答道:“其实两种都差不多,因为羊水已经破了,你不能下地走动,要一直躺着,再躺几个小时,你可能身体也会觉得不舒服。现在催产的话,不用耗这么多时间,只不过,打了针之后,很快就会疼起来的。”他看着伊然,眼神中满是舍不得。
    “现在羊水破了,是不是对宝宝会造成风险?”不等他回答,伊然直接做了决定,“那就催产吧。”
    “一会儿如果产程加快了,可能就来不及上无痛了……”孟逸昌轻声说着,“但是我会一直陪着你,观察你的情况,如果允许的话立刻帮你安排。”
    “没关系。”伊然深吸了一口气,“这样也好,我会清楚地记得这一刻。”
    一支催产素下去,不到十分钟就开始见效。伊然疼得几乎整个人蜷缩起来,咬着枕头一角,浑身一动不动。孟逸昌坐在他旁边,能看见他的脊背整个绷得死紧,全身都在用力,抵抗着突然加强的剧痛。
    才一次阵痛,伊然的病服就湿透了。碎发黏在他的侧脸上,眼角渗出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珠。
    孟逸昌将他稍微抱起,令他重新平躺下来,用毛巾给他擦了擦面,“感觉怎么样,有效果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伊然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头,吸了一口孟逸昌递到嘴边的温水,抬眼看他,“多长时间?”
    孟逸昌再看一眼手机,“两分五秒,很不错。”他凝望着伊然,微笑中带着竭力隐藏的担忧,“还能支持吗?”
    伊然没有回答。
    他真的很想说受不了了,他想摇头大哭,想对孟逸昌说他要放弃,但他心里知道,这是一场必经的磨难。既然他选择了要带这个新生命到世界上,那这便是他要独自爬过的泥泞和针山,是没有退路、没有目的地、没有后悔机会的远行。
    在下一次阵痛来之前,不过十来分钟,他就睡着了。他刚刚看见那片草原,像热浪一般的暖风骤然刮起,刀片一样锋利的草叶就朝他飞来,扎在他身上。
    “呃——”伊然猛地挺身,眼泪涌出和睁眼的动作几乎同步。他伸手紧紧抓在床边的扶手上,纤细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张大了嘴巴却难以呼吸,连吸气的动作都在加剧着疼痛。
    孟逸昌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看着他默默忍受,明知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仍是掰开了伊然的手,握在自己掌心之中。
    伊然的身体僵着,睫毛轻颤几下,眼角滚落更多泪珠。他觉得腹底硬如磐石,仿佛随时都要炸裂开来,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扯得粉碎。
    “呼吸,阿然,深呼吸。”孟逸昌慌忙擦去他的泪水。
    在伊然耳中,孟逸昌的声音已融入了那一阵热浪之中,什么也听不清了。
    等阵痛停歇,伊然终于忍不住,脑袋一歪,靠在孟逸昌的胳膊上,放声痛哭着。孟逸昌无助地抱着他,吻着他的额角,除了几句毫无用处的安慰以外,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阿然,再坚持一会儿,为了宝宝,现在还是要坚持,调整一下呼吸。”孟逸昌亲了亲他咬出伤口来的嘴角,声音也在发着颤,“乖,要先保存体力,一会儿就好。”
    “我……我不行……”伊然的汗水腌渍着双眼,泪水流进了嘴中,苦涩得令他阵阵反胃。但没有什么能比得过腰部以下的感觉,甚至在阵痛停下时,麻木和酸胀都让他倍感煎熬。
    他抬头看向孟逸昌,眼中失去了所有光芒,“天亮了吗……”
    “还没有。”孟逸昌将他扶起些许,使劲咬着后牙槽,强迫自己冷静,绕到伊然腿间,稍微一探,发现进展比想象中好,差不多可以进产房了,“我去喊他们过来。”
    “不要走!”伊然猛地大叫一声,惹得孟逸昌马上跑回他身边,“一会儿又会疼的……”伊然小声啜泣着,扭动着身子,想要埋入孟逸昌怀里,“不要走,我不想一个人。”
    孟逸昌隔着扶手抱住他,再也说不出任何话,随他一同流泪。
