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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7节

      除骑营留守崇州外,林缚点齐靖海第一水营、长山步营经扩编后的两部精锐十一月二十九日从崇州紫琅山驻营出发,往清江浦东头的沐阳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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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西山河经运盐河西段可入北官河直通清江浦,一路都有水路可行。
    水营船队扬帆借风行于河中,步卒则沿官道北上。
    林缚坚持以长程行军来锻炼队伍,他本人也是坚持随步营徒步行走,以此鼓舞士气。
    刘直从崇州随军北上,起初还硬着头皮陪林缚徒步而行,走了一天,脚底板起了血泡,便坚持不住坐船上去,心里奇怪林缚还穿着一身铠甲,怎么能两天跟着大兵一起走出一百六七十里地?
    普通将卒到地头就躺下休息,林缚还要各处巡看并将从崇州递来的紧急公务处理掉,刘直也当真佩服林缚的意志。刘直随郝宗成长年在军中行走,虽说带兵打仗不行,也吃不了苦,但是种种见识还是有的,暗道这样的人物带不出雄兵来,才叫奇怪。
    队伍停在皋城北的花溪河前,工辎营辅兵在搭设浮桥,步卒就地休整、饮食,水营战船散开警戒。
    刘直忍着脚板血泡磨破的痛楚,上岸走到林缚的身边,看着工辎营在前方费力的搭设浮桥,指着前头的渡口说道:“用船渡人过去,不是更快些?”
    “走了三十里路,也恰要停下来休整,”林缚笑着解释道,“行军亦是操练,不能懈怠。要用船渡人,想要短时间内过河,要从水营抽出不少渡船,会打乱水营部署,而铺路搭桥本就是工辎营的份内事。想要做到井然有序,军务安排以简便易行、不易引起混乱为原则。所谓简便易行,没有比大家各司其职更合适的了,并是只图方便……”
    刘直想了片刻,知道林缚这番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说了些奉承话,看到林缚举步往田头走去,也亦步亦趋的跟了过去。
    刘直从江东左军北上勤王起时就与林缚打交道,言虽不深,但交情还是有的。
    刘直此时改任宁王府内常侍,算是跟郝宗成这些年熬出了头,一旦宁王登基,他就能坐上郝宗成这时的位子,成为内臣之首。
    只是宁王府内常侍的位子也不是好做的,首先他要向当今的圣上负责,防止宁王坐镇东南时有所异动,但是他又不能让宁王有给监视的感觉。不然将来宁王登基,第一个要除掉的不会是旁人,恰恰是他这个宁王府内常侍。
    他这时候就想投靠宁王,做宁王的心腹亲信也是不可能的,当今圣上在宁王府不会只安排一个眼线,一旦他铁心跟了宁王,没等到宁王登基,当今圣上就会先将他除掉。
    刘直知道宫廷隐讳,知道皇帝不会再有子嗣生养,不出什么岔子,宁王日后必登大宝,但皇帝身子骨还很硬朗,谁知道要拖多久才轮到宁王登基?
    明面上,刘直是从七品局郎升到五品内常侍,也确实是郝宗成大力举荐、得当今圣上的信任才能坐上这个位置,但是这背后关系错综复杂,令刘直感觉有如火炙。
    刘直也知道权术,要想一切都顺顺当当,就需要盯着宁王老老实实的带着大家一起熬年头,但要防止宁王登基后,一脚将自己踢开甚至怀恨除掉,无疑是要自己有所依仗,而不可能两面去讨主子的宠信。
    在刘直看来,正如宁王需要熬年头一样,如彗星崛起的林缚虽说跻身新贵,但由于资历还浅,还难以挤入真正的权力中心,也需要熬年头。
    比起江宁其他权高位重的大臣,刘直更看好林缚,心想给林缚十年八载,成为固原曹义渠那样的人物也不会是难事。
    有此人物依为外援,刘直才不用担心自己将来在宁王登基之后给一脚踢开。
    刘直便是怀着这样的心思,才没有急于随张晏跑去山东北境迎接宁王,而是赶过来跟林缚汇合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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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直有些沉不住气,他的心思也不难揣测。
    宁王元鉴武坐镇东南,在他真正登基之前,符号的意义更大一些。
    即使元鉴武会给授予质询东南诸郡军政事务的大权(只有如此,才能让江宁六部随之发挥作用),这种权力也要受到王府长史与内常侍二人很大的制约,才不至于让他在封藩宁王期间就按捺不住。
    刘直出任宁王府内常侍兼王府卫营监军使,这个位子极为关键,权势几乎与王府长史相比肩。
    刘直从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内侍省局郎,一下子挤入江宁权力架构的核心地带,他这时候主动过来交结,林缚当然不会傻乎乎的将他往外推。但由于局势错综复杂,将来的局面很难预料,林缚也不会将未来的筹码都押在刘直身上。
    林缚往田头走去,看到刘直跟过来,破了血泡的脚走路一瘸一拐的,笑道:“刘郎还是去船上歇着吧,要是见宁王时,这脚底板的新肉还没有长起来,这样子走路可不好看。”
    “无妨,以往与郝大人在军中,脚底板也常起泡,多走动一些,结了痂起了茧子就好,”刘直忍痛说道,看到林缚蹲在田头看土质,讨好的问道,“林大人军政以及田事无一不通,令刘直实在佩服,我倒要问一声,林大人拿起土疙瘩看出什么来了?”
