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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那时他在公共林地眺望她卧室的窗户,冷霜将玻璃蒙得纯白,在纯黑的夜色里发光,犹如幽暗海面远处的小舟,似乎要到来,却永远不来。
    艾格尼丝就是这么一尾悬白帆的船,随波逐流飘进他的人生里又飘走,走时拖着他钉进水底的锚,行越远伤口越长,血肉模糊撕裂的是他的海岸。她却依旧无垢洁白。
    伊恩不知道的是,背叛他,是艾格尼丝暧昧不明的人生里唯一一次由自己做出的决定。
    时至今日,她依然会做同一个噩梦。醒来后,她总禁不住一遍遍盘问自己:她究竟有没有选错?有没有?如果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她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
    刚才的对话比梦更强效,艾格尼丝继续向卧室前行,已经预感到今晚会失眠。
    这十年来,她并非没有设想过与伊恩对峙的场景。她原本有别的选项,可以更诚恳地祈求对方的谅解,也可以将责任全部推给亚伦和家族。可她没有。
    --就好像比起原谅,艾格尼丝宁可伊恩憎恨她。
    也许这是因为她到底还是后悔了,却没有勇气承认,只能这样拐弯抹角地自我惩罚。可她在为什么后悔?为辜负了伊恩的情意、为害得他不得不逃往名为圣地的地狱?
    艾格尼丝对自己不抱幻想。
    她远比这要冷漠自私得多。她只是害怕自己错失了正确的选项,犯了错。
    可什么是“正确”?
    洗漱完毕,艾格尼丝直愣愣盯着床帐顶,直到理查打开房门才回过神来。
    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两天,理查会遵循不成文的习俗,在妻子的卧室中过夜。
    艾格尼丝坐起身,感觉自己在那一瞬间裂为两部分:一半想将丈夫找个由头赶走,另一半想找个人倾诉、谁都可以、哪怕是理查都可以。
    “吵醒你了?今晚大家都很尽兴,比平时还闹得晚了一些。”
    “尽兴就好。”艾格尼丝下床,向理查看去,才发现他已经换上了睡袍,便默默坐回床沿。
    理查似乎对她的心绪一无所觉,打了个哈欠钻进被褥:“当心得风寒,晚安。”
    “嗯,晚安,理查。”艾格尼丝躺回原处,闭上眼,理查的鼻息便变得分外清晰,她翻身面对他,借着白墙幽冷的微光审视丈夫。在同龄人中,理查还算保养得当,早白的头发如雪,眼角眉梢的皱纹都很合宜,文雅却饱含威仪,艾格尼丝甚至很难想象他年轻时的模样。
    人前人后,理查都这样宽容温和,是个理想中的贤明主君。
    他遵守着神殿的教导,信奉男女只为延续血脉触碰彼此。因此在成婚一年尝试无果后,他就不再履行丈夫的义务。坦白来说,艾格尼丝对此松了口气。如果她主动求欢,理查大概不会推开她,艾格尼丝认为男人大都如此。但即便理查那么做,那也只是宽容地迁就她的年轻,并非真的想要她。
    作为被骑士追捧的主君夫人,她竟然对丈夫缺乏吸引力,这令艾格尼丝心情复杂。
    艾格尼丝尊敬他的为人,却也明白丈夫只向她敞开了一部分心扉。哪怕是圣人都有小心隐藏的阴暗影子,但这样就好,她并不需要他对她另眼相待。
    可今晚,她第一次生出疑问:对理查而言,她究竟是什么?公爵夫人可以是任何人,不一定必须是她。
    不被任何人需要这件事,是心里在刮暴风雨,却甚至缺乏在面上下雨的力气。
    “理查?”艾格尼丝禁不住出声。
    “嗯?”
    她将差点出口的感性话语咽下去:“晨祷的时候,能不能也叫醒我?明天是去庇护所的日子。”
    “我知道了。”理查依然闭着眼,“不过早点回来,上午还有锦标赛开幕。”
    新骑士到谒的次日,布鲁格斯会举行春季锦标赛。
    “我明白的,锦标赛也已经准备完毕了,不用担心。”
    “交给你我很放心。”
    艾格尼丝并不想就这么放任理查睡去:“你觉得……谁会取胜?”
    理查启目,盯着虚空思索片刻:“菲利克斯……或者伊恩吧。”
    艾格尼丝有些惊讶:“伊恩卿?”
    “你很意外?”
    “在我印象里……至少在白鹰城的时候,伊恩卿的剑术并不出挑。”
    “那也是和亚伦相比吧?”理查微笑,“你的标准可能过于严苛了。”
    艾格尼丝就笑笑,不再说话。理查的鼻息渐渐变得平缓,她却依旧毫无睡意。即便她习惯了失眠,却无法习惯无法入梦时,总会自作主张浮现的过往记忆。记性太好也是种折磨。
    科林西亚的春夜微寒,窗户上蒙着薄薄的雾气,像荷尔施泰因的夏天。
    伊恩首次踏足白鹰城也是夏天。
    一见倾心对艾格尼丝和伊恩而言都是难以想象的事。更何况,伊恩后来也坦白,他对两人的初遇几乎没印象。但有两件事是确定的:
    其一、是伊恩主动接近艾格尼丝。
    其二、他动机不纯。
    第006章 ii.