    下一波阵痛很快就来了,伊然嗓子已哑,喊不出声音来,只闷在孟逸昌的怀抱之中,身体僵硬而不住抽搐着。孟逸昌再次看向手机,阵痛间隔时间已经很短了,长度也已达标,他马上按了调用器,吻在伊然的耳畔,“可以了,可以进去了,我们很快就能见到宝宝了。”
    孟逸昌将伊然放回到床上,这才发现,伊然刚才一直揪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怎么洗都不会变形的平价衬衫,此时被他扯开了线。
    前半夜,他们都只睡了三四个小时,伊然中途也没有进食。此时的伊然,已被疼痛折磨得疲惫不堪,神志半涣散,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推进产房的。
    某个时刻,他似乎松了手,让孟逸昌的衣角从掌心中滑走了。下一波阵痛也无法令他振作半分,只让他颓然地张着嘴,哑着嗓子,呼痛声甚至盖不过空调的噪音。
    伊然的眼中,除了自己的泪水以外,只剩下深绿和纯白。
    “呃……啊——”
    他被扶了起来,双脚踩在了踏板之上,腰上沉沉地下坠着。他的下身已没有任何知觉,只剩下冰冷的麻木。
    “用力,阿然!用力!”孟逸昌的声音是他的最后一丝希望。伊然茫然地环顾四周,只见所有人都带着口罩,他一时之间难以找到熟悉的面孔。但他知道,孟逸昌肯定在自己身边。
    是时候了。
    伊然早就听不清指令,也忘记了所有呼吸的技巧,只知道顺从本能,盲目地向下挤压着。
    为什么?
    有刀子在割自己的肚子,伊然爆发出几声歇斯底里的喊叫。
    “很快就好了,坚持住!”他听见了那位医生的声音,似乎终于有了一点紧张的情绪。
    一双带着手套的手按在了自己身上,将伊然不住痉挛的上半身压回了床面。他扭头去看,是一张他有印象的脸。
    手术服之下的还是那件红卫衣吗?为什么她每天都穿着差不多的衣服?
    伊然尖叫着,双眼一直盯着她,仿佛他叫得越大声,就越能摆脱体内骨肉分离的剧痛。他身上的那个洞被越撑越大,大到能摧毁他的肉体,让它再也不属于自己。
    每个人在将新生儿带来世间时,都必须要这样子放弃自己的躯体吗?
    “伊然!”他听见孟逸昌大吼一声。
    几秒钟后,传来了婴儿的哭声。
    “嗬……”伊然终于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怎么……怎么样了?”伊然动弹不得,连抬起一条手臂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强撑着眼皮,瞥向那几名医护团团围站着的地方,“让我看看,我——看看——”
    他听起来气若游丝,话语的尾音被自来水声遮盖过去,只剩下几个气音。还没有见到孩子,伊然小声啜泣起来,巴巴地看着那头,眼前阵阵发黑,快要失去意识。
    没过多久,有襁褓塞入伊然怀中。他浑身一个激灵,紧紧抱着那一团脏兮兮的小东西,使劲眨眼,挤下模糊了他视线的泪水,终于看清了。
    “是个男孩。”孟逸昌在伊然旁边,轻吻他的额头。
    伊然不知是哭是笑,发出几声有气无力的喘息,哪怕浑身发抖,他的双臂也稳稳抱着。他转头看向孟逸昌:“是我们的儿子。”
    “对,我们的儿子。”孟逸昌笑了,正如他曾对伊然露出过千百次的笑容那般,温柔,包容,疼爱,支持,“你需要休息,阿然,睡一会儿。”
    他的话音刚落,伊然就被巨大的力竭感吞没。护士过来抱走了孩子,他累得闭上了眼,孟逸昌的笑颜仍像直视灯光后的残影一般,留在了他的脑海中。
    “你已经太久没有睡一个好觉了,现在就好好休息吧。”
    他说的没错。
    伊然觉得自己很幸福,一切美好得如同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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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章完结
    在此再次提醒大家,结局较为阴暗,请各自做好心理准备,谨慎阅读。
    希望大家看了之后,不要在评论里发布任何涉及剧透的内容,对于结局的一切剧透,我会做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