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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2节

      藩季良是平江士子,曾在嘉兴任小吏,经陈明撤推荐到江宁来给陈西言担任幕僚。虽没有显赫官爵,藩季良在江宁城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王超松开手,他完全没有意识到陈如意在说慌,认定是藩季良是醉后吐真言,陈西言真要借户部大案将余心源拖下水,以阻挡谢朝忠出征之事,背脊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说道:“……我想来还有一桩紧要的事没办,今日便要先失礼告退……”
    “王大人日理万机,奴家怎敢留王大人啊,只盼着王大人莫要忘了奴家。”陈如意说道。
    “怎敢,怎敢?”王超将怀里锦盒掏出来,递给陈如意,就匆忙往外走,差点跟韩宾迎送撞上。
    “老爷这是要回去?”韩宾问道。
    “去衙门!”
    韩宾为难的说道:“以为大人要在这里宿夜,陈六他们都偷懒出去,我去寻他们……”
    “不必,跟如意园借一辆马车,你先陪我回去,”王超晓得手下那群跟班是什么德性,急着赶回去,说道,“这些贪玩的混球,日后再收拾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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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学善身为户部尚书,大白天都要留在衙门里署理公务,反而不如下面的官员那么逍遥快活。王超慌张赶回来,王学善正拿井水绞过的汗巾擦拭额头的汗水。
    “爹爹,事情不妙……”王超见室内没有旁人,惶急说道。
    “有什么不妙的?你都多大的人了,说话办事也没有一个稳重!”王学善捋着颔下的长须问道。
    “陈西言要扳倒爹爹!”王超将他在陈如意那里听到的话,细细的说出来,“陈西言要查户部大案,可不是要扳倒爹爹你吗?”
    “陈西言是要查钱庄?”王学善蹙着眉头说道。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大案能将余心源扯进来!”王超焦急的说道,“但是这案真让陈西言查下去,给扳倒的可不止余心源啊,连王添大人都脱不开关系啊!”
    户部当年学淮东钱庄,也在江宁筹建受户部直辖的钱庄,户部一次性就直接拿出五十万两银作本金,王超以户部员外郎兼任钱庄主事。所谓的户部钱庄办到今日,除了在江宁城里有几处典当铺勉强撑着经营,便没有其他产业,便是户部投进来的五十万两银子,也都亏空一尽——参与刮分这五十万两银的,除了王学善、王超父子外,余心源、王添都逃不出开系。
    “不能啊,”王学善蹙着眉头,思虑道,“钱庄的事,从头到尾都是你在经手,哪可能有把柄露出去?”
    “谁能晓得,但藩季良酒后吐真言,这话可不是随便就能说的,我们要先下手为强啊!”
    第83章 帝心
    六月江宁如蒸笼,拿大木盆盛放窖藏的冰块,寝殿里倒也清凉,人心里的闷热却是难解,刘直得了赐座,坐在张晏的下首,小心翼翼的听着皇上将他跟张晏找来发牢骚。
    “朕看中的人,难道当个副帅的资格都没有吗?”永兴帝紫金冠下的脸色沉如紫枣,说话时颔下短髭微微颤着,可见他内心对庙堂之上的沉默十分不满,“诸权皆集于御营司,六部有其名而无其实,终是有其利也有其弊。”
    “皇上所虑甚是,不过诸相或许也有他们的想法……”张晏模棱两可的说道。
    宁王在江宁登基时,江宁六部本就徒有虚名,还不能承担起力挽狂澜、重整乾坤的重任。为应付当时混乱之极的形势,在政事堂之外设立御营司,并下设军领司,掌握天下兵马、钱粮,御营司诸使,由诸相兼任。
    这一举措,较好的应付了最初两年的混乱局面,但也实际使得朝野的兵权、政权、财权,都集中在诸相手里,六部给架空。
    这也使得永兴帝有什么谕旨都必须通过诸相,而下面的官员有什么奏章,也都必须要通过诸相才能转呈御前。
    当然有什么奏章,诸相认为是不应该给皇上看到的,自然会直接抽选搁置不议;或者宫里发下来的什么谕旨是不合规矩的,就会谏回——相位之重,是立朝开国以来所未见。
    虽说御营司设立以来,还没有明显的弊端露出来,但在新建寝殿等事上,屡屡给陈西言等人驳回来,要说皇上心里没有怨言,刘直心里也不信。
    便是这回,谢朝忠领兵之事,江宁城里沸沸腾腾的议论了大半个月,偏偏庙堂之上毫无动静,掰开手指头想,也知道是陈西言有心压制所致。
    刘直琢磨不透张晏的心思,也不好在张晏面前妄言,顺着皇上的语气,说道:“每听奉安伯议兵事,都觉得甚有道理,或许是微臣不识兵事的缘故,一句话都驳不得,想来当个副帅是绰绰有余的……”
    谢朝忠爵封奉安伯。
    刘直的话,叫永兴帝心情舒坦一些,挥手说道:“你们下去吧,兹体事大,终不是三言两语能决定的……”
    张晏、刘直叩安离开寝殿,拾阶而下,张晏问刘直:“刘大人,你以为谢朝忠真甘心屈在岳冷秋之下当个副手?”
