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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7节

      结果姜泥牛头不对马嘴地来了一句,“那个陈渔,很漂亮?”
    徐凤年呲牙咧嘴,装痴扮傻,就是不开口回答这个问题,有些话,开口就错,说多错多。
    姜泥好像在自言自语:“这位被金屋藏娇的胭脂评大美人,到底有多漂亮呢?我有机会一定要瞻仰瞻仰,唉,就怕到时候会自惭形秽啊。”
    徐凤年突然转头说道:“虽然知道这个请求很过分,你听到以后也一定会不开心,但我还是要说出口,就是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带着她们一起离开北凉,越远越好。”
    姜泥满脸怒气,直截了当道:“办不到!”
    这个答案,完全就是在徐凤年意料之中,所以他也没有任何异样神色。
    徐凤年捏了捏有些胡茬子的下巴,自嘲道:“一想到自己如果战死沙场,就再也见不着你们,当下和裆下都很是忧郁啊。”
    调笑过后,徐凤年眼神逐渐凝重起来。
    凡有金戈铁马之处,必然是立尸之地。
    今年春季一过,最多再有一个还算安稳的夏季,等到秋风渐起的时候,凉州关外和整个流州,恐怕就要死人死得让人收尸都来不及了。
    武评四大宗师中,除去了无牵挂的桃花剑神邓太阿,西楚有曹长卿,北莽有拓拔菩萨,北凉有他徐凤年。
    后三者都属于大仗输时即必死之人。
    就在此时,徐凤年听到小泥人说了一句他打破脑袋也没想到的言语。
    她那句话不太吉利,但是语气很坚决。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么你徐凤年的尸体在哪里,我就站在哪里!”
    第307章 两人扶龙
    徐凤年是一个人返回清凉山,姜泥去了武当山,说是挂念那里的菜园子,趁着还有些春雨,如果再不种下点什么东西就来不及了。大概是以为徐凤年会折去凉州关外的拒北城,徐渭熊专门让拂水房给他捎了一封“家书”,意思很简单明了,不管关外军务如何紧急,你徐凤年必须先回一趟清凉山,这件事没得商量。徐凤年对此哭笑不得,当然明白二姐的良苦用心,是怕他因为兴师动众接回小泥人的缘故,心里有鬼就不敢去见梧桐院的陆丞燕,这位北凉道官方认可的正妃。其实徐凤年并没有“躲债”的念头,有些话不说就是个心结,说开了心头就有个伤疤,两者未必有好坏之分,但是徐凤年在当初离开北凉的时候,就已经想好如何面对陆丞燕,不是说什么你陆丞燕以后还会是北凉的正妃,而是三个字。当徐凤年和她一起走出梧桐院,走到听潮湖的湖心亭,当她听到那三个字后,笑意恬淡,轻轻往湖里抛了一把饵料。然后那个不怕王仙芝不怕离阳君王不怕北莽大军的年轻藩王,天不怕地不怕连仙人也敢杀的徐凤年,略显局促地坐在她身边。陆丞燕不说话,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两只年幼虎夔没有眼力劲地拼命往他身上蹭,徐凤年狠狠瞪了一眼,两个可怜的“小家伙”顿时吓得跑出亭子,又舍不得离去,只好趴在台阶下懒洋洋晒太阳,等着主人回心转意。
    所幸有王府管事宋渔帮这位北凉王解围,说是副经略使宋洞明有要事相商。徐凤年如释重负,告辞离去,陆丞燕起身相送,柔声说了句王爷你回头再写一幅春联吧,找人送到武当山去,以后别说什么对不起,真的不用。徐凤年欲言又止,随即一笑,大概这就是一家人的味道。他执意要送她先回梧桐院,一路上随口问了些老丈人陆东疆的事情,陆丞燕好像也看开了,对于这位跟她已经父女关系决裂的新任凉州刺史,言语中既无刻意的疏离,也没有多余的亲近,徐凤年对此也不知如何开解,主要是怕自己画蛇添足,清官难断家务事,就在于道理和情分的尺度太难拿捏,照理说,徐家对陆家可谓处处照拂,但显然陆家仍是觉得亲家做得不够,从来不觉得家族在北凉的水土不服是自身原因,而是视为清凉山的扶持力度不够,以及陆丞燕的不吹枕边风。
