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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节

      阴雾之中忽有精光迸现,那蓝芒似被迎面击散,嗖地消失了踪影。
    振袖负手,子昊静立于数步之外穿透飞尘冷眼看着楼下阶前,同样,那里也有一双恶毒的眼睛正盯着他。
    “原来上门求医,是要先拆楼砸墙伤人的,如今王族行事,真叫人长足了见识!”过了半天,那人才阴恻恻开口。失去了以四周高墙为基础的回声阵,他的声音虽依旧尖枯刺耳,却难再像之前一样借内力攻击人心神。
    子昊冷冷道:“我王族如何,你还不配评判。”
    他方才迫敌现身、摧毁阵法、击退蛊尸、阻断杀招,看似轻描淡写,歧师却已在鬼门关上转了两圈,最后一招硬拼,被九幽玄通真气侵入经脉,现在半边身子都在麻痹当中,几乎动弹不得,知道凭武功决计占不了便宜,心中立刻转了几番盘算:“好个九幽玄通,哼!你可以回去了,若只是剧毒缠身便罢了,已到了这般地步,还来找我做什么?”
    子昊道:“你无法可解?”
    歧师两眼一翻:“九幽玄通出自巫族初代长老之手,巫族心法皆源于此,但所有人都只修习巫术,真正的玄通心法代代相传,却无人敢碰,只因这功夫违逆常理,借剧毒淫浸经脉,催炼真元,毒与精气神同在,与骨血肉相融,毒在则煎心熬骨,毒去则功废身亡。就连我这样用毒的行家,明知这功夫横绝天下,却也不愿尝那万毒噬体的滋味,再搭上性命,你自寻死路修炼这种功夫,怨不得我不救!”
    他这边一通长论,子昊听完,一点头:“很好。”转身举步。
    歧师还从没遇到这样听没救说走就走的病人,不由一怔,眼见他头也不回扬袂而去,忽地以掌击地,飞起拦向他身前:“你既来求医,如何就这么走了?”
    子昊目不斜视:“我何时说过求医?”
    “不来求医,你难不成特地来拆墙杀人?”
    “漏网逃犯,取你性命又如何?”
    歧师眼中阴冷的光闪了一闪:“王上可要三思啊!”
    子昊隐隐笑道:“唔,二十年前王族曾因九公主诞生饶你一死,如今让你多活一时倒也未尝不可。”
    此言一出,歧师脸色骤变,眼中戾气大盛,盯他片刻,忽然间对天狂笑,声音凄厉似鬼,透出无比狠毒的意味:“二十年前王族饶我一死?若非我自己逃出天牢,你们岂会当真容我活下去?我这双腿便是毁在你们王族手中!”他一掌砸向身旁,面色狰狞,眦目相视,盘坐之处,两腿膝盖以下空空荡荡,利光闪动,却是两柄淬了剧毒的短剑,“就凭你们王族,以为断我一双腿便能奈何得了我吗?告诉你,无论是谁,要杀我歧师都是妄想!”
    子昊目光这才往他那边一带。当年歧师脱狱而逃,乃是惊动帝都的一件大案,只因逃走的不止他一人,同时还有死牢之中关押的数百名重犯。而且最为诡异的是,原本守卫天牢的近千名侍卫眼见重犯越狱,竟无一人阻拦,反而替这些逃犯拼死挡下王城守军。
    那一夜王城大乱,近千名侍卫浑若鬼邪附身,发疯一样四处乱冲,见人便砍,遇人便杀,断手残肢毫无知觉,无论何人,只要被他们缠住便非死即伤。最后这一千人,竟逼得守城将领连夜请命,调动了五千禁卫军以强弩镇压,全部射杀殆尽。等到骚乱平息,所有犯人早已逃出王城,歧师更是从此踪迹全无。
    断腿之人,如何能够逃走,又逃到了何处,竟能避开之后所有追杀?
    “那晚你并没有离开天牢,当时若有一人回头仔细搜查牢房,你便必死无疑,哪还得在此处大言不惭?”子昊冷冷丢出一句,歧师眼神陡利:“你说什么?”
    “你那时重刑待死,虽用邪术造成那样大的混乱,却根本走不出王城半步。设法放走所有重犯不过是想让人以为你趁乱逃脱,引得影奴和巫族出动追捕,而自己则一直藏身在王城之中。即便当晚没人发现你,事后只要封锁王城严加搜捕,你便难逃一死。再退一步,即便一时搜不到你,只要严审那个帮你脱狱,庇护你养伤的人,你还能藏匿多久?”
    歧师阴森森道:“我要走要留,何用别人庇护?”
    子昊道:“巫族那些奏报瞒得过钦天司和先王,却未必能瞒过我。当时负责处理你的案子,曾进言先帝杀你不祥,当晚入狱提审过你的卢狄,不是你的同谋吗?”
    歧师目光闪烁如刀:“那时候进言赦我的不只一人,你凭什么断定是他?”
