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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

      就好像魂魄合在一起,她能看得清少年时候的祈凤卿是何等青葱水灵的模样,他躲在牌楼底下,哭的两眼通红,水汪汪的,宛如被遗弃的小狗小猫儿,煞是可怜。
    冥冥之中她分明是个看戏人,一瞬间却好像成了他面前的女娃儿,真真切切地望着他俊秀的脸,泪眼滂沱很是伤心的样子,她也一阵阵心痛。
    她感觉自己走了过去,慢慢蹲下。
    他不理,只是擦泪。她歪头相看,越看越觉得美,也生了怜惜之心,便从怀中掏出锦帕,打开,安慰道:“你不要哭了,这是我最爱吃的芙蓉糕,只剩了最后一块儿,给你吃好么?”
    他抬头,淡淡地看她一眼,她越发怦然心动,呐呐道:“你长的真好看,为什么要哭呢……”故而不管他有什么难为之处,她都愿意替他分担。
    她说可以救他,他的目光带着犹疑,显然是不肯相信,她眼珠一转,心中想道:“他不信,我偏要给他一个惊喜试试看,若说我是花家的,也显不出我的能耐,不如……嘻嘻。”心念一动,便张口说道:“我是老太太跟前最得宠的小丫鬟,叫做暮归……”
    从第一次见他开始,她便极喜欢他。
    只可惜……无心之间的一个谎言,竟把所有都搅的天昏地暗。
    花醒言将她唤醒之时,季淑正恍恍惚惚地将同祈凤卿相识的经过,在心底走了一遍。
    因此当花醒言看她之时,才见她神思恍惚,双眸微红,只是花醒言自是不知她是为了什么。季淑也未曾言说。
    要怎么说?现在冲过去质问祈凤卿?不用……早在她发现他为了暮归背叛“花季淑”的时候,她就当他是路人了。
    谁曾想,这个傻子,他竟然……全然弄错了。
    再去找他,也是于事无补,不如且让一切都沉埋了了事,何苦再提。
    只是没有想到,此事不想提,却仍旧要提。
    季淑说罢,祈凤卿一口血喷出,整个人倒在床头,身子都个不休,气喘吁吁,断断续续道:“你、你说什么?你……怎知……”
    他只是太痴,并非是傻。祈凤卿心知肚明:就算季淑在桃花山上得知他跟暮归的关系,回去质问暮归,询问暮归同他之间渊源所起,也问不到这些细微之处。
    何况,当时他跟暮归相认,屡屡说起当时之事,每当谈及,暮归总是一推三不知,只说自己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而且是这些私密的话?就算是暮归恢复了往日的记忆,她也断然不会把“我要嫁给你”这种话也说给季淑知道。
    唯一的可能,只有一个。
    祈凤卿只是……一时不肯让自己相信,五脏六腑却似被一只手狠狠地揪在一起,痛的无法言说,浑身战栗。
    季淑看了祈凤卿一眼,强转开头去,说道:“你说我怎会知道?”
    她微微一笑,重新转头回来看着他,沉声说道,“祈凤卿,你有眼无珠,恩将仇报,如今你说,你究竟是会死得其所呢,还是死不瞑目?”