    徐凤年在把陆丞燕送回梧桐院后,看着那个纤细柔弱的背影,他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之后跟随宋渔前往宋洞明位于半腰的那片绵延成势的密集官衙,后者没有像以往那样随意,出乎意料地亲自站在门口相迎,徐凤年和这位北凉道副经略使在衙厅落座后,宋洞明不等胥吏端茶送水,就开门见山说出了缘由,原来是陆东疆升任凉州刺史后,一下子就提拔了十数位陆氏子弟进入刺史府,而且有几项涉及到四品官身的任命,本该必须经由经略使府这边批红勘定才能生效,但是看陆刺史的架势分明是想要先斩后奏了,说实话,先前宋洞明对于原凉州刺史田培芳的辞任和陆东疆的填补空缺,没有点头但也没有摇头,如果是寻常官员,也就该大致摸清楚宋副经略使的底线所在了。徐凤年沉吟不语,归根结底,症结不在刚刚换了个父母官的凉州官场,甚至不在陆丞燕和陆东疆身上,而是就在他徐凤年身上,这两年他对赴凉以后陆家的观感算不上有多好,但是很多事情上他不明确表态,北凉上下抓不准他这位藩王的心思,就只能处处忍让退让,尤其是拒北城一事上吸纳了陆氏子弟担任实权官职,北凉官场自然而然就对陆家不敢小觑,尤其是这次陆东疆破格升官,无疑助长了陆家的气焰。宋洞明脸色平静,但是心底难免有些积郁,原本他对陆东疆还心存结交,不曾想这位享誉中原的青州名士竟然如此得寸进尺,以至于有可能打乱凉州格局,宋洞明何尝不知白煜对陆东疆担任凉州刺史一事是持有异议的,所以陆东疆此举,无异于打了他宋洞明一个没有声响的耳光,想必白煜这个时候正在那里隔岸观火。徐凤年叹了口气,跟宋洞明没有多说什么,只说那三项任命在经略使府邸这边暂且搁置,他会亲自去一趟凉州刺史府。然后徐凤年换了一个话题,笑着说经略使李功德也递交了辞呈,只保留拒北城监造一职,然后李功德向自己推荐了你宋洞明作为北凉道历史上的第二任经略使。宋洞明没有答应,只说北凉目前仍需要李功德这位老成持重且声望足够的本土官员担任经略使,否则如今凉陵幽流四州的刺史都换成了外乡人士,如果他宋洞明一旦升任经略使,可谓雪上加霜,难免会让北凉本地士子心生怨望。徐凤年也没有强求,只说让宋洞明再考虑考虑。
    徐凤年离开衙厅后,轻车简从去往那座凉州刺史府邸。坐在车厢内,徐凤年手指下意识抚摸腰间悬挂的那枚龙衔尾玉佩,宋洞明为何放弃唾手可得的经略使位置,并不奇怪,比宋洞明晚到北凉的白煜,如今在清凉山位卑而权重,这位白莲先生在官面上的身份并不显赫,但是他身边已经聚拢有一拨志同道合的年轻俊彦,白煜只差一个名分而已,一旦宋洞明腾出副经略使的座椅,白煜毋庸置疑就要坐下,显然在宋洞明眼中,副经略使的位置就像一座险要关隘,绝对不能让给虎视眈眈的白煜,否则名正言顺的后者就会在北凉官场真正崛起,宋洞明决意要在副经略使的座椅上再坐两三年,到时候只要凉莽大战落幕,北凉文武官员论功行赏,一个官身不够分量的白煜,一步慢步步慢,将来就很难成为他的心腹大患了。徐凤年会心一笑,宋洞明的这份阴私心思,他没有揭破的打算,其实这是好事,这意味着宋洞明已经有了在北凉扎根的迹象,至于会不会亏待白煜,徐凤年顾不上,话说回来,如果宋洞明真能挑起白煜的争胜心,才是北凉天大的好事。
    当徐凤年的身影出现在刺史官邸大门外,胥吏吓得一个个屁滚尿流,赶忙打开中门迎接大驾光临的北凉王,徐凤年快步走入,没多久就看到二三十号刺史府大小官吏拥簇着那位身穿紫袍的陆东疆,徐凤年一笑置之,离阳刺史按律是正三品官员,官补子也就应该是绣孔雀,而北凉道的凉州刺史历来比幽州陵州高出半品,即是从二品大员,这在离阳朝廷吏部那边很早就是报备存档的,挑不出半点毛病,但是北凉历任凉州刺史都没有谁胆敢正大光明穿上绣二品锦鸡的官服,一二紫三四绯之后皆青绿,这是离阳官场的规矩,所以紫袍官服和大红官袍之间有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在太安城,以尚书省为例,六部尚书是正二品,当之无愧的紫袍公卿,但是六部当中绝大多数左右侍郎都是三品,依旧不得身穿紫服,永徽年间,之前唯有吏兵两部的左侍郎高配为从二品,在祥符以后,不但这两部的右侍郎也提升为从二品,就连礼部左侍郎也在今年擢升为从二品,而且成为离阳定例。陆东疆可以算是北凉道第一位穿上紫袍官服的刺史大人,这在离阳版图内也是屈指可数的高品刺史,如果徐凤年没有记错,当今天下,应该只有北凉道凉州、靖安道青州和南疆唐州以及京畿南部边缘越州的一把手是从二品,所以说陆东疆是仅在一正一副经略使之下的北凉道文官第三号人物,是说得过去的。