    “……”林缚笑了笑,将土疙瘩丢在田头,说道,“虽说海陵稻麦皆种,不过好些地方还只是高田种麦、低田种稻,不能都做到一田一年两季收成。这田靠河,地势稍低、易涝,只种水稻,秋粮收割后,只空着长草,等明年春后再种水稻,地力没有用足啊……”
    “撒些麦种,不管明年会不会涝,总能多些收成,”刘直说道,“奇怪的是,农户自己怎么就想不明白?”
    “除易涝外,也与田地肥瘦有关。种过小麦,没有积肥,来年收割后就种水稻,会影响水稻的收成,又因为易积涝的缘故,还不如不种,”林缚说道,“积肥事说起来简单,行起来却不大易,村野民夫也无此意识,要地方官员大力推广才行……”
    林缚早就深刻的认识到,农耕技术哪怕看起来再简单,在普遍还是文盲农夫为主的乡野想要推广还是极不易。
    河间府地处燕冀平原,河网纵横,有利灌溉,可以种植水稻。
    虽说处于北方一年也就只能种一季农作物,但是种植水稻的产量要远远高过小麦,偏偏在河间府就没有人种植水稻。
    林缚起初还以为他的认知有误,在津海试种水稻时心里还有些不踏实。
    林缚在津海除了津卫岛驻以少量精锐之外,还有在阳信之战后跟他去津海的六千余捉俘民夫以及降卒,也一同归孙尚望节制。
    为安置这六千余捉俘民夫及降卒,那些个要依靠江东左军及林族权势的津海地方大族以佃借的名义,向林缚在涡水河畔提供了四万亩良田。
    林缚咬牙将涡水河畔的这些良田都辟为稻田,从南方运去稻种,硬着头皮种水稻。
    起初是有些忐忑,待秋粮收割后,才知道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相对于北方一亩地得一石麦黍便算高产,津海稻田的产量则令人喜出望外。由于人力充足,又能从涡水河清淤事里得到足够的肥泥,津海试种稻田的产量要比崇州的良田还要高一大截,普通达到亩产稻谷逾四石的高水准。
    四万亩良田净得米粮就近八万石,而六千余民夫一年管饱了吃食不过半数,能余近四万石米粮出来,足以津卫岛一年的开销。
    刘直不知这种种事,林缚的话他听起来似懂非懂。
    倒也不能怪他,林缚养猪积肥,江宁清流士子尽嘲笑之能事,在看到江东左军如彗星般崛起后又喑然失声,这些本该是这个时代的精英人物,又有几人知道当世诸多激烈难以开解的矛盾都归根在这些看上去很粗鄙低俗的小事的?