    刘直当然晓得谢朝忠不会甘心给岳冷秋当副手的,但皇上的口气已经渐缓,也无意一下子就让谢朝忠独立统兵,总是有个台阶可下。
    “皇上的心思,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我们做下臣的,就要替君上解忧,”刘直说道,“我就不明白了,谢朝忠领兵出征,到底有什么不好的?”
    “按说淮东反对的,我们就应该支持,”张晏轻叹一口气,说道:“不过,董原也反对谢朝忠领兵的——如今林缚、董原、岳冷秋都反对谢朝忠领兵,这事就由不得不慎重考虑!”
    董原去年放弃杭湖军的兵权,主动向吴党示好,不仅赢得陈西言等吴党大佬的信任,张晏也将压制淮东的希望寄在董原身上。
    年初时,要没有张晏暗中默许,维扬盐商焉可能大规模的支持董原在淮西立足?长期身居两淮盐铁使的张晏,他对维扬盐商的影响力,是沈戎、丁知儒所不能比的。
    “董原也不会没有私心!”刘直跟董原没有什么交情,说话自然不留情面,董原在淮西将两万御营军解散编为屯卒,已经惹得满城怨言了,在刘直看来,他这时候支持谢朝忠领御营军出征,无疑是打自家脸。
    至于淮东、岳冷秋反对谢朝忠领兵的用心,用脚趾头想想都能明白。
    刘直当然不会故意跟淮东唱反调,但皇上的心思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他们做臣子要是不懂应承,指不定日后给随便找个借口,就给踢到一边去了——不比在外领兵的那些帅臣,皇上轻易动不得,他们这些廷臣、内臣,要是讨不得皇上的欢心,那位子就岌岌可危了。
    张晏也是轻叹,说道:“下面要是再没有官员将这事提出来,看皇上的意思,后天的廷议,他自己也会迫不及待的提出来,你我且观之……”
    “那不是各自颜面上都难看得很?”刘直问道。
    “唉!”张晏轻叹一声,要是事情演变成皇上与诸相之间的直接对立,这事就要棘手得多,想事情拖过去已经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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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日时间转逝如水,又到庆云殿廷议之时,太阳初升之时,群臣就照着班序由陈西言领着,走进大殿之中。
    殿卫执仪刀峙立殿上,镏金龙椅还空无一人,廷臣站在殿下窃窃私语,刘直打量班序之中的陈西言、程余谦、余心源、谢朝忠等人,与其他人窃窃私语不同,他四人都手捧腹前,更多的时候是打量地上云纹的磨石,叫人看不透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这两天,皇上频频召陈西言、程余谦、余心源、谢朝忠等人进宫议事,就刘直所了解的情况,在谢朝忠出兵一事上,便是一向表现都很软骨头的程余谦都没有在皇上面前妥协。
    刘直心想:要是皇上今天一定要议谢朝忠领兵之事,陈西言、程余谦他们会如何应对,称病摞挑子?