    一场突如其来的会晤,言笑晏晏,相谈甚欢,无论是凉州刺史官邸的老面孔,还是那十来张姓陆的新面孔,看到始终笑容温和的年轻藩王后,都松了口气。如果说太安城是赵家天子脚下,那么凉州则是当之无愧的徐家门口,凉州刺史曾经空悬多年,凉州别驾其实就等于是刺史,而凉州将军向来是由北凉都护兼任,田培芳由幽州刺史升任凉州刺史后也没有任何改动,推崇无为而治,陆东疆一改先前,一口气推出十数位陆氏子弟,加上沉寂多年的石符出任凉州将军,亦是动静不小,凉州军政两位一把手的翻云覆雨,如何能够让耳目灵光的凉州官员继续老神在在?好在王爷今日一席谈话后,对新人旧人两拨刺史府邸官员都流露出肯定的意思,点名道姓嘉奖了七八人,对新人寄予厚望,对旧人持有欣赏态度,对于剑拔弩张的双方都没有棍子只有枣子,也没有厚此薄彼,这让刺史府老人尤为感激涕零,他们是真的担心陆东疆当家做主后,塞进十来号陆家人还不够,非要把他们都撵去坐冷板凳才罢休,一旦连王爷都对此默认的话,那就真是连神仙也挽救不了他们的仕途了。
    不知为何,今天亲眼见到了这位王爷,对陆家有怒气,导致对清凉山也颇有腹诽的刺史府老一辈官员,肚子里那点愤懑一下子就烟消云散。
    大概是那个年轻王爷坐在椅子上谈笑风生的模样,太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了。
    徐凤年最后跟老丈人陆东疆有一场私下的闲聊,外人不知道年轻藩王到底说了什么,但是只看到满面春风的刺史大人愈发红光满面了。之后陆东疆也主动收回了几项违例的任命,对那几位族人也好言安慰一番,许诺不用三年就会各自有一场大富贵,不但如此,陆东疆还破天荒地第一次严肃叮嘱众人,让他们在这段时日内必须多加收敛,切不可辱没陆氏门风。陆东疆除了给家族吃了一颗定心丸,还有三名陆氏成员在一夜之间被从族谱上除名,那一刻起,陆东疆才有了几分陆氏家主的气象。
    当白煜醉醺醺地从一座僻静府邸走出,突然看到一辆马车掀起帘子,他愣了愣,大步走去,上车坐入车厢,面对那个年轻人,白莲先生泰然自若。
    来北凉道副节度使府邸接人的徐凤年打趣道:“白莲先生,就不怕惹众怒?”
    白煜因为视力问题,习惯性使劲眯眼看人,笑道:“热灶烧不得,王爷还不许我烧烧冷灶?”
    徐凤年哑然失笑,转移话题道:“李功德说要辞去经略使一职,还有幽州刺史胡魁也想进入边军,白莲先生有没有想法?如果有,不妨直说。”
    白煜毫无忌惮,直截了当道:“王爷先说说看你的想法,当然还有宋副经略使的想法。”
    徐凤年也直言不讳道:“我的本意是让宋大人顺势升任经略使,由你补上副经略使,但是宋大人建言当下北凉时局已经有太多的‘外乡刺史’,不应当再多出一个外乡经略使。”
    白煜懒洋洋靠着车厢墙壁,嗤笑道:“哦?那简单,李经略使辞官后,宋大人做他的正经略使,让新任凉州刺史陆东疆担任副经略使,再让陵州别驾宋岩这个北凉自己人担任幽州刺史。至于凉州刺史嘛……”
    说到这里,白煜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
    舍我其谁。
    徐凤年默不作声,白煜笑道:“北凉道这么安排,是让宋大人为难,可如果我索要的官帽子小一点,跑去幽州当刺史,不再在宋大人眼皮子底下当官,可就是让王爷为难了。”
    白煜收敛笑意,“其实最适合做凉州刺史的人选,不是我白煜,而是原陵州刺史徐北枳。王爷且放心,不管如何,副经略使也好,刺史也罢,我都不去做。”
    徐凤年纳闷道:“那先生如何自处?”