    ii. and you sold me
    伊恩·柯蒂斯初来时毫不起眼。
    可一个月后,所有人已经难以想象他不在的白鹰堡会是什么样了。
    这位在修道院长大的少年拥有自然而然融入任何群体的天赋:伊恩悉心观察并琢磨他人的说话方式,而后比任何人更熟练地运用局内人才知道的措辞和笑料。对于那些不成文的规矩与界线,他总是一脸清爽微笑地跨过去,等人回过神来,已经与他变得十分熟络。因此,伊恩可以轻松成为互相敌对的两个少年共同的朋友。
    而伊恩也的确是个好相处的友人:他擅于自嘲、乐于扮演被捉弄的丑角,不害怕被责骂,带头搞无害的恶作剧被抓时也不推卸责任,会老老实实向城主路德维希道歉,而后再一次被抓现行时撒娇讨饶。
    总而言之,伊恩是个让人讨厌不起来的家伙。
    但艾格尼丝与他并无交集。
    海克瑟莱族中管束较松,并不禁止家中的男孩女孩接触。但与其余三个孩子相比,城主的次女艾格尼丝实在太不起眼了,如果抓住城中的仆役又或是养子问询她的事,多半只会得到诸如“很省心”“性格很好”模棱两可的评价。
    海克瑟莱这一代的其余三个孩子固然太过耀眼,但这样异常的状况大半是艾格尼丝亲手造成的。她试过正视自己,最后却总会被与手足摆到一处比较:
    “奥莉薇亚又凶又爱哭,魔法天才实在难相处,还是尼丝好。”
    “尼丝虽然比不上苏珊娜,长大之后也一定是个美人!”
    “原来姓海克瑟莱的也有普通人……这真是让我松了口气。”
    即便说话的人并无恶意,纵然双亲从没有要求艾格尼丝成为她无法成为的人,她依旧无法坦然接受自己的平庸,开始与人保持距离。
    会不会有人因为她的离群惊慌失措?会不会有人寻找她?
    艾格尼丝开始还怀着这样不可告人的希望,宛如在宴会时故意躲进衣柜想要引起骚动的幼童。但周围人竟然就坦然地接受了她的消失,以实际行动证明了她并非不可替代。
    于是她再也没有从那心灵的衣柜里出来。
    与其被人群丢下,艾格尼丝选择了主动远离:并不是她没有能力和人变得亲昵,只是她不想这么做。唯有强撑这样的姿态,才能保护她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自尊心。
    可她亲手划出的、被其他人忠实遵循的人际界线,伊恩就熟视无睹地跨越了。
    “您在读什么?”
    盛夏的树荫下,伊恩如此向正在阅读的艾格尼丝搭话。
    她抬头看他一眼,将视线挪回书页:“《艾瑞克与伊涅德》。”
    “您不觉得艾瑞克作为主人公而言,实在太惹人生厌了吗?”伊恩竟然接下话头,“伊涅德没有任何过错,却还要迁就艾瑞克的幼稚行径。”
    艾格尼丝不知如何应答才好,她不习惯在人前表达自己的看法,便含混地微笑:“也许是这样。”
    这么说着,她重新开始阅读。或者说,她做出阅读的架势。
    一般而言,其他人都会识趣地结束对话离开。
    但伊恩仿佛读不懂她的暗示,依旧毫无芥蒂地发问:“您平时一直在这里读书?”
    “偶尔。”
    “怪不得平时在城里几乎见不到您。为什么不使用图书室?”
    “奥莉薇亚喜欢一个人读书,我也一样。”
    伊恩讶然抬眉:“您真照顾妹妹,要是我,可不会把那么美丽舒适的图书室让出去。”
    艾格尼丝已经在长诗的同一行停了很久,她不明白伊恩为什么还不离开,困惑又焦躁之下,真心话便从敷衍的裂缝里漏出来:“书籍对奥莉薇亚的才能而言是必要的,和我不一样。我没有和她争抢的权利。”
    话才出口,艾格尼丝便感到懊悔,便阖上书页:“你找我有什么事?”
    伊恩被话语刺中似地在胸口一捂,半真半假地委屈道:“我来这里也一个多月了,但竟然从来没和您说过话,真是不可思议。没有事就不能和您聊天了吗?”
    艾格尼丝愈发觉得眼前的少年棘手,索性起身:“不,但我该回去了。”
    “那我和您同路。”
    艾格尼丝猜想哪怕拒绝也没用,只得默许。
    从花园走回城堡的一路上,伊恩都变着花样和艾格尼丝搭话。她开始还沉默着无视对方,哪知道伊恩浑不在意,只是笑眯眯地自言自语。
    没过多久,艾格特尼斯竟然开始过意不去,只得惜字如金地做最简单的应答。
    “您真是有问必答,”伊恩忽然话锋一转,“可您就没有想问我的事吗?”
    艾格尼丝微微瞪大了眼睛,仿佛无法理解这问题。
    “真是伤人啊,您竟然对我半点兴趣都没有。”伊恩叹气,“如果只有一方单方面地试图了解另一方,对话可进行不下去。”
    艾格尼丝垂眸:“你没有错,是我的问题。”
    伊恩第一次对她报以沉默。
    她不安起来,小心翼翼地偷眼瞧对方,与伊恩目光相碰。
    他笑了,这一次笑及眼底,绿眸波光流转,艾格尼丝不知怎么就脸红了。
    伊恩驻足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换了种语气,嗓音很低:“您这样不擅长拒绝别人,很容易就让我这样的人得寸进尺。”
    艾格尼丝下意识想反驳。
    对方却骤然转换话题:“下个月丰收庆典的舞会,您的第一支舞有舞伴了吗?”
    艾格尼丝迟疑一瞬:“还没……”
    “那么我是否有幸成为您的舞伴呢?”
    艾格尼丝觉得可疑,开始找借口推拒:“我跳舞很糟糕。”
    “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肯定还有比我更合适的舞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