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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节

      “他是你的老师,就骂你几句也是为你好。”玉漏见金宝端茶进来,亲手去接了捧给他,算作安慰,“你听说没有,凤二爷跑了。”
    他立刻坐直了,“谁告诉你的?”
    “媛姐才刚说的,说是前日的事。”
    池镜点着头,“你近来不要出门,娘家也暂且不要回去。”
    玉漏眼珠子一转,“你是怕凤二躲在哪里,预备对咱们不利?”一时又笑,“他好容易跑了,还不跑远点,还在南京城晃悠什么,难道等着官府抓他?”
    池镜也怀疑自己多心,不过宁可信其有,“留心点总是好的,凤二那个人,一向浑身匪气,结交了不少不三不四之人,性子又冲动。他和咱们早结了仇怨,这回为了这桩案子和那些地,心里只怕更恨了咱们一层。”
    玉漏见他神色凝重,不好再驳他,笑着点头,“你放心,我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安胎,太医说三四月最是要紧的时候。”
    他的眼睛跟着落在她肚皮上,脸色顷刻冰消雪融了。她穿着碧青的长衫,一点看不出来,但摸上去有些隆起,他每次摸着都有种奇异的感觉。他把她拉过来,又贴上去摸,眼睛抬起来睇着她,“好像大了点。”
    玉漏脸往旁边一转,嗤地笑了声,“你见天这样说。”有点鄙薄他这孩子气。
    笑得池镜不好意思,吭吭咳两声,端得一本正经,有点二老爷的样子。他没做过爹,身边也没有像样的例子,算起来还是他父亲最像父亲,只好跟他学,说起是男孩的时候就板起脸,说到是女孩,又有些无措的温柔神情。
    玉漏忍不住笑他,“这种事犯不着去学,等孩儿生下来,自然而然就会了。我也没做过娘啊。”
    “人家说女人天生就会做娘。”
    她不屑道:“不见得,又不是天下女人都是一个样。”
    他的确也在她身上看见些不一样,起初肚子平平的时候还不觉什么,肚子渐渐大一点,反能看见她偶尔坐在哪里忧虑地出神。她说是“觉得怪怪的”。
    玉漏自己也说不出哪里怪,觉得好像是给命运挟持了,肚子一天天在长 ,也一天天感到迷惘。
    第108章 结同心(十六)
    这一日午间用过饭,老太太打发人来,将玉漏并池镜都叫了去,商议打发金铃入京之事。婚期定在明年春天,正好派池镜送去,一并入春闱科考后再回来。
    “你老爷派了老房来接,与那边礼部的一队人马一道来,看日子约是月中到,咱们家也派几十个人跟着,这边礼部也要派一队人马去送。到了京里,先在府里住些日子,等春天行大婚之礼。镜儿,三奶奶这头你只管放心,等她月份大起来,就叫她好生歇着,我也不敢劳累着她。”
    玉漏在旁碰上茶,笑道:“瞧老太太说的,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我肚子里是池家的子孙,老太太的曾孙,您还能亏着不成。”
    老太太笑着接茶,眼睛盯在她肚子上,“你倒好,不怎么害喜,不像那些女人似的,少遭罪。每日叫人送去的燕窝可吃着?”