    陈西言要摞挑子,御营军出征的钱粮都凑不起来,谢朝忠领兵出征之事,自然也不了了之了,但皇上与陈西言撕破脸,这以后朝堂的体面还怎么维持下去?
    看着陈西言苍老的脸绷如紧弦,想必也在考虑种种后果吧?
    再看林续文,脸沉如水,忧心忡忡,刘直心想:他心里在想什么,难道也不看好今天的廷议?
    “皇上驾到!”殿卫高声喝诺,殿下群臣立时停下私语。
    永兴帝压住心里的烦躁,居高而坐,看着殿下的群臣,说道:“众卿平身,今日有何事奏议,速速奏来?”
    刘直听皇上的语气很没有耐心,暗道:难道皇上妥协了?与张晏对视了一眼,心想如此最好,真要闹得不可开交,还不知道局面怎么收拾呢!
    “臣有本启奏!”户部尚书王学善排开众人,走到殿当中。
    “王爱卿有何事启奏?”永兴帝问道,眼睛里也是疑惑。
    所谓廷议,都是政事堂诸相不能裁决的军政之事,才要拿到庙堂之上公开讨论。殿上要议什么事情,实际上政事堂事先都会列好,王学善的启奏显然是在计划之外。
    不要说永兴帝疑惑了,陈西言等人都甚是疑惑,猜不透王学善有什么事情非要绕过政事堂,直接在庙堂之前提出来——王学善的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对政事堂的挑衅,但陈西言也不能阻止王学善发言。
    王学善也不看旁人,径直说道:“秋后用兵之事,诸人讨论已多,除淮东之外,岳冷秋秋后在江州同时对豫章用兵,也成定议。微臣对此也无异议,但要秋后一劳永逸的剿灭浙闽叛兵,仅淮东、江州两线用兵,微臣以为犹嫌不够……”
    王学善此言一出,便如石落湖中,顿时激起一圈圈的涟漪。殿下群臣纷纷窃窃私语起来,都没有料到会是王学善直接将窗户纸捅破。
    谢朝忠领兵之事,陈西言、林续文、左承幕三人是强烈反对,程余谦、王添、张晏三人是沉默以对,刘直模棱两可,余心源倒是支持,可惜他在军政之上的声音很微——即使永兴帝真有心坚持谢朝忠领兵出征,面对这样的局面,也只能颓然放弃。
    谁也没有想到王学善会异军突起,永兴帝也顿时亢奋起来。
    王学善可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物,在迁都之前,他就长期担任江宁府尹,与顾悟尘、程余谦、王添、余心源等人并列。
    迁都江宁之后,吏部尚书由陈西言兼任,兵部给架空,没有事权,王学善执掌仅次于吏部的户部,是庙堂之上的实权派人物。
    刘直心里也是十分的疑惑,支持谢朝忠出兵,对王学善而言,没有太大的好处。即使在这桩事上能讨得皇上的欢心,但陈西言等人强烈反对,这桩事犹不可行,最终只闹得跟陈西言翻脸。
    只要陈西言一日不离开庙堂,王学善跟陈西言闹翻有什么好处?即使将陈西言斗垮,也轮不到王学善进政事堂。
    相比较之下,王学善保持沉默,虽说没有什么好处,但也不会有什么坏处啊!
    如今庙堂之上,陈西言异常的强势,而皇上在许多事情上又离不开陈西言,而淮东的态度也很明确。比起得罪陈西言来说,刘直更不相得罪淮东,即使明白皇上的心思,今天也没有当出头椽子的想法,没想到王学善会跳出来。
    陈西言等人脸上都是又惊又疑。
    殿下群臣脸上什么表情都有,永兴帝立时提起兴趣,前倾着身子,看向王学善,说道:“王爱卿,你有什么想法,请畅所欲言!”