    祈凤卿摇头,喃喃道:“不、不可能的……她明明说……”
    季淑淡淡一笑,说道:“是,她那时候自宴席上偷跑出来,怕人捉她回去,四处躲藏,她看你不信她能在老太太跟前求下情来,就有意卖弄,反而报了个丫鬟的名来瞒天过海,她年幼无知,只当好玩儿,却不料一句戏言,却最终竟会害得自己把命也送上。”
    祈凤卿伸手捂着胸口,一时大喘,眼前阵阵发黑,却仍撑着抬头看了季淑一眼,一瞬间,心痛之余,先前心中种种疑点也在此时豁然解开。
    当时他并不相信“暮归”所说,一个小丫鬟,纵然老太太再宠信,也不至于为了她就去勒令戏班子的班主如何如何。但是她却偏偏做到了。
    当时他年纪不大,眼界并未如现在这般开阔,只记得那女孩儿粉妆玉琢,长的十分之美,又穿金戴银,很是贵气……当时他还暗叹了声,大户人家的丫鬟都如此富贵。
    她虽然年纪小,可是说话气度,却并没有一丝一毫束手束脚,反而落落大方,又兼天真可爱,竟还说出要嫁给他,他只觉得意外,可未曾细想:倘若是个小丫鬟,就算再得宠,也不至于被宠的如此不知高下。
    多年之后他偶然见到花季淑带着暮归前来,听到花季淑唤暮归的名字,便按捺心中悸动前去相认,不料暮归却一片茫然,起初还百般躲避他,只说他认错了人,坚决不肯同他相见,他无奈,却也无法。然而却暗暗地想:为何她竟忘得一干二净。
    一直到后来,她有求于他之时,才缓和了面色。
    他当时还疑惑,为何昔日那个可爱活泼的女娃儿,竟变得如此不择手段……但是,既然是他的救命恩人,就算是叫他去死,他也甘愿。
    谁能想到……这事情居然阴差阳错,离奇到如此荒诞的地步!他认错了人,报错了恩,这还罢了,偏偏他亲手所害的那个,才是他心心念念想要报答的救命恩人!
    一瞬间,似万箭穿心,真真不如一死了之痛快。
    唇边的血顺着嘴角流下,染得那红唇越发惊心动魄,祈凤卿的手死死地揪着自己的衣领,道:“是我错了,我有眼无珠,我狼心狗肺,淑儿……淑儿,对不住……”顷刻之间,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只是悔不当初。
    季淑说道:“一句对不住,就能将所有都一笔勾销么?”
    祈凤卿双眸合上,泪滚滚而下,同嘴角边的血混合一起,坠在衣裳上头,染得一朵一朵,宛如血梅绽放。
    祈凤卿缓缓地吸了口气,撑着身子说道:“淑儿,你……你要如何处置我都成,要我的命,我也毫无怨言,你……你杀了我罢……”
    季淑说道:“杀了你?你现在跟个死人有什么差别?随时都会断气,我又为何要劳动自己来多此一举?”
    这话说的越加刺心几分,祈凤卿只是垂泪,完完整整的字句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只道:“我……情知自己、万死莫赎……淑儿……”
    他垂着头,泪扑簌簌落下,哽咽道:“这辈子,我欠你的……下辈子、还、还给……”
    “住口!”季淑大喝一声,走到床边,抬手将祈凤卿的领口揪住,用力向上一扯,说道,“别花言巧语说些废话,说什么下辈子,下辈子谁知道你做猪做狗,躲到哪里去了,又跟我有何干系!你一句下辈子,就想轻而易举地把所有孽债都撇清了?那么倘若我杀了千千万万人,也说自己下辈子还,我是不是就无罪了?”
    祈凤卿摇头,说道:“对不住……淑儿……”
    季淑望着面前这个已经毫无一丝求生意志的人,冷笑说道:“你的确,很对不住我。”
    祈凤卿万念俱灰,抬头看她,抬起手臂,想要抱她一抱,却又始终不敢,只是含泪看着。
    季淑望着他,说道:“你可知,我在上官府过的是何日子?”
    祈凤卿呆呆地望,季淑说道:“你大概以为,我享尽人间富贵,安闲度日吧?”她走开一步,说道,“这两天来,我险些被强暴,被害死,人倒是没有死,却被泼了无尽的污水在身上,我爹不管我,所谓的夫君为了他禽兽弟弟,宁肯我被他欺负都不肯替我出头。”
    祈凤卿眼睛缓缓睁大,说道:“淑、淑儿……”
    季淑说道:“你本来可以带我走的,可惜,你不过是一片虚情假意,差点害死我不说,现在我沦落这个地步,你便是罪魁祸首。”
    祈凤卿垂泪道:“淑儿,我对不住……你,当时我……为了报恩,便想带你离开,只是,你是相府之女,又是上官府的大奶奶,若是贸然同我离开,我还罢了,你却会身败名裂,千夫所指,被人唾弃,因此我……临时便改了主意,我真个不知道,你……你竟会出事。”
    季淑说道:“原来你还有三分良心,只可惜,这良心发作的不是地方。”
    祈凤卿伸手,试探着握住季淑的手,道:“淑儿,我该如何做才好?淑儿……我真的……”后悔,却无能为力。
    季淑淡淡说道:“你现在将要死了,还说这些做什么?你自管闲散自在的去死,我还得在上官府苦熬,咱们阴阳相隔,你就化作鬼魂,在黄泉地府庇佑我吧。”
    祈凤卿道:“我、我当真已经走投无路,只有一死谢罪。”
    “冥顽不灵!”季淑大怒,本想给他一耳光,却又忍住,只说道,“你可知我最恨你说这丧气的话?你死不要紧,别拿这些当借口!你为何走投无路?莫非你过的比我在上官府还要惨?我拼死拼活,被□欺侮,都要一口口吞下,顶着骂名到现在,我一个弱女子还在撑着,都没有说自己走投无路,你又做了什么?”