    “常吃着呢。”
    老太太又扭头对丁柔道:“嘱咐厨房,三奶奶的饭可要仔细,别昏头昏脑的乱给她吃了什么,要是出了什么差池,我可是要一个一个细细问的。”
    “老太太放心,这时候只派了两个厨娘专管三奶奶屋里的饭,别人不叫插手了,免得人一多,反倒乱。”
    老太太点了点头,叫玉漏去坐,又商议了一阵金铃上京之事。
    果然月中朝廷派的人和老房一齐到了,和这边的礼部的人商议下来,怕走水路遇上河上结冰,便定下走陆路上京。
    到十一月初一那日,人马簇簇,近二三百人天不亮便候在街前。一应嫁妆物件皆封箱装车,前后皆有官兵持械保护。天刚濛濛亮,金铃便穿着身簇新的绣金凤的衣裳先来给老太太磕头。老太太并翠华,络娴,玉漏并二府四府众人口,及好些有头脸的管事妈妈也皆穿华服,戴凤钗金冠相送。
    一时磕完头,大老爷穿补服进来回,“去送的车马也都预备好了,到时辰启程了。”
    老太太便拄着凤头仗走下榻来牵金铃,“快别哭了,大喜的事,咱们高高兴兴的送你出门子。”
    金铃将眼泪蘸干,欲言又止,复跪下去道:“孙儿今朝拜别族中亲友,心知此去,往后难再相见,只愿家人日后万万珍重。”
    说得众人又纷纷哭起来,老太太最是哭得厉害,当着这些人,不得不卖力做戏。金铃也是看准了这点,朝她伏下去磕头,“孙儿心里有件事放不下,想求老太太成全。”
    老太太蘸了蘸泪低头看她,“什么事你快起来说。”
    玉漏和翠华忙搀她起身,她抹干眼泪道:“母亲身子一向不见好,还请老太太换个太医给她再瞧瞧看。”
    满屋有一霎的悄然,谁不知道早就不叫给桂太太请大夫了,她说“换”,代表着那是谣言,老太太还和从前一样待桂太太,算是周全了老太太的面子。
    老太太没想到是为这事,像给她临了摆了一道,心下不大舒服起来。可不敢不答应,金铃眼看着就是王妃了,将来兴许还要做皇后。因此握住她的手,不住点头,“你放心,放心,啊。”
    空气又松懈下来,依然有断断续续的咽泣声,大家相互招呼着往府门前去。池镜并大老爷早在门前候着了,送行的车辆排在队伍后面,池镜并大老爷搀扶着老太太往后去,凳上一辆华盖饬舆,众人递嬗登舆,大老爷数着时辰,稍候了片刻适才动身。
    午间送至城外,浩浩荡
    荡的队伍稍停下来。池镜因要跟着去,故来老太太车前磕头辞别,而后又到玉漏车前来。翡儿挑着帘子,玉漏看着他,又没话可说,该说的话前些日早说过了。虽然预想过这时候,可真到此刻,还是有离愁别绪涌到心上。
    “你路上照看好四妹妹。”她说,声音有些哽咽,所以放得格外低,怕人听见,“到京后好好考试,我等你回来。”
    池镜站在车旁,对自己也感到意外,从前来来返返无数回,从没有像今日这样,有庞然的不舍和孤寂,原来古人那些诗词都是真的。他觉得自己要有些哽咽了,所以不打算开口,只退后一步,向她微笑著作了个揖,很郑重的模样。
    玉漏一看他是真要走了,一只手攥住了那门框,只管望着他,一刹那怀疑,他一去就不再回来了。不过眨眼又想,他跑不远,因为她肚子里的血液连着他的血液。她把另一只手去摸着稍隆起来一点的肚子,觉得那是个柔软的笼子。
    他望着她,忽然歪着脸一笑,像是嘲笑。她聪明一世,却在一事上糊涂,关住他哪需要什么笼子,他早就心甘情愿地将自由抛闪了。
    后来他朝前去,玉漏还没回过神来,就有个婆子来传话,老太太吩咐转道往附近太真观内歇息,在那里用过午饭下晌再返城回府。
    那太真观依山而建,层层叠叠的殿宇直修到半山腰,提早两日便传话到观里,收拾出好些精舍供满府家眷休息吃饭,又封了观门,不许外人进出。故而一入观,任由满府下人在观内各自游玩。玉漏她们和二府四府妯娌几个分在一个小院内歇息。玉漏带了金宝翡儿上去,络娴先到了,正站在场院内看那棵梧桐树发呆。
    黄叶零零散散掉在地上,显然前头扫过了,却总扫不完。踩上去有沙沙的声音,碎得干脆,山风拂在面上,萧索得厉害,没有香客,清静得可怕。闹了这一上午,又像和她全然无关,她是陪着他们唱戏的人,一句词没有,不过出面充人数。她只带了蓝田一个丫头,别人仿佛都不再信得过。
    蓝田看见玉漏她们上来,凑过去低声说:“二爷他们此刻进了后山。”
    络娴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又扭头老远望着玉漏她们进来,也没说什么,只笑着和她们点点头,转身回房去了。
    翠华就和玉漏笑道:“二奶奶好些日子不和咱们说话,今日终于肯给个好脸看了。”
    彼此心里清楚,大家都做了对不住络娴的事,因此面对络娴,倒成了一派。
    玉漏笑道:“难得,兴许她自己心里过去了。”
    旋即小圆奶奶笑着打岔,“进去瞧瞧这里的屋子干不干净,也不知先前是谁住的,要是那些臭道士睡的地方 ,我可一刻不在里头坐。”
    屋子里倒收拾得清幽整洁,茶壶茶杯虽然不好,也都是新换的。她们自带了茶来,交给了观里。不一时就有个小道士送茶进来,先吃茶,等着灶房内烧饭。连厨娘都是府里先派过来的,嫌道士们的手不干净。
    吃过饭去拜过神佛,又放任各自去逛。络娴见玉漏翠华二人在前头石阶上正往上爬,像是要回房,便赶上去道:“我方才逛,见他们那边殿外头有一片菊花开得正好,比咱们府里的开得还好些,咱们看看去?”
