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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这些年来,她所听到的谢景明,与印象中那个克制隐忍、温良恭谦、谨慎稳重的谢景明,简直判若两人。
    世事变迁,她已有五年不曾见他。
    然而她依旧不信,谢景明会变成那样一个人。
    “阿浮,慎言。”她不轻不重说了这么一句话,“官场浮沉,目之所见,未必就是真相。更何况我们只是从一页纸上得来的消息。”
    “怀珠阿姊!”阿浮恨恨咬了一大口糕点,鼓着脸嘀咕,“他这样的奸臣,半点儿配不上你。哼哼。”
    “阿浮。”即墨兰给愤愤不平的小姑娘,塞了一杯温热的香茶,“喝点茶,小心被糕点噎着。”
    喝过茶以后的阿浮,怒气渐消。
    即墨兰这才慢慢悠悠继续问:“那你可曾见到了他的模样?”
    阿浮点头,含糊道:“见着了。他骑着一匹枣红大马,身姿倒是挺拔,面容也如同画像那般,长得端方雅正,十分好看。不过……”
    “那他气色如何?瞧着可精神?”即墨兰将她后头的话打断。
    阿浮歪着头想了想,肯定道:“不太好。脸色和唇瓣都很苍白,像是生病了一样,眼睛下面青紫一片。”
    洛怀珠眼皮子微动,搁在桌上的手,被她缩回绒毛套子里。
    她始终垂眸,看不清所思所想。
    即墨兰暗暗叹了一声,岔开话来,让阿浮讲讲外头的风景。
    阿浮忘性大,讲着讲着就把这事儿忘了。
    马车咕噜噜走到南薰门前,蒋副指挥使前来拜别,说要继续回去训兵。
    城门校尉好奇瞥来一眼,伸手向前面护卫索要“过所”1,确认身份,方可放人通行。
    厚重马车门半敞开,露出里面坐姿各异的三人来。
    城门校尉打开放在最上头的一张过所,窥见“即墨兰”三字,瞳孔当即一震。
    这位爷入京,京中少不了要有一阵热闹日子。
    他为军巡铺和街道司2的弟兄们默哀。
    看完随行所有人员的“过所”,他恭敬递还,做了个“请”的姿势。
    入城后,他们向西而行,过曲院街,便到南武学巷内一座宅子前。
    宅子上挂着一块牌匾,上书“自由”二字,没头没尾,令人摸不着头脑。不似对面人家,“版筑家风”的牌匾一挂,便知取自《孟子·告子下》的“傅说举于版筑之间”,可知此宅人家为傅姓。
    阿浮跳下马车,将脚凳拿出,扶着即墨兰与洛怀珠下车,进入宅子。
    宅子并不算十分大,主人家住的院子只有两座,但胜在简朴雅致,花草池沼俱全,倒也不失趣味。
    刚搬来,要安置的东西很多,宅子里忙乱得要命。
    仆从、护卫洒扫了足足两日有余,才算彻底落脚此宅。
    不等第三日到来,雪花片一样的请帖,便送到门上,送得跑腿的仆从阿清和阿风不耐烦,直接在门口放了个竹筐,支起一块木牌,上书“请帖置放处”。
    这般行事,着实无礼。
    然而最是重视礼节的清流们,却没有一个想要和他掰扯这事儿,请帖依旧被恭恭敬敬放到竹筐里,叠得整整齐齐,满满当当。
    阿浮拿起请帖,清了清嗓子:“墨兰先生惠鉴,久违颜范,荏苒数年,自幕府一别……”
    “停。”斜倚坐榻的即墨兰伸手打断,“别念了,肉麻。”
    “肉麻吗?”阿浮将请帖阖上,丢回去,嘟囔道,“先生对着瓷瓶说话,都比这深情。”
    就好比他们先生最常用那白瓷碗,名叫“胜霜雪”,用饭之前都得先念叨一句前人杜甫的“君家白碗胜霜雪,急送茅斋也可怜”,说什么“碗儿莫怕,我绝不是那等薄情人”云云。
    即墨兰抖了抖袖子:“嘀咕什么呢,笔墨伺候,你家先生要写回帖。”
    阿浮惊讶,手上却没耽误,跑到长桌前来取笔墨:“先生怎的突然勤快许多,竟要全部写么?”
    坐在长桌前,提笔拟着宴会明细的洛怀珠,都忍不住笑了。
    即墨兰要是这般勤快,那还算即墨兰吗?