    白煜掀起车帘子一角悬在挂钩上,清风扑面,为车厢带来几分凉爽,白煜叹息道:“关键不在我如何想,而看王爷魄力有多大。”
    徐凤年愈发疑惑,“先生此话怎讲?”
    白煜沉声道:“北凉地狭,是老黄历,如今坐拥第四州流州在内的广袤西域,再增添一个凉州关外以拒北城作为支点的第五州,那就足够成就一番大事了。”
    徐凤年心头一颤,平静道:“北凉一道占据五州之地,朝廷那边不会答应的。”
    白煜笑眯眯道:“事已至此,需要朝廷点头答应吗?我无意间看到一些匆忙更改的边军部署,原本注定在第二场凉莽战事中作壁上观的幽州,竟然重新凸显其重要性,为何?敢问两淮蔡楠韩林、北莽王遂,两辽顾剑棠,这次王爷领军出境跟这三拨人,见过了几人?谈妥了几人?又不知王爷在北莽南北两朝那边谈妥了几人?”
    一连串的问题,让徐凤年脸色微动。
    白煜也没奢望得到答案,好似自言自语道:“某人当了皇帝,我白煜在哪里当官不是当官,都挺好的。”
    徐凤年答非所问,“咱们北凉的读书人要官,要得如此理直气壮。我很高兴。”
    白煜微微睁大眼睛,看着那张依旧模糊不清的脸庞,微笑道:“如果王爷让天下所有读书人可以不去卑躬屈膝。我也很高兴。”
    徐凤年感慨道:“怕就怕天下人不高兴。”
    白煜冷笑道:“一家一姓不高兴而已。”
    徐凤年愕然。
    白煜说道:“也许王爷会奇怪为何我白煜要改变初衷,其实很简单,我最近想明白了一件事,某人当皇帝,也许在位不过三四十年,最多五六十年,但也许足可以使天下承平两百年,风调雨顺两百年,很可观了。”
    徐凤年看着这位风度翩翩的白衣读书人。
    就像当年徐骁看见赵长陵。
    先后两人,皆要扶龙。
    第308章 敬酒一百万杯
    当徐凤年率领白马义从赶赴凉州关外的拒北城,也有一些人悄然而动,徐偃兵单枪匹马去了北凉西蜀接壤的腊子口关隘,拂水房大档头糜奉节和樊小钗护送徐北枳秘密出幽州入河州,一人即一宗的呼延大观也离开妻儿,不知所踪。
    徐凤年身边多了一位“籍籍无名”的年轻随从,策马披甲却不佩凉刀不背凉弩,不苟言笑,心思重重。徐凤年一路北行,没有刻意笼络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不是不想,而是毫无意义,徐凤年无论是跟他说家国大义还是高官厚禄,都显得荒唐滑稽,因为他叫谢西陲,是曹长卿的得意弟子,是广陵道战事中脱颖而出的大楚双璧之一。五百西楚读书种子如今大多都安置在了陵州各大书院,远离是非之地,唯独谢西陲提出要去北凉关外看一看,徐凤年当然不会拒绝,他现在有些理解离阳先帝赵惇之于陈芝豹的心态了,有些人物,哪怕不能为己用,但是只要留在身边,就像一位倾国倾城的女子站到了眼前,同样赏心悦目。而且平心而论,相较桀骜不驯锋芒毕露的寇江淮,温良恭俭的谢西陲显然要更让徐凤年舒心放心,与寇江淮相处,如痛饮大碗烈酒,痛快是痛快,可要担心是否酩酊大醉,与谢西陲相处,则如小盏品清茶,不伤胃也不头疼。
    一路上徐凤年只会在收到拂水房谍报的时候才会跟谢西陲打招呼,谍报多是离阳朝廷地方高层独有的邸报,谢西陲看完之后,一份份悉数保留下来,每一张纸上的到手,往往意味着西楚一条战线的失利,或是一座数座城池的沦陷,谢西陲只是越来越沉默寡言,并没有太过明显的神情变化,一位位熟悉的西楚武将被斩首成为离阳领军大将的军功,一个个熟悉的名字选择投诚归顺离阳,西楚掌控的疆土越来越小。吴重轩,卢升象,宋笠,以至于许拱和袁庭山等人都越来越多次数出现在邸报之上,西楚大势已去,无疑是板上钉钉的结局。最后一封邸报是告知天下,离阳天子将要在初夏时分御驾亲征西垒壁,同时下诏,只要西楚各路叛军放弃抵抗,那么朝廷大军在战场上就不杀一人,广陵道百姓依旧全部视为离阳子民。