    玉漏翠华见她主动搭讪,不好回绝,应着要去。走到半道,来了个妈妈叫翠华,说是老太太叫她过去。这一向因玉漏有孕,大事又是老太太在管,一些小事杂事,便交给翠华。翠华不敢俄延,推她们先去,她一会再来。
    络娴只得领着玉漏先去,就在一间偏殿旁有块空地,连着竹林,那片菊花及一些太湖石作了栅栏。空地内设有一套石案石凳,太阳正照高空,也不觉冷,反晒得人身上暖融融的,比屋里还要暖和点。
    络娴道:“你怀着身子,要多晒晒太阳才好。”
    玉漏有点意外,她竟然说起这些关心话。既然人家主动示好,她亏心在先的人,更不好说什么拒绝的话,便随她在那石凳上坐下。可以望进太湖石后面的竹林里,横杆迷叶,越往里越黯,连着山上密密麻麻的林木,那灌木中像藏着些眼睛,使人感到丝寒意。
    “今年还不怎样冷,也不知会不会下雪。”络娴忽然说。
    “年关前后总是要下的。”玉漏转过眼笑道,有点尴尬,剑拔弩张惯了,竟然不适应和她这心平气和的气氛。
    络娴道:“想起那年年三十,你装了好些吃的,派人给我送到府里去。”
    后面应当要跟着说些感触的话,但她只说到这里便停了,不知道什么意思。玉漏笑着点头,“你还记着呢。”
    “一辈子忘不了。”络娴微笑着。
    沉默过一段,络娴向这空地底下望去,“大奶奶怎么还不上来。”
    “总是老太太有事吩咐她。”
    久等翠华不来,络娴渐渐有些不耐烦,没得为了等她,弄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因此决定不等她了,向玉漏笑道:“干坐着无趣,我去叫人弄些点心和茶来吃。”
    于是起身,藉故寻丫头走开了。玉漏忙起身想叫住她,可一想,到底一个府里住着,又是妯娌,好容易她今日肯和她们多说两句话,怎好拂她的意思,踟蹰着,又没叫。
    要和翡儿说话,不想一回头,看见不知哪里跳出来两个彪形大汉,先一棍打昏了翡儿。说时迟那时快,玉漏刚要张嘴嚷,那两个汉子又冲将上前来,又打了她一记闷棍,扛起她便跳入竹林内。
    比及日影稍斜,池镜一行刚入官道,正预备往驿馆内吃饭歇息。众人纷纷下马,就有个挑担的农夫走上前,给官兵拦住,问了才晓得,是给池镜送信的。
    那官兵将信交到驿馆内,未几便见池镜急慌慌地走出来寻那到农夫问:“这信是谁让你送的?”
    那农夫道:“不认得,就是才刚在前头地里,遇见个汉子,给了我几个钱,叫我往这里来送信,叫送给池三爷。”
    那礼部的周大人追出来问:“三爷,出什么事了?”
    池镜握着信又看一回,忙叫永泉去牵马,和周大人道:“周大人,你带着人照常赶路,我要回去一趟,家里出了点急事,等我办完事再来赶你们。”
    周大人见他神情不对,不敢阻拦,忙拱手答应,“三爷只管去,放心,这里有我呢。”
    一时池镜并几个小厮骑上马往回去路上赶,出了官道,却不进城,在条岔路上停住。池镜拉着缰绳掉头,吩咐永泉道:“你们不能跟着,先回府里去,我得一个人过去。”
    永泉忙问:“三爷,出了什么事?”