    “如今浙闽叛军兵马主要集中在两头,而在浙西兵力孱弱——御营司所提出的秋后用兵策上,仅用邓愈所部牵制浙西敌兵,依微臣所见,太过保守了,”王学善有准备而来,侃侃而言道,“一旦淮东、江州对闽东、豫章用兵不能速战速决,欲秋后一战解决浙闽叛军的想法,就会落到空处。南面的局势得不到根本性的改观,又谈何收复燕蓟故土?依微臣拙见,朝廷若能加强徽南,从徽南出兵浙西,就能打在浙闽叛军的薄弱处;即使迫使浙闽叛军从别处抽兵补充浙西,也能减免闽东、豫章所受阻力——微臣实不知,此等上策,庙堂之上,为何从无议论?”
    第84章 廷争
    “谬论!”陈西言没有想到余心源未动,王学善先跳出来打前阵,也顾不得皇上正侥有兴趣听王学善侃侃而谈,直接打断他的话,斥道,“家国大事,动一发而牵全身,军国大策议定之后,焉能仓促改动?再者秋后用兵策,乃军政秘事,有议可奏闻圣上,安能公开议论?闹得天下皆知,叫浙闽叛军早有准备?”
    “殿下诸公皆是朝廷重臣,有谁不能知闻秘事?”王学善毫不示弱的顶了陈西言一句。开弓没有回弦箭,这张脸扯破开来,不斗个你死我活,绝无法善了。王学善在官场侵淫这些年,这点道理心里也是清楚的。
    “人无完人、策无完策,群臣献言,朕看没有什么不好讨论的……”永兴帝坐在龙椅之上,开腔维护王学善。即使不合规矩,但既然好不容易有王学善将这个话题提出来,他断不会轻易让陈西言将王学善驳回去。
    “战事不能早决,帅臣拥兵于外,威势渐重,而朝堂渐轻。依政事堂所拟秋后用兵策,无益于迅速解决闽浙及江西的问题,臣以为非完策!”余心源扬言说道。
    “治国如烹小鲜,哪有一蹴而就之策?”左承幕说道。
    左承幕从荆州制置使入政事堂为相,与其他势力瓜葛不深,故能秉公而言。他又长期任职地方,能清楚各种弊端,晓得让谢朝忠领兵从徽南打浙西,害大于利,故而在这件事上跟陈西言站同一条战线。
    余心源拿藩帅拥兵自重说事,言外之意暗指陈西言助岳冷秋养寇自重,如此诛心之言,左承幕当然要反驳。
    “就事论事,从徽南出兵浙西,倒是有利有弊,不能一而概之,或许讨论一下,也无不可……”王添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却是在替王学善、余心源帮腔。
    王添身为政事堂诸相之一,他如此说,陈西言就不能以“妄议”将王学善驳回去。
    林续文也是又惊又疑,在谢朝忠出兵一事上,王学善、王添一向沉默,毕竟他们没有很深的利益纠葛,不应该轻易的卷入是非之中;而实在也想象不出,余心源、谢朝忠能许下什么好处,才最终将王学善、王添拉拢过去!
    “合力则强,力分则弱,”林续文说道,“江宁全力支援江州备战,犹有不足,焉能再支持徽南用兵?”
    “以兵马论,岳相曾言庐州兵归其节制则足矣;徽南用兵,从御营军调兵马补之,不分江州之力,”作为正主,谢朝忠这时候站出来,说道,“说到战事,如鹰搏狡兔,即使用三分力能胜敌,也需要用上十分,以保万无一失!不用徽南出兵,难道淮东有十足的把握,在秋后能攻下闽东?”
    从根本上,淮东是要将奢家往江西赶,但这层用心断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林续文也晓得淮东势强,使诸人不会直接针对淮东,但淮东越是坚持什么,许多人都会下意识的反对。
    林续文知道他多言反而不利,只需要表明态度即可,能不能阻止谢朝忠领兵,就要看陈西言与左承幕等人了。退一万步讲,即使谢朝忠领兵成行,让谢朝忠分掉岳冷秋的势,只要谢朝忠在徽南不大败,最终也有利于减轻奢家在江西所面临的压力——这个局面对淮东来说,不能算最坏。
    “兵马虽足,钱粮如何筹之?”陈西言质问道。
    “御营军出征,江宁兵备所耗的钱粮,就能节减部分,犹有不足,应是陈相所虑,焉能以此事质问奉安伯?”余心源帮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