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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

      继身份姓名之后,两人又互报了年龄。岳涯反比姬萦小上一岁,今年刚至冠年。
    “不知岳兄是何时发觉我的?”姬萦问。
    “从你的弩箭钉在檐柱上的那一刻,我就发觉了。”岳涯面露嘲意,单手提着茶盏晃悠,潇洒得好似提着一杯美酒,“要是没有这份警觉,我早就暴毙在这楼阁中了。”
    在这句话里察觉到凤州太守父子之间的暗潮涌动,姬萦小心地避开涉及到岳宗向的可能,转而说道:“这些姑娘是岳兄的……”
    “家人。”他说。
    看到姬萦脸上的不解,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她们都是流落风尘的可怜女子,其中不少是被家人亲手卖进青楼。我将她们赎出,收留在此地,想离去的,也可自行离去。平日里,我教她们琴棋书画。又成立一雅社,让她们可以售卖字画为生。这座楼阁里的开销,现今都是她们一力承担。我们相依为命,与家人何异?”
    听到岳涯和姬萦在谈论她们,有几个胆子大的姑娘,脚尖越凑越近,其中一个年纪最小,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忍不住附和道:“公子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要不是公子,我们有些人早被狠心的老鸨给打死了!”
    姬萦见多了将风尘女子赎买出来以作禁脔,还美其名曰“救风尘”的道貌岸然之士,像岳涯这般对这些可怜女子爱重如家人,尊重如朋友的,却是头一回看见。
    “岳兄大义,这一杯茶,我还敬你。”姬萦发自内心地端起茶盏。
    “过奖了。”
    两杯茶盏在半空中轻轻一碰,各自饮尽。
    “可惜没有美酒相伴。”岳涯惋惜道,“昨夜最后一坛酒已被我喝光,你来迟了。”
    “我和岳兄相谈甚欢,再香的酒也只是点缀。”姬萦说,“岳兄平时就生活在这楼阁里吗?没有想过出去看看?”
    “出去?”他的笑里有锋利的讥讽,“我为何要出去?”
    岳涯的目光飘向太守府里另一顶屋檐,他的声音变得又冷又沉:“我出去了,有人岂不是要解脱了?”
    姬萦随着他的视线看进黑夜,没有冒然搭话。
    “四年了,你以为锁住我的,是这楼阁吗?”
    他说。
    第34章
    “公子可想过打破僵局?”
    “小道长,你还是明说你的来意吧。我不信你大费周章,只是为了与我促膝长谈。”
    岳涯放下茶盏,似笑非笑道。
    “实不相瞒,我想请岳公子与我一道,前往天京勤王平叛。”姬萦收起随意的姿态,正色道,“岳兄年轻有为,若是随我出世,定能在青史上留下姓名,难道岳兄就甘愿在这小小楼阁困居一生?”
    “我为何不可在这楼阁困居一生?”岳涯嘲讽道,“同外边相比,这楼阁里还要干净得多。”
    “难道公子在楼阁之外,就没有一个牵挂的人?”
    “没有。”
    他答得果决而冷漠。
    这家伙油盐不进,姬萦在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她年纪轻轻已是一观之主,同是年轻人,岳涯却是一又臭又硬的茅坑石头。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竟是如此之大!
    “岳兄驻足不前,定然是怀有心结。若是小冠能帮你解开心结,岳兄可否出世相助?”姬萦问。
    “哪怕是你的祖师爷再世,也会对此束手无策。”
    “岳兄不试试又怎么知道结果?”
    岳涯哂笑一声,从光凉的地上站了起来。他的里裤之下没有鞋袜,就那么坦然地光脚而立。姬萦也坦然地看着坦然在月光下的岳涯。
    他走到楼阁的窗台边,双手撑在栏杆上,像之前俯视后花园里的姬萦一样,俯视着苍凉月色下的太守府。
    一座黑漆漆的食人牢笼。
    “小道长,你的父母还在么?”他问。
    “俱亡。”
    “我是一生一亡。”他望着夜色,幽幽道,“该死的没有死,不该死的却早早往生。小道士,你们是如何看待生死这个问题的?”
    “始祖庄子曾说,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又谓之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要是怕死,那便是道行不够。”
    “小道士,那你的道行够了没有?”