    不知局势会如何发展,宁王登基也是一种可能,林缚才耐着性子跟刘直在田头说农事,倒也不是炫耀。
    想到这里,林缚倒想到津海六千余民夫里,实际上还有一千三四百是浙兵降卒。为防止岳冷秋杀俘冒功,给林缚一起带去津海安置。都卒长以上的武官都给林缚在阳信发狠心杀了,普通的浙兵降卒都能安心接受安置,经过大半年的改造,在津海也衣食无缺,对江东左军也有较深的认同与依赖,直接编入营旅依为战卒都可以。
    林缚这时候考虑到将这些浙兵降卒从津海秘密调到嵊泗诸岛,实际比从崇州征调民勇去加强嵊泗防要好。甚至可以从中挑选一些人出来派去浙东、浙西潜伏,一为在两浙收集情况方面,二为将来打两浙做准备。
    待将刘直支开,林缚将这个想法与总哨官吴齐说了,要他负责其事,此时奢家在浙南的统治还很混乱,正是将这些两浙当地出身的浙兵降卒派回去潜伏的好时机。
    第9章 问政杀心
    第9章
    宁王队伍抵达阳信之后,林缚拖后一天率部从崇州出发。
    从崇州到沐阳走驿道将近八百里路,江宁左军舟师步营日行九十里,林缚与刘直十二月初八抵达沐阳,但一直等到二十二日,南下就藩的宁王队伍才慢腾腾的行至山东南部的剡城县。
    从阳信到剡城走驿道也就七百里地,算上山东官员晋见的时间,林缚以为宁王最迟不会拖过十二日到江东、山东的交界,没想到在沐阳多等了旬日。
    就连一向谨慎、保存实力的岳冷秋也率长淮军进入豫中地区,与陈韩三、刘妙贞部的流民军在颍水两岸交战不止两回,宁王南下就藩穿越山东半岛竟然用掉二十五天。
    在此期间,陈芝虎困守大同,对抗东虏步骑围攻已满两个月,而江西郡兵与虞万杲的建安军在杉关下遗尸数千具,奢飞熊在浙东攻陷衢州。
    浙西大部失陷,奢飞熊兵临江西信州,江宁府南部也有遭兵之虞,江西、两浙、江东都束手无策,都望眼欲秋的等着宁王到江宁就藩。
    林缚想着他还要护送宁王去江宁,怕是要拖年后才能回崇州,肚子里早就将宁王的娘操翻了。
    无论心里对宁王是多么的失望,林缚还是率长山步营与刘直北上到剡城县迎驾,山东方面随行迎送的官员是汤浩信在山东的心腹亲信陈/元亮为首,陈/元亮以秣陵知县调往山东,担任山东宣抚使司左参政兼知青州府事,是为汤浩信在山东的左膀右臂。
    王府卫营以及山东护送的队伍在城外扎营,宁王以及随行臣佐、仆役都住进剡城驿馆。
    林缚抵达剡城之后,使敖沧海率长山步营在城外等候,他率赵虎及数十护兵,先与陈/元亮见过面,也不及细谈,便一起跟刘直去城中参见宁王。
    在剡城驿馆前,林缚与陈/元亮吃闭门羹,门官说宁王身体不适不能见客,也不通报,就直接将林缚、陈/元亮挡了回去。
    刘直身为宁王府内常侍兼王府卫营监军使,在这边与宁王队伍遇到便算正式上任,宁王府门官及内宅差役,都要受他管制,倒无人敢挡他进去。
    按说张晏陪在宁王身边,不应该拒绝林缚与陈/元亮的晋见,刘直一时还摸不清驿馆里的状况,也不敢擅自主张就带林缚、陈/元亮进去,抱歉的拱拱手,说道:“也许王爷路途劳顿,休息过今天应该就好了……”
    林缚还得故作大方的示意刘直先进去晋见,他抬头看了看才刚刚西跌的日头,暗道又要在剡城多耽搁一天,看陈/元亮眼睛里也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心想他随行护送宁王过境到最后竟然连晋见探望都不行,想来也是憋了一肚子的火。
    “元亮兄,江宁别后,经年不见,我们找一处酒肆去,坐下来好好的聊一聊。”林缚说道。
    “也好。”陈/元亮挥了挥宽大的官袍袖子,将随行官员遣散,就带了两个随扈在身边。回想去年在江宁相别时,林缚率领一帮由民勇、流民组成的杂军北上勤王,虽说给火速提拔当上正七品的都监,但颇有风萧萧易水寒的悲壮。谁能想到才一年稍多些的时间过去,林缚的地位已不在自己之下了?以江宁左参政权知崇州县事、兼靖海都监使,手握江东左军、靖海水营这两支强军,实实在在的是一地雄杰,陈/元亮想到这里也是感慨万分,幸亏彼此站在同一阵营的,由于接触颇深,才能越发明白林缚的厉害之处。
    要在剡城过夜,林缚让赵虎派人通知敖沧海在城南结营,他与陈/元亮在城西街找了一处宽敞亮堂的酒楼走进去坐下说话。
    宁王过境,剡城县小城也是喧闹无比,一座酒楼同时走进来两位穿绯袍的官员,店东家也是诚惶诚恐,亲自整理过包房,请林缚与陈/元亮进去。
    林缚找了一处临街窗旁的桌子,与陈/元亮坐下,喝酒说话,也能看到剡县城里的民生模样,要赵虎陪坐,其他护卫坐在隔壁桌上吃饭,也没有让店东家将其他客人从二楼撵走。
    “汤公身体可好?”林缚坐下来就问陈/元亮这个问题,他也最关心汤浩信年过七十二的身子能不能撑住。
    “唉,宁王在山东境内拖了这些天,问题就在这里,”陈/元亮唉声叹气,“本要写信告诉你,汤公坚持不让,张希同与张晏用心歹毒啊!”
