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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节

      “现在来喝下午茶太早了。”斯蒂芬耸耸肩,给牛排淋上香浓的酱汁。
    斯蒂芬向那老头挥了挥手,笑容愈发甜美,他对来客的外貌形容确也极度生动恰当。夏冰蓦地想起阿加莎·克里斯蒂娜笔下的那位比利时侦探,一样矮胖、绅士,却又咄咄逼人。
    “是啊,所以只是看看你,跟我出去聊聊天什么的,应该没问题吧?”老头摸了摸唇上的胡子,语气异常亲切,眼神却一点儿都不和善。
    斯蒂芬给装牛排的盘子放上装饰用的切片番茄,擦去边缘沾到的酱汁,方才摘下围兜,转头对夏冰笑道:“早说了,我今天恐怕没空。”
    夏冰不由自主地让开路,斯蒂芬从吧台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拿了外套,边穿边讲:“这牛排是我请你的,慢用。”
    牛排五分熟,切开时渗出了一点粉红的肉汁,夏冰尝了一口,方明白杜春晓缘何会嫌弃其他餐馆的丁骨牛排。餐叉戳起番茄的时候,他看到一块类似冰梨片的食物,用餐叉扎了一下才发现是个叠起来的纸块,于是拈起打开。
    纸上是一行被热蒸汽微微熏糊的中国方块字,写着:“转告乔安娜,我已被法国刑警埃里耶带走。”
    乔安娜是谁?
    夏冰瞬间陷入迷茫,直到将字条转给杜春晓时,才有了答案。事实上,她看到斯蒂芬的笔迹时发亮的眼神已说明了一切,他蓦地觉得有些酸涩由内里泛起,却又怎么都讲不出口。
    “那个乔安娜是谁?”
    “是我。”
    他垂头不响,因等到了令他最担心的最害怕的答案。
    “真是奇怪,斯蒂芬在英租界开餐馆,高文被杀一案也发生在英租界,怎么会让法国刑警参与办案?”他竭力缓和情绪,将注意力移向别处。
    她将呈褐色的字条揉成一团,在指尖反复摩挲,眼睛只望向不远处的一个空景,幽幽道:“因为那半张俄罗斯文的报纸——”
    “报纸?”
    正如杜春晓所料,斯蒂芬与高文被害一案扯上关系的事,英租界的巡捕也早已知晓,亦从现场俄文报纸的线索猜到嫌疑犯必是俄国人。如此一来,让英国人出面办案怕有失偏颇,尤其是斯蒂芬在案发第二日便被指认为嫌疑犯之一,已在巡捕房受过审问。结果当然一无所获,因为中间还牵涉到俄罗斯。于是英租界督察长想出妙招,索性找了法国侦探插手,手脚一下子便灵活起来了。
    “你如何得知斯蒂芬已经受过询问?”
    “你回来之前,小四来了。”杜春晓将烟吸进肺腔逼压了一下,喷出一口浓雾,“他真是什么都知道。”
    夏冰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发起呆来。杜春晓走到他身后,拿趿着绣花拖鞋的脚挠挠他的背,他没有回头,仍看着那前院里落了一地的枯叶,他知自己不打扫,她是绝对也不肯动的。
    “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到底还是忍不住要问。
    “不急着往下走,一切交给小四便可。”她突然莞尔,“你跟我去捉鬼才是正事。”
    【14】
    孙怡从佛堂里走出来的辰光,两只手心又红又肿,眼里还噙着泪,可踏过那道门槛,她又仰起头来,意欲冲那之后碰上的第一个人发火,不管是谁。林氏在梵香弥漫的贡桌前提拎着眼角,瞟到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时,总要冷笑一声。
    “你们这些人,成天也不知做了什么亏心事儿,鬼哪是说见就能见的?必定心里那个鬼才是真的!”林氏从脸蛋到身形均修长得过分,所以面相刻薄,两个油黄的高颧骨更是显得不可一世,只可惜嫁的男人太强势,由不得她嚣张。所以孙怡是进门一年以后才领教到这位正房夫人的厉害的。
    “得了,你们几个得轮着教训,否则越来越没大没小,为一丁点儿事就让老爷操心!”她在玉佛跟前抄完一段《金刚经》,放了笔,拿起桌上的一枚长方形镇纸,厉声道,“把手抬起来!”