    池镜脸色煞白,稀里糊涂吐了一句,“你奶奶给人绑了。”
    说话将信丢给永泉,拉动缰绳掉过马,又回头说:“回去找刑部张大人,告诉他,他要抓的逃犯还在南京。”言讫往那小道上跑了。
    永泉一看信上,果然写明有人挟持了玉漏在前头林间等池镜,并注明只许他一人过去,若看见还有别人跟着,便立刻要杀了玉漏。永泉自然不敢跟,忙领着田旺等人奔回府中。
    回去府里也乱了套,早有人往衙门报了官,永泉忙跑到老太太跟前回了池镜的话,老太太一听,忙又命人跑去刑部禀报张大人。
    却说池镜孤身寻到信上所说的那片林子里来,先不见人,又往里头走了些,渐渐才听见有女人呜咽的声音。循声而去,竟看见玉漏给反手绑在棵树上,口里塞着东西,外头又有条带着直栓到脑后去,使她不能说话,只是望着他呜呜摇头。他拔腿朝她跑过去,未及跟前,脑后突地挨了一棍,登时昏厥过去。
    待睁开眼时,察觉给人反手绑在根柱子上,环顾一圈,却是在一间破瓦土墙的屋内,从那土墙的裂缝望出去,周围皆是荒草枯木,想必是在谋处山上废弃的民
    房里。好在玉漏也给绑在柱子背后,池镜忙偏着头喊她,听见她回话,他适才放心。
    一时那扇破门给人推开,有个生得又黑又壮的汉子穿着太真观道士的服饰持刀走进来,一脚踩在根凳上,望着二人笑道:“倒还识时务,晓得这里荒山野岭,喊破嗓子也没人能听见,也不喊。”
    池镜向那扇阖拢的门望去,忽地喊了声:“凤二!躲躲藏藏做什么?未必你敢做不敢当?”
    果然那门又给人推开,凤二领头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人。许久不见,那凤二爷大变了摸样,蓄起了络腮胡,脸颊上还添了几道疤痕,平白多了许多凶狠戾气。
    他走到跟前来踢了脚池镜,笑了,“到底是你啊池老三,一猜就猜到是我。”
    池镜也笑,“除了你,南京谁还和我有这样大的仇怨?”
    凤二看不惯他这笑,旋即握起拳头砸在他脸上。池镜嘴角流出血来,仍望着他笑,“我要是你,就不会在这里费工夫,要什么先拿到手,免得官兵寻来,可就没有跑的时机了。”
    “看来你知道我是为什么绑你来了?好,我也不和你啰嗦,有两件事,一是让你们老太太把凤家的田契送还凤家,二是另预备五万银子送到城西码头,交给一个叫赵路的船家,放他的船开出去,一日后我这里得到信,再放你们走。”
    说着朝身后递一眼,便有两人一面给他松绑,一面拿刀架在他脖子上,另一人则在后头拿刀比着玉漏。
    凤二递上纸笔道:“好好写,别耍花招,否则我要你奶奶一尸两命。”
    池镜握着笔想了一想,向他笑道:“怪谁?都怪你从前不跟你大哥好好读书,那些田地就算过了契还到凤家也没用,这是你胁迫的买卖,在官府不作数,将来我们老太太要追,也还是追得回。依我看,不如都折算成现银便宜。”
    那三人怔了怔,纷纷望着凤二。
    凤二鲁莽惯了,一时没想到这点,经他提醒,忖度须臾,改口道:“那就要十万现银,要他们明日太阳落山前送到码头,最好别带官兵,我要是后日一早还收不到那赵路的消息,了不得杀了你们夫妻,兴许也能逃出条生路。这时候你不要和我赌,我们是亡命之徒,不如你们两口子的命金贵。”
    池镜照他的话写了信,笑着递到他手上,“你放心,你们的命是好是歹我虽然不管,可也要为我们夫妻二人打算,这时候和你赌,不上算。”
    凤二看了一遍信,没看出什么异样,就朝那几人抬一下下巴,几人复又将池镜绑好出去,只一人留下看守。
    那人持刀坐在那长凳上,一只脚毫不拘束地踩到凳上来,两眼盯着他们。一会又像放心不下,走来查检他们身上的绳索绑得结不结实,查过几回,不见有差池,方又坐回凳上去。
    池镜因见两手给反绑在背后,身上又有绳子一圈圈地将他和玉漏连捆在一处,唯恐向前勒着了玉漏,便挤着自己的胳膊,死死向后贴在那柱子上,“玉儿,你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