    宁王府长史张希同不是旁人,便是有小相爷之称的张协之子。
    皇帝打的是好算盘,他以为只要张协在京为相,张希同出任宁王府长史,随行到江宁就藩,绝无可能给宁王拉拢过去。
    陈/元亮一语点透,林缚心里豁然透亮,又问道:“张晏焉会与张希同合谋?”
    “应该是上面的意思……”陈/元亮手指朝天花板指了指,心里苦涩,又是一脸无奈。
    林缚心知陈/元亮所说在理,张协欲置汤浩信于死地不难理解,但是张晏与他们远无怨近无仇,在崇州战事结束,还颇为拉拢他,就张晏个人而言,完全没有必要与张希同合谋对汤浩信下毒手,说起来也只有皇帝老儿不想汤浩信活太长了。
    眼下也只有当今皇上才能指使得动张晏。
    林缚心间恨意滋生,却又无知如何发泄。
    陈/元亮压着声音将这大半个月来在山东发生的事情详细说给林缚听:“……先是要我们来回奔波,赶到阳信时,宁王不声不吭就走了,一直追到临淄才见到面,在路上就折腾了两三天。在临淄,以问政为名,张希同与张晏轮翻上阵,拖住汤公一天一夜不得休息,汤公第二天就病倒了。才休息不过了三四个时辰,张希同又托宁王名义派人来请。到第三天,张晋贤看不过去,当场踹了酒桌。汤公顾全大局,当场将张晋贤骂回青州,硬生生在临淄陪了五天。杜觉辅觉得拖下去不是回事,要汤公暗含一口血在宴席上吐出来,还是宁王坚持要走,他们才放汤公回青州去,但是汤公夜里实实的吐了一碗血啊……”说到这里,陈/元亮也是欲哭无泪,抛开私人感情不说,汤浩信也是他们在山东的主心骨,没有人希望主心骨撑不住倒下。
    “啪!”林缚一掌几乎要将樟木桌拍裂,霍然站起来,对赵虎说道,“派人去通知敖沧海,我们回去,这驾不迎了。”
    旁边桌上的护卫听不到详细,见林缚霍然大怒,也一并拿起刀站起来,朝林缚护过来。这些护卫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人,忠心耿耿,身强体壮、武艺高强,久经杀阵而不折,十数人霍然立起,这二楼酒厅里,顿时间就杀气腾腾。
    “请坐下,”陈/元亮拉着林缚的袖子,压着声音说道,“汤公要我过来,便是怕别人劝不住你。汤公本要我在你晋见过宁王之后,再将详情相告——今天见不到宁王,我怕你从别人那里听到消息,便先告诉你,这驾你不能不迎啊!”
    “迎什么驾,难道我要拔刀杀了张希同那小畜生不成?这狗日的官不做也罢!”林缚恨气道。
    满朝文武,其他人的心思,林缚不尽知,汤浩信对朝廷却是忠心耿耿,没有二心。京畿粮荒之时,汤浩信不拘身份,奔津海协调各方,筹建津海粮道,又以古稀之年、病弱之体勉强坐镇山东。天袄叛军是陈钟年修黄河大堤搞出来的事情,汤浩信掌管的整个鲁东地区却是丝毫不乱,使津海粮道从胶莱河延伸南接东南诸郡的漕粮,又筹钱粮支援登州镇军建设,哪一桩事不是朝廷尽心尽职,皇帝老儿玩权术玩过了头,竟然容不得汤浩信活下去!
    林缚心间憋的这口气咽不下去!
    “你们先退下去……”陈/元亮吩咐赵虎将护卫带下楼去,顺便将二楼的食客都赶走,有些话传出去是大麻烦,他只是执着林缚的袖子,不让他走。
    待二楼人散尽,陈/元亮说道:“我等也是愤恨,汤公说皇上受奸侫蒙蔽,听信谗言才起了杀心,你若不迎驾,且不是中了别人的奸计?立宁王之前,宫中曾秘密遣使来青州问策。此事本是绝密,我等在青州也不知晓,还是在临淄与汤公相别时,才给告之。汤公反对立宁王,托秘使递折子回京,建议设南四郡总督,祸事怕就是出在这里!”
    顾悟尘在江宁就说过汤浩信会坚决反对册立宁王的,没想真是如此,汤浩信上书建议设南四郡总督也是忠臣之言,不册立宁王,南方必需有总揽全局之人——皇帝却在这当儿怀疑他起了异心。
    汤浩信都七十二岁了,行将朽木,他能有什么异心?汤浩信真是贪恋权势,当初也不会将相位拱手让给张协。
    如今皇帝与张协都要置汤浩信死地,这怕是比问政毒计更要置他于死地。
    林缚在津海、青州与汤浩信聚过数月,心里真觉得替他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