    临近拒北城,徐凤年从那头海东青爪下收到一封简明扼要的谍报,这一次没有跟谢西陲传告军情,但是后者策马而来,脸色黯然,欲言又止。
    徐凤年没有披挂甲胄,身穿一袭素雅的文士青衫,只佩了一把凉刀和一枚龙纹玉佩,他放缓马速,转头对谢西陲说道:“曹长卿死后把一身气数散入广陵道,你不是练气士更不是天象境界的武夫,也许不清楚这里头的深意,简单说来,就是从曹长卿身死那一刻起,先前大楚姜氏气数不曾彻底熄灭的广陵道,才开始真正隶属于离阳版图,如果说离阳应对不当,在战场上大开杀戒,或是接下来依旧在赋税一事上刁难广陵,那么极有可能激起广陵道的反弹,燕敕王赵炳虽然立即造反的可能性不大,但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入主广陵,所以曹长卿的死,是给广陵百姓留了一条退路,无论归属,得手之人都要善待之。”
    谢西陲喃喃道:“求仁得仁,求义得义……”
    得义二字谐音得意。说到此处,谢西陲低下头,嘴唇颤抖。
    徐凤年只能略显蹩脚地安慰道:“谢将军,我不敢奢望你进入北凉边军,毕竟名义上我们跟北莽作战,还是在为离阳赵家镇守国门。但是不管以后凉莽战事的胜负走向,我都会保证你们西楚五百人安然无事,天下再不太平,我徐凤年想要让你们五百人太平,还是可以做到的。”
    谢西陲置若罔闻,满脸悲苦,自言自语道:“年轻求学时,每次翻书,读到太白诗文,读到那种气韵浩大的盛世华章,总是无限心神向往,什么‘会须一饮三百杯’,什么‘仙人为我一挥手,如听峨眉万壑松’,真是直觉得伸长脖子大声嚷出来,仍是不够酣畅尽兴,可是那时候先生总说太白诗才华太高,仙气太盛,高出大地三万尺一般,却未必就是人间最好诗,读书人越是年长,越是经事,反而就会对老杜的质朴诗文更为‘交心’,‘不知闭眼时,招得几人魂’,‘夜深经战场,明月照白骨’,真是平铺直叙得一塌糊涂,哪来的茫茫才气可言?可如今读来,真是,真是……”
    谢西陲已是泣不成声,抬起手臂使劲擦了擦脸颊。
    这恐怕也是谢西陲和寇江淮截然不同的地方,后者面对生死远不如面对荣辱那么深刻,谢西陲会意志消沉,寇江淮却会郁勃奋发。
    徐凤年望向那座尘土飞扬的拒北城,说道:“谢将军,从拒北城到清河,再到怀阳关柳芽茯苓两镇一线,你都可以去,我会安排人随行,若是想要看凉州关外的左右两支骑军也不碍事。”
    谢西陲已经恢复平静,点头道:“谢过王爷。”
    徐凤年一笑置之。突然想到离阳朝局,徐凤年的心情有些凝重,西楚已经没有死灰复燃的本钱,如此一来,张巨鹿元本溪谋划的“内院之事”就算拉下帷幕,宋洞明和白煜都认为接下来离阳朝廷除了让吴重轩重返太安城,先前主持东线战事的宋笠会和吴重轩的某位麾下大将共同上位,成为广陵道军界的两大新山头,蓟州将军袁庭山未必能够回到边境,而是留在靖安道附近的广陵江北岸,那一万雁堡私军精骑用以震慑燕敕王赵炳的南疆大军,而兵部侍郎许拱多半要领军进入蓟州,帮助经略使韩林掣肘节度使蔡楠,也在某种程度上监视北凉铁骑,只不过许拱之后的官衔比较有嚼头,是继续以兵部侍郎的身份巡边,还是直接担任副节度使兼任蓟州将军?但是真正值得北凉关注的动向,还是南征主帅卢升象的去留,对此清凉山和北凉都护府出现分歧意见,前者坚信卢升象会在离阳朝廷沉寂一段时日,后者以为卢升象将会掌握朝廷目前所有的野战兵力,向北推进,最终驻扎在蓟州和两辽之间的稍稍靠后地带,兵力将会达到八九万,与蔡楠许拱和顾剑棠赵睢形成三点连成一线的北边大防线,以此来逼迫北莽下定决心去打第二场凉莽大战。只要形成这个微妙局面,有许拱卢升象两员大将联袂入驻北方边境,且不说顾剑棠的谋划,就说蓟州副将韩芳那枚暗棋的作用,就要大打折扣。
    说到底,还是离阳可用之人太多,可用之兵更多。