    祈凤卿怔住,道:“淑儿,我……”
    季淑说道:“其实今日我本不想来,我不想为了一个什么都不能做的废物浪费时间,我花季淑所喜欢的从来都是个能屈能伸,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我厌恶那些需要被女人保护,手不能提肩不能抗,镇日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男人,倘若你死了,我就能立刻忘了你,就好像我从来不曾认识过你!”
    祈凤卿身子发抖,咬咬唇,叫道:“淑儿。”
    季淑气道:“你这混蛋你给我听着,你有什么资格死?你报恩都能报错,还差点害死了自己真正的恩人,……倘若上次我真的死了,你一辈子也换不清,是我自己命大!祈凤卿,你欠我太多太多,我现下还在苦熬,你就别唧唧歪歪地说什么下辈子,那是懦夫所为!——如果你还有点良心,如果你曾真的喜欢过花季淑,那么就好好地活着,好好地留着这条烂命,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向我报完恩再死不迟!”
    祈凤卿呆呆地望着季淑,半晌不能言语,季淑说道:“我言尽于此,我的忍耐也已经到达底线,祈凤卿,明白不明白,在你一念之间……有些事情,的确是无法挽回的,苦苦纠结也无济于事,人生苦短,又何必执泥以往,不如放眼往后……”
    她说完之后,看了祈凤卿一眼,叹道:“我该走了。”
    季淑转过身,迈步欲走,祈凤卿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忽地叫道:“淑儿!”
    季淑停下步子,说道:“如何?”
    祈凤卿道:“淑儿,倘若……倘若我此番不死,或许……有朝一日,我、我能够保护你了,你……你肯不肯、原谅我昔日所为?”
    季淑背对着祈凤卿,原本冷肃带怒的面上才缓缓地露出一丝笑意,却仍旧平静说道:“你可以试试看,只要还活着,谁也不知将来会发生何事,但你若死了,那便一毫机会都不再有。”
    季淑迈步出了房间,房门口上,楚昭站的直直地,见季淑出来,便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打量她。
    季淑淡淡哼了声,往外就走。
    楚昭想了想,便跟了出来。
    季淑说道:“你跟着我做什么,怎不赶紧进去看看他?”
    楚昭微微一笑,说道:“我想向大奶奶道歉,方才在府里头,我所说的,还请奶奶不要放在心上。”
    季淑转头,道:“为何出尔反尔,前倨后恭?”
    楚昭说道:“我才明白大奶奶那句,‘跟凤卿不同’,是何意思。”
    季淑问道:“哦?你怎么竟明白了,我自己都不明白。”
    楚昭说道:“不管如何,我也要多谢大奶奶,这一招以毒攻毒,甚是高妙,我原本以为凤卿无救了,大奶奶这番言语,振聋发聩,令人深思,凤卿必不会再有寻短见的念头。”
    季淑哼了声,说道:“你那是什么眼神?不用崇拜我,捧得越高,改日摔得越狠。”她说了这句,神色却又带几分黯然,道,“振聋发聩?那是什么东西,不用说的这么神奇,我不过是把我心里头想说的话同他说了,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不想他就这么白白地死了……只不过,懂或者不懂,能不能做到,还得看他自己,除非他自己想开,否则旁人是救不了他的。我只是不想自己有朝一日想起他来,会有见死不救的愧疚之意,如此尽了力,日后他要如何,我都无愧于心。”
    楚昭说道:“谢谢大奶奶。”
    季淑又哼道:“你不用这样……对了……”她低头看了看,自言自语说道:“幸好今天也很珠光宝气啊。”撇了撇嘴。
    楚昭正不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却见季淑抬手,从那皓白如玉的手腕上将个金镯子取了下来,又去左手腕上,取了只翠色玉镯,并手指上的两个金戒子也一并撸下,看了会儿,说道:“这些你拿去。”
    楚昭惊道:“大奶奶这是为何?”