    姬萦闻言笑了:“自然不够。天底下,恐怕没有几个道行够了的人。只要是人,谁不怕死?说不怕死,那都是唬人的。”
    “你倒是比那些秃驴牛鼻的要诚实许多。”岳涯赞赏道。
    “岳兄谬赞了。”
    姬萦跟着起身,走到栏杆前,学着岳涯的模样撑在栏杆上,同样俯视着楼阁外的夜色和黑暗中隐有的几点烛光。
    “我母亲,原是本地的豪族之女,在家时从未受过苦楚。与我父亲成婚后,父亲立下规矩,太守府的公鸡打第一声鸣,母亲就必须梳洗起床,亲自带领后宅的姬妾与府中下人田间劳作。待到日出,再亲手准备羹汤,送至我父亲床前,服侍他起床用膳。”
    “母亲性情温婉,以夫为天,战战兢兢地服从着我父亲苛刻的命令。我父亲每日三餐,母亲只有两餐,父亲嫌豆饭和素斋难以下口,厨房便偷着加入河鲜高汤——我父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而我母亲和其他人,吃的依然是石子似的豆饭和素斋。哪怕是在生下我之后,母亲想喝一口鸡汤,也被父亲断然拒绝了。”
    “我母亲生我之后,本就孱弱的身体更是日渐西下,即便如此,父亲也不肯减免我母亲的劳务。等我稍大一些,能够帮着母亲处理田间的工作了,母亲的日子才好过了一些。为了让母亲能从父亲的磋磨中解放出来,我努力读书,十六岁便考中了会元,但就是那一年——”
    岳涯的声音变得暗流涌动,他极力克制,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痛恨,还是随着他不自觉加快的语速溢了出来。
    姬萦知道岳涯的讲述已经来到了他人生最为关键的转折——火烧祠堂。
    就在他成为举子,前途一片大好的时候,他放火烧了岳氏祠堂,自从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我母亲回娘家看望生病的外祖母,适值表舅也在府上逗留,得知母亲在岳府不沾荤腥,表舅心生同情,亲手盛了一碗鸡汤给母亲。母亲自出嫁后便没有喝过鸡汤,更不记得鸡为何味,她忍不住喝下了那碗鸡汤,但此事后来被父亲知晓,他大发雷霆,在众人面前呵斥母亲,说——”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岳涯沉声说出这八个字的时候,一双阴柔似水的丹凤眼暗沉无光,恨意无边无际。
    “我母亲羞愧难当,绝食七日……活活饿死。”
    他的讲述落下了帷幕,寂静笼罩着楼阁。冰凉的月色下,风是冷的,屋檐瓦当是冷的,楼阁栏杆也是冷的,在这其中,尤以姬萦身旁的岳涯最冷。
    他绵绵不绝的恨,缠绵纠葛的悔,都藏在那副轻狂无羁的外表下。
    他忽然转头,低眉而笑,眼神中有种荒凉。
    “你说,这心结,要如何开解?”
    姬萦觉得不可解。
    回去的时候,和来时不同,她砍断绳索,收回钉在檐柱上的弩箭,一路潜行,鬼鬼祟祟地钻出了太守府的后院角门。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说的就是姬萦此刻的心情了。
    她唉声叹气地走在入夜后的街道上,想着离去前和岳涯最后的交谈。
    “如果我帮你杀掉岳宗向,你的心结能不能解?”
    “我留着他的命,难道是杀不了他吗?”
    是啊,他不杀他,是为了折磨他,曾经的天之骄子,父亲沽名钓誉的心爱物件,现如今是有癔症的疯子,火烧祠堂的罪人、穿女装颠倒阴阳的妖人。
    桩桩件件,都是为了折磨活着的岳宗向。
    受折磨的,只有岳宗向吗?
    “让他死,也太便宜他了。”岳涯说。
    臭茅坑石头。
    不好搞,但她还想搞。
    姬萦愁眉苦脸回到客栈,小心翼翼合上吱呀作响的大门,上楼梯的时候下意识抬头一看,险些被吓得倒退两步。
    “你怎么还不睡!”
    徐夙隐穿戴整齐,手里提着一盏黄豆大小的油灯,静静地站在楼梯上方看着她。
    “你久去不回,我怕事情有变。”
    “能有什么变?”姬萦嘟囔道,上楼的脚步重新走了起来。
    踏上最后一阶半朽的木楼梯,姬萦已经能平视面前的徐夙隐。他似乎是睡下后又起来,一头墨水似的长发散落在身后,肩上披着一件月色的大氅,脸色在烛光的闪烁下有些微苍白。
    “你达成所愿了吗?”他问。
    姬萦从未对他说过此行是去夜访岳家公子,但徐夙隐以既知的语气询问,她竟然也觉得合情合理。
    对方是徐夙隐,哪怕她什么都不说,他也能自己猜出七八。
    “唉——”她重重叹了口气。
    “你为何觉得他是你需要的人?”徐夙隐问。
    “直觉。”姬萦说,“经过这次面谈,我更能确定,他非一般之人。”
    “你想要?”
    “想要。”姬萦毫不犹豫。
    “好。”徐夙隐的声音像他的神色那般平静,他点了点头,好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明日我去见他。”
    姬萦愣在原地,还未来得及反应,徐夙隐已经揖手作礼,转身离去。
    姬萦看着他回房关门,心情十分古怪:他大半夜等在这里,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
    她没把他说的话放心上,没想到第二天——
    徐夙隐当真去太守府了。
    ……
    楼阁第三层,帷幔迎风飘荡,如水波万千。
    岳涯衣带半解,半醉半醒地靠在栏杆前。他早已得到同楼女子的通报,但直至徐夙隐走至身后,他也未曾转身。
    “整整四年,老头子第一次放人进来。得知是你,我就觉得不稀奇了。”
    岳涯拿起手中酒壶一饮而尽,透明的液体顺着他的下颌蜿蜒而下,点点滴滴落到栏杆和地面,酒香扑鼻而来,连贯穿楼阁的风也带上了酒香。
    他放下空荡荡的酒壶,终于转身。
    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半是冷漠半是嘲笑地睨着面前平静如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