    能够影响甚至改变到这个中原形势的人物,其实只有两人,蜀王陈芝豹,燕敕王赵炳,现在就看这两人愿意不愿意老老实实返回藩王辖境,或者说离开广陵道的速度如何,只要他们当中有一人磨磨蹭蹭,那么卢升象就无法从广陵道抽身而退,毕竟一个吴重轩麾下大将再加上一个宋笠,安定战后的广陵就已经颇为吃力,而且双方之间绝对不可能没有利益冲突,没有卢升象这位官阶够高的春秋名将居中调度,一旦形势有变,朝廷无法放心。
    如果说这些是北凉远虑,那么北凉的近忧就是北莽庙堂的趋于稳定,董卓竟然保住了南院大王的位置,虽说徐凤年等于是掐死了董卓在北莽一手遮天的苗头,但这无异于让无路可退的董卓,真正放开手脚在下一场凉莽大战中不惜选择狗急跳墙,如果说第一场大战中董卓还有各种小心思小手脚,那么下一次战场上遇到,董卓极有可能会豁出去,必要的时候,连他那支董家私军都可以死绝。
    谢西陲已经远去,徐凤年没有入城巡视,甚至连白马义从也没有随行,独自走在水位渐涨的河边,靴子踩在绿意郁郁的松软草地上,声响细碎。徐凤年坐在岸边,望向河水,怔怔出神。
    凉州关外有褚禄山的北凉都护府,有李功德领衔的一大批新城监造文官,所有人都知道该干什么,而且都还做得不错,这就让徐凤年这个名义上的北凉铁骑共主略显累赘,尤其是战事未起之时,其实徐凤年的存在更像一杆旗帜,屹立在西北边关上,向离阳朝廷和北莽大军宣告北凉四州版图的不可轻侮。
    徐凤年下意识拔起身边一根野草,掸掉泥土,放在嘴里咀嚼,土腥气过后,是丝丝缕缕的甘甜。在黄龙士无声无息死在东南某地后,呵呵姑娘回到北凉说了很多从春秋三甲那边听来的怪话,有些徐凤年听得一知半解,有些听得云里雾里,有些让人向往,有些让人失望。呵呵姑娘说很久以后的中原,商贾戏子在老百姓眼中,会比朝堂上的黄紫公卿还要引人瞩目。她说以后坐天下不看出身,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只要世道不太平,只要手里有兵权,就能自封为王,甚至还真就有可能做了开国皇帝。她还说以后的读书人,重利而轻名,所以很难再有真正意义上的帝师了。
    徐凤年无法想象那个世道,他记得当时师父李义山仅用三个字就说服徐骁不造反,不去跟离阳划江而治,“名,言,事”,言下之意很简单,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在徐骁所处的春秋末期,最看重一个人的根脚,帝王将相宁有种乎?答案自然是肯定的。但有意思的是在大秦之前,在百家争鸣游士纵横的时代,答案是否定的,无论圣人还是将相,都不论出身,那个先贤辈出的璀璨时代,好似人人如龙,等到游士变成士族继而成长为门阀,尤其是大奉王朝选择独尊儒术之后,然后天下的规矩就订立得死死的了,王侯公卿子子孙孙皆是身穿黄紫,泥腿子一辈子都是跟庄稼地里摸爬滚打的泥腿子,这一切直到张巨鹿执掌离阳朝政之后才有所改观,大兴科举,为规矩二字倾轧数百年的寒士终于借机崛起,很多家境贫寒的读书人,鲤鱼跳龙门,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奉王朝末期伴随藩镇割据而出现的入幕制度,两者相似却又截然不同,因为后者只能为谋主说话,前者却能为天下出声。所以徐凤年记得很清楚,师父李义山不说他前半辈子是如何认知,反正在听潮阁的后半辈子,根本就不愿意把自己去跟赵长陵元本溪等人做比较,反而一直很关注离阳那位碧眼儿的种种改革举措……