    季淑斜了他一眼,道:“有道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这些你变卖掉,给他找个好点儿的大夫,好生地瞧瞧。”
    楚昭大为意外,季淑说道:“行了,我自己回去就得了,你多陪陪他吧。”说到这里,忍不住又笑了笑,望着楚昭,说道:“等凤卿好了,你就跟他说,这些是你给他的聘礼,早点把人娶了过门吧……哈哈。”
    57.牡丹:庭前芍药妖无格
    清明过后,天气更为和暖,渐渐地万物复苏,百花绽放。
    近来季淑也无他事,每日梳妆打扮一新,不是去给老太太和太太请安,就是同秋霜红嫣相会。其他时候,就在院子里头闲逛,早上起来照例在花园里头逗留一阵,有时候赏花,有时候拿扇子扑那早出的小黄蝶,兴致来了便喝几杯酒,若是在院子里找到个好去处的话,往往会停留半天,看看风景发发呆之类,日子过得极为悠闲。
    其他的,楚昭一直都不怎么见,大概是忙着照料祈凤卿。——一直没有听到祈凤卿的消息,对季淑来说,他没有消息,也就等于是好消息了。
    府内这边,上官直大概是心有愧疚,因此一直也不曾来扰季淑,多半时候就歇在暮归那边,听闻苏倩已经大有不满,可一哭二闹无非是那几种把戏,何况暮归性子温顺,或者说表面温顺,因此苏倩越哭,上官直一两次还能心软,次次如此,便觉得无趣,反更偏向暮归了。
    另外,也不知上官直同上官青之间是怎么解决的,这几日上官青也一直都未曾怎么样……季淑频频在院子里走动,自会同他遇上的,上官青看她一眼,或者阴阳怪气地说声“嫂嫂大好”之类,也并不见格外的恼怒或者愤恨。
    他不来生事,季淑便只当未曾见过他,该说便说,该笑便笑,就算是上官青在侧,亦是如是。
    她生的绝美,举止之间,风流曼妙,任是无情也动人,单看那神态,竟似比往日更快活自在三分。
    这一日,季淑抱了只波斯长毛的猫儿,抚摸着在院子里看光景,不知不觉,渐渐地闲逛到前头,那猫自她怀中噗地跳到地上,季淑慌地叫道:“哎呀,猫跑了,快把它捉回来。”丫鬟们便急着分头去找。
    季淑看看周围,自己却往前而行,前头是一大片的湖水,水岸两边,各有屋宇,这边的只一间贴水的阁子,那边却是连绵的几间房,季淑看了会儿,说道:“这边儿没有的话,保不准就跑到那边去了。”就只带了个小丫鬟望那边继续走。
    将走到湖那畔,却见个小厮站在那院落外头,一抬头看见季淑,顿时惊了一惊,赶忙低头说道:“大奶奶,大奶奶怎么到这儿来了?”
    小丫鬟道:“奶奶的猫不见了,疑心是跑到这里来了。”
    小厮说道:“奴才在这里守着,并没见到什么猫。里头是老爷的书房,寻常不许人进去的。”
    季淑说道:“老爷此刻在么?”
    小厮点点头,道:“正在里头。”
    季淑望着他,说道:“前几日我好似看老爷同相爷进了此处,是不是?”
    小厮说道:“正是,有时候相爷来到,老爷便会同相爷一并在此议事。——奴才真个没见到大奶奶的猫。”
    季淑说道:“别急,我那猫儿顽皮,顶会爬墙爬树的,许是从那边儿爬进去了,你没见到也是有的。”
    小厮也有些吃不准,便半信半疑地说道:“大奶奶如此说,或许也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