    于是孙怡只得将两只手掌朝上抬过头顶,冰冷的镇纸与手心摩擦出一阵麻辣辣的痛楚……
    秦亚哲的女人里,不服林氏的唯有花弄影,但凡出头挑衅的事儿她最敢做,因此吃亏次数也多。孙怡前脚踏出,她后脚便过来了,但孙怡不知为何又发不出火了,两人反而相视一笑,花弄影见孙怡笑得勉强,忙问怎么了,孙怡努一努嘴,道:“还不是那一回事?”
    花弄影一听便叹气道:“就晓得她不会放过我们,信神佛,无信鬼怪,也莫知是怎么个道理咯!”
    “她一定是怕!”孙怡咬牙道。
    “哼!”花弄影冷笑,“我也知道她是怕啦,最好就这么被吓死了!”
    这话讲得孙怡“扑哧”一下笑出来:“傻妹妹,哪里有这么容易就吓死人了呢?”
    “她自己何时也见到那鬼了,不就吓死咯?”
    话毕,花弄影便气哼哼扭着腰肢进去了。
    孙怡方才发现自己那一腔怒火,竟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只得一脸苦笑地穿过庭院回自己房里去,推门时与手里端了盏茶的娘姨撞上,再伸头一瞧,见杜春晓正坐在圆桌上玩塔罗牌。
    “哟,二太太总算回来啦!”
    杜春晓见孙怡进来,忙将牌收拢抓在右手里,正要站起,孙怡却对她摆手,嘴里说“坐下坐下”,于是二人一并坐了说话。
    “杜小姐可是来查闹鬼的事儿?”孙怡笑吟吟地向娘姨使了个眼色,娘姨当即会意,放下茶便出去了。
    “嗯,我连续三晚蹲在庭院里头,也不见那鬼出没。”杜春晓显得有些怨气,嘴里也都是烟臭味儿。
    孙怡实是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她,于是嘴上也少不得调排:“想必是杜小姐在庭院里守夜时睡得太死,那鬼来了也吓不醒你呢!”
    “话说——”杜春晓丝毫未计较孙怡的刻薄,却适时转了话题,“五太太的事儿,您可有什么看法?”
    “我能有什么看法?她自有她的出路与打算,我们原跟她的命一样,又有什么好讲?”孙怡低头吃了一口茶,竟转头又吐了,拿起碟子里的几块桔红糕嚼了滤嘴,“对了,说到命的事儿,听闻杜小姐的什么西洋牌算得出神入化,可有兴趣帮我占一占?”
    “嗯,使得。”杜春晓把手里的牌推到孙怡手边,笑道,“可是算您这一胎生男生女?”
    孰料孙怡却别了一下头,一脸鄙夷道:“这也没甚算头,是男是女他都一样会疼的,只要给他留后。勿如算算那鬼何时才能消停吧。”
    杜春晓听得不由发笑:“这可奇了,你与四太太算的竟是一样。”
    “那正好,你直接把结果告诉我便可以了,省得我再弄一次。”
    “算的结果是,那只鬼一天不报这个仇,便一天不会消停。”
    她故意将答案说得很慢,一字一顿,似在给听者上凌迟之刑。
    孙怡听完,竟“哇”一声吐了,连鞋面都是粉色的碎点心屑,一股油中带酸的异味在空气中缓缓蔓延。半晌才抬起头来,扯着嗓子喊娘姨来收拾,遂皱眉道:“这么个折腾法,必是男胎。”
    “那我先走了,二太太早些休息,莫动了胎气。”杜春晓当下也识相,起身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