    徐凤年不知不觉已经嚼烂那根野草,吐掉残渣,站起身长呼出一口气,反正不用他对拒北城的营建去如何指手画脚,不如就彻彻底底游手好闲一趟。徐凤年突然消失在河边,一路北掠,期间远远看到了按照部署进行更换驻地的右骑军一部主力,看到了那座怀阳关的轮廓,最终徐凤年出现在了破败不堪的虎头城,这座昔日的离阳边关第一城,在董卓大肆攻城数月和成功破城之后,遭到巨大破坏,撤退前又烧掉城内建筑七七八八,形同荒冢废墟,修缮进度极为缓慢,加上时不时有北莽精锐骑军的游掠,就连对虎头城有独特情结的褚禄山也不得不放弃精力。夜色中,徐凤年盘腿坐在城头垛口上,望着城外的那座龙眼儿平原,闭上眼睛,依稀有千架投石车同时开弦后天女散花一般的巨石呼啸声,依稀有城内骑军主动出击慷慨赴死的马蹄声,依稀有自己早年初次入城见到刘寄奴在内一大帮校尉的喝酒笑声。
    满城皆战死,袍泽死同穴。
    相传董卓破城后,没有对城中北凉战死守卒做出类似泄愤鞭尸的举动,也没有筑起京观,只是走上城头,用手推断了那杆本就摇摇欲坠的徐字旗帜。后来北莽女帝下令让董卓用刘寄奴的尸体换取杨元赞的尸体,徐凤年没有丝毫犹豫,不但答应把杨元赞的头颅和尸身都装入棺材,而且还多交出去五六颗北莽将军的头颅。一开始在霞光城的幽州议事堂内,有位性情暴躁的武将当场跳脚骂娘,相信如果不是徐凤年的密信捎入城中,而是年轻藩王站在那里,恐怕那些武将就是拼着丢掉官帽子也要开骂了,燕文鸾的脸色也不好看,显然都以为北凉王是在跟北莽蛮子示弱,天底下哪里有打胜了仗还跟败军之将示好的娘们行径?当时整个幽州边军都快炸窝了,后边褚禄山一封措辞严厉的密信火速传递到霞光城,风波这才平息下去。
    徐凤年睁开眼睛,小声道:“刘寄奴,还有马蒺藜,褚汗青,你们虎头城所有人,对不住了,这次来忘了带酒,不过我想北莽三十万人的鲜血,就是最好的酒了。”
    徐凤年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身体前倾望向遥远的北方,笑道:“我徐凤年在这里跟诸位保证,这样的酒,接下来北凉还要为你们敬上一百万杯!”
    第309章 野花
    怀柔围场以风景旖旎著称于北莽南朝,向来是春秋遗民的避暑首选之地,甲乙两字豪阀无不以在此拥有一方草原作为家族底蕴的彰显,例如原本没有资格在此占据一席之地的南朝王家,今年开春就在这里获得一块水草丰美的“藩地”,不管是跟甲字大族攀上姻亲关系也好,还是那个百岁老人的曾孙子当上冬捺钵,这个曾经在中原被誉为十世翰林的王家,终究是展现出蒸蒸日上的不俗气象了。随着入夏,近期怀柔围场出现越来越多的高头大马和锦衣华服,所以当一支三十人骑队出现在围场边缘地带的时候,并没有引起多少涟漪,一些扬鞭策马的南朝膏粱子弟对此多是相视而过,骑队护送的那驾马车在青草依依的地面上,轧出两条漫长的车轮痕迹,原本宽敞车厢坐着三个人便显得有些拥挤了,都归功于那个正值青壮岁数的胖子,坐在那里就像一座小山,正在闭目养神,膝盖上搁放有一柄北莽边军制式战刀。
    另外一男一女容貌有几分相似,应该是姐弟,相比满身粗粝气的年轻汉子,女子要多出几分雍容华贵的气态,她的姿色并不算如何出众,但身材极好,简简单单坐在那里,曲线玲珑,就像一朵绽放的丰腴牡丹,此时女子正在训斥那个多次对她避而不见的弟弟,后者畏畏缩缩,时不时向那个壮硕胖子投去求救的眼神,女子最受不得弟弟这般没有主见的窝囊模样,满胸怒火更是高涨,沉甸甸的胸脯颤抖不止,竟是直接一巴掌摔在弟弟的脸上,声响清脆,如今已是北莽军中实权将领的弟弟依旧不敢有丝毫还嘴的迹象,耷拉着那颗脑袋,既委屈又忐忑,听到那记耳光后,胖子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大媳妇,差不多就可以了,耶律洪才既然没死在葫芦口,以后就更不会死在北凉那边了。”
    胖子安安静静修炼闭口禅还好,这句话一说出口,女子立即迁怒道:“董卓!你还好意思替他求情?!如果不是你执意要他领着董家私军去葫芦口救援杨元赞,我弟弟会身陷险境?我这些年帮你在北庭跑腿,帮你在各大持节令和大将军那里说尽好话,就是为了让你让我弟弟跑去送死?!你有本事怎么不亲自领着董家骑军去拦截那两支北凉重骑军?”