    当初子娆入楚寻找歧师,子昊虽说不管,却怕她大意吃亏,曾调来宫中所有与歧师相关的记录仔细翻看,以便掌握情况。这一番看察,前后联系,早将当年整个事情推断清楚,以他的心智,猜出歧师同伙的身份自非难事:“是与不是,你知他知。”
    歧师桀桀怪笑数声,森然道:“二十年前你还是个吃奶的娃娃,今天居然能将事情猜个八九不离十,可比当年那些睁眼瞎子强多了。至于是不是卢狄,不如自己亲口问他,他现在八成正踩在你脚底下。”
    阴雾浮涌,周围景象忽隐忽现,露出四面延伸的甬道。
    一块块白骨整整齐齐拼聚成路,若仔细分辨,甚至可以清楚看出哪一块是人的头盖骨,哪一块是大腿骨,哪一块是胸肋,哪一块又是肩胛。当年前歧师脱狱之后,同为巫族三大长老的卢狄不久便失去踪迹,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想却早已成了这巫府鬼宅的路石。
    子昊淡淡瞥了一眼歧师:“我若早生二十年,你便早已为鬼二十年,你该庆幸自己走运。”
    歧师心中大怒,几乎忍不住再次出手,却想到九幽玄通的厉害,急促呼吸数次才克制下这冲动:“我若为鬼二十年,你今日恐怕便要后悔莫及!别以为我答应了别人替你解毒……”
    “我却从未答应要你解毒。”子昊打断他道,“你若想我像别人一样求你医治,借此机会折辱于我,以报当年受制于王族之仇,这番主意我劝你还是打消了得好,免得自取其辱。”
    歧师被他一口道破心思,半天未语,只盯着他不放,目光阴沉变幻。忽然间,他桀桀干笑几声,低头道:“罪过罪过,想必是刚才言语冲撞,得罪了王上,还望王上息怒。我岂敢动那样的主意?这条命还要请王上开恩放过呢。”
    子昊似笑非笑地看他,他越发带出几分恭敬来:“不知王上肯不肯赏脸让我诊诊脉,九幽玄通的毒非同小可,拖延下去,真伤了龙体可不好了。”
    这突然阴阳颠倒的大变脸,前倨后恭,判若两人,亏得他能转眼为之,竟无分毫滞涩,此时若这满园之人有知,必定个个目瞪口呆,子昊却连一丝惊讶也无,挑唇淡道:“你倒忠心,刚才不是说无法可解吗?”
    歧师陪笑道:“不试一试怎敢断言?王上请这边坐,容我诊断过后再说。”
    侧身往旁边青石桌前一让,子昊竟依了他,近前落座,将手平放桌上。歧师刚刚抬手,忽听他淡淡道:“手下偷袭扣我脉门这种事就免了吧,一双腿已经断了,再折了手可就真成了废人一个。”
    歧师脸色微变,唇角忍不住一抽,口中却道:“王上说笑了。”手底落实,自将已到了指尖的内力收敛,不敢妄动半分,倒真是用心诊断,一边切脉,一边闭目、侧首、皱眉、摇头,脸上也不知换了几多表情,不停地念出一些毒药名目,“九步仙、朱弦草、无咎子、醉颜酡……啧,居然用血顶金蛇以毒攻毒,真是不要命了。”手指起起落落,瞬间变换数种手法,忽然抬头看了看他,似有些惊异,“难怪,你竟强行突破了九幽玄通生死境,将攻向心脉的毒性生生压制下去,重新散归气血。哼!积年累月的剧毒,单凭内力压制得了几次?何况功力越高,反噬越是厉害,到时候发作起来周身真气逆流,毒侵骨肉,可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过一会儿,又道,“思虑太重,劳心伤神,以至心脉大受亏损,气血虚弱难继。我敢断定,即便没有剧毒引起的疼痛,你每天也睡不上一两个时辰,如此下去,就算是正常人都要大损寿数,何况这样的身子。唔……不久前还曾受过重伤,事后未曾休养得当,雪上加霜……”
    子昊听得不耐烦,将手一撤,道:“多少时日?”
    歧师眯着眼算计:“照这般下去,即便借那蛇胆的神效,能熬到今年冬天便算奇迹。”
    一语断生死,巫医歧师虽无恶不作,但论医蛊之术,他若认了第二,天下恐怕无人能做第一。歧师暗中观察东帝神色,原想他再定的心性,面对生死之期也要流露惊恐忧怖,谁知抬眼间竟见一缕淡笑自他唇边闪过,几疑自己看花了眼,再加一句:“我若不出手救治,王上你就只有这几个月的时间了。”
    子昊侧首,微微挑眸:“脉已经诊完了,我身体的状况你也弄清楚了,何必还要装模作样,不如说说你现在已经想了多少阴毒的法子出来,慢慢折磨我泄愤?”
    歧师额前青筋突跳,终忍无可忍:“王上你应该也想多活几天吧?”
    子昊看戏一样,轻笑一声:“在药中暗弄手脚这种事,想必你是驾轻就熟,蛊毒也好,血咒也好,手法都放高明些,可莫让我瞧出什么不妥来,平白辱了巫医的名声。还有,我没那么多闲空再来你这鬼宅子,若想替我诊治,你便自己搬入楚都去,至于这鬼宅……”眼风一扫,“我看着极不顺眼,你还是趁早一把火烧了干净,否则,便莫怪我不客气。”话已言尽,无需多留,起身扬长而去。没等走出大门,身后真气狂涌,一阵坚石碎裂的声音遥遥传出,几乎连整座宅子都震了一震。
    施施然负手前行,歧师砸桌震地的动静听在耳中,子昊唇畔那丝若有若无的痕迹渐渐扩大,迈出大门看到迎面俏立的子娆,不由扬眉一笑。
    雪衣当风,雪样容华,一笑明朗飞扬,照亮天地人间,一笑恣意纵横,倾折俗世红尘。
    车旁两人,生生愣在那里,竟被这灿然笑容逼得不能直视。阶前一人,凝眸相视,忘了前世今生,痴了心魄神魂。
    这才是他的笑容,如此男儿,如此风华,如此放纵,如此不羁的笑容。
    子娆轻轻地,轻轻地弯起唇角,无限欢喜,化作温柔,化作千丝万缕倾情似水……
    第48章 第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