    他不过是写了几个大字,贴在门口,告知前来送帖子的人——三日之后,是个春日晴朗的好天气,惠风和畅,适宜找个风景秀美之地,设下雅集,游玩一番。此地便是城西下松园,他将会在小山上的望春亭静候。
    告帖一出,率先惊动的是负责外城西南一带,及近城处诸地安危的龙虎卫左厢军杨指挥使。
    一想到三日之后,会是多么浩大一场雅集,他就开始头疼。
    以墨兰先生的名气,届时就算不来全城学子,京中也得有过半学子到来,更遑论各位想要结交雅士的高官,光是龙虎卫左厢军这点人,肯定不够用。
    不行,得提前将地方围起来,不可让人随便进出。
    杨指挥使赶紧跑去调人利索干活儿。
    七年多没有消息的墨兰先生,将要在下松园设雅集一事,传播得比春雨还要快。就连当今圣上都听闻此事,将张枢密使和谢景明一同喊来。
    “这雅集是好事,不过墨兰先生七年不出,一朝轰动,恐怕会引起乱事,张枢密使和谢侍郎多盯紧一些。”
    圣上唐匡民在垂拱殿召见二人,他穿着一身赤黄龙纹圆领袍,头上戴折上头巾,腰间围九环带,脚上蹬一双六合靴3,正垂头书写什么。
    二人领命,正要告退。
    唐匡民没抬头,喊住谢景明:“谢侍郎慢步。”
    谢景明只得与张枢密使作揖告别,垂手候在一旁,等圣上吩咐。
    朱笔搁下,唐匡民才抬眸看向谢景明。
    “你多注意一下这位墨兰先生,若有情况,马上进宫回禀。”
    谢景明躬身行礼:“臣领命。”
    唐匡民起身,走到窗边架子前,抖了抖袖口,将手浸入微温的祥云纹铜盆里,才道:“下去吧。”
    “是。”
    谢景明倒退几步,才转身出了垂拱殿。
    是时,天际暮色蔼蔼,已是黄昏。
    绚烂赤霞透过雕花窗框,倾洒水盆上,水波晃动,涌起一片金辉灿灿的光。
    金光折射到暗影里的唐匡民脸上,照亮了那双侧眸看向门外的眼睛,里面闪动着一种比夕照还要复杂的光。
    沉沉的瞳孔里,谢景明的背影单薄清瘦,却如修竹挺拔,行路时紫色袖摆微动,兜走一袖斑斓霞光。
    唐匡民拿起桁木架上的手帕,擦了一下手,将帕子随意丢回桁架上。
    第6章 过秦楼
    枢密院。
    离开垂拱殿后的张枢密使,绕到兵籍房办事处,寻到一身浅紫圆领袍,黑色环带束腰,长发高束以同色发带捆绑,以白玉冠簪住的云舒郡主。
    她正坐在敞开的窗前,半点不惧料峭春寒,就着烛火埋头审阅文书。
    夕照残存霞光与烛火交相辉映,照出她眼下一片浓密的阴影,也勾勒出半边并不算柔和,却美得另有一番滋味的侧脸。
    听到张枢密使的脚步声,她也不紧不慢,并不抬头。
    “唐副承旨。”
    云舒郡主将文书审完,落定,放到左手边,才搁笔抬眸,露出一张浓眉深目的英气脸庞。
    她伸手取了新的文书摊在桌上:“张枢密使有事儿?”
    论官位,她是枢密院属下十二房中兵籍房的副承旨,才正七品,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论爵位,她是郡主,算从一品,自先帝那时起,便已有封地食禄,哪怕是见了正二品的官,也不必低一头。
    “圣上方才召见我与谢侍郎,让我们多注意后日墨兰先生在下松园举办的雅集。”张枢密使也不兜圈子,直接说明来意。
    云舒郡主重新垂眸,细看文书:“与我何干。云舒不过小小一个副承旨,主责是掌行诸路将官差发禁兵、选补卫军文书1。京畿护卫诸事,自有六大厢军与禁卫军掌管。”
    张枢密使背起手:“唐副承旨的武功好些,六大厢军与禁卫军向来不合,要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只有你能够快速请援军。”
    云舒郡主轻笑一声:“谢景明在,我不去。”
    张枢密院头疼。
    谢侍郎和云舒郡主本为表兄妹,驸马爷是谢家小叔子,两人与前任左仆射家女郎林韫交情匪浅,三人一度被誉为“京城三杰”。
    自打紫宸门事变,左仆射一家涉嫌谋害先帝,当场被今上诛杀后,听说林韫那丫头曾经逃出生天,先后前往公主府、谢家求助,却无门而入,被现任右仆射沈昌于雷山寺诛杀。
    据说,云舒郡主为此和大长公主吵了一架,也跑到谢家揍了谢景明一顿,在谢景明背叛恩师林伯谨,亲手帮圣上写下左仆射问罪书昭告天下,构陷恩师好友王昱年两事后,彻底与他决裂。
    此后二人再相见,那眼神都能打出火花来。
    “唐副承旨,这是命令!不是和你商量。”
    不得已,张枢密使只能生硬丢下这么一句话。
    墨兰先生举办雅集,京中才俊大都汇聚,可以说他们大乾朝的希望都在一处了,不谨慎哪里行。
    听得此言,云舒郡主嗤笑一声,头也没抬:“属下领命。”
    张枢密使站在原地,看了她半晌,终究叹气离去,融入昏沉暮色中。
    残阳已落,余光尽收。
    谢景明的马车从州桥过,入南门大街,再东折入巷,回到宅邸。
    大宅门前,两个仆从正洒扫台阶,见了他赶紧将扫帚靠一边,躬身行礼。
    “侍郎回来了。”
    谢景明没下马车,只是透过车窗,看了一眼满地的烂菜臭鸡蛋:“嗯。扫完便回去歇着吧。”
    “欸,是。”
    此二人是新来的仆从,行事颇为拘束。
    谢景明让车夫继续驱马,从二门直接入内院。
    刚下车,挂在马车上的气死风灯还没取下照路,就有一柄闪烁着月色的利刃,朝他刺来。
    谢景明提起官袍衣摆,微微弯腰躲开马车棚顶延展出来给车夫遮阳的木板,抬脚踩下脚凳,安然落地。
    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