    正是北莽南院大王的董卓双手按住战刀,皱眉不语。
    这个胖子不说话,胡搅蛮缠的女子不知为何,立即就有些心虚了,那份天潢贵胄的嚣张气焰顿时烟消云散,转过头不敢正视自己男人。
    耶律洪才悻悻然道:“姐,姐夫,你们怎么为我吵起架来了,这多不值当啊,姐,要不你还是揍我吧,上次的事情真不怪姐夫,姐夫早就说过见机不妙就别管葫芦口的东线大军,是我热血上头,才领着姐夫的骑军冲入葫芦口,还害得姐夫死了好几千人马。”
    女子冷哼一声,狠狠瞪着耶律洪才,满脸怒其不争,“你要是战死在幽州葫芦口,难道让咱们爹再去生一个宝贝儿子?到时候爹当真不会对你姐夫心生怨恨?你姐夫本来就在南朝没有站稳脚跟,战事不利之后,现在不光光是太子蠢蠢欲动,暗中拉拢黄宋濮为首的南朝文武,尤其是那帮养不熟的遗民纷纷依附,如今就连耶律东床都回到了王庭,在草原权贵圈子里阴阳怪气,不断对你姐夫落井下石!如果你也死了,你姐夫能好到哪里去?!”
    董胖子翻了个白眼。
    耶律洪才忍住笑,抬头嬉皮笑脸道:“姐,说来说去,你还是向着姐夫的,那些春秋遗民的确是比咱们会掰扯道理,难怪他们说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胳膊肘都是往外拐的。”
    女子脸色微红,抬起手作势要打,耶律洪才赶紧后仰靠住车壁,做了个鬼脸。
    董卓叹了口气,这段时日他有些被架在火炉上烤的滋味,虽说皇帝陛下大度容忍了自己的败仗,没有改弦易张的意图,但是董卓心知肚明,自己当时做上南院大王,其实就已经用光十多年沙场军功积攒下来的君臣情分,如果顺势打赢了凉莽大战,自然是投桃报李的天大好事,一来二去,情分还能够不减反增,可惜天不遂人愿,北莽在北凉关外一败涂地,其实他亲自调兵遣将的凉州战局是己方始终占据绝对优势局面,流州属于北凉惨胜,而且有柳珪和拓跋菩萨搀和,输,却不算输,甚至可以说流州战况的惋惜结局,恰好衬托出了董卓中线的实力,但是北凉骑军的孤注一掷,让大将军杨元赞全军覆灭在葫芦口内,几乎抹掉了董卓所有的苦心孤诣,哪怕是现在,董卓都还要面对杨元赞“旧部”的疯狂弹劾,谁不知道当时北莽都把东线看成是捞取军功的一场南下游历?一口气死了那么多南朝和北庭权贵子弟,董卓如何能够不成为北莽的过街老鼠?最让董卓忧心的不是那些死了晚辈向自己寻仇的大人物,而是那位老妇人的衰老和灰心,那种衰老不仅仅是年龄上的推进,还有精气神的流失,原本董卓看着她,那是一个还有信心亲眼见到吞并中原的老妇人,上一次看到她,已经变成一个不奢望看到离阳境内那条广陵江的老妇人了。
    打北凉还是打两辽?先前整个北莽,其实只有三个人说要打北凉,他董卓,皇帝陛下,和棋剑乐府的太平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