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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节

      “因为他死了,死了很久了。”姬萦的声音低沉下来。
    “……是病逝吗?”
    “被歹人所害。”姬萦说,“我的家人,都是被歹人所害。”
    她的思绪瞬间飘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曾经在天京城墙上出现的那个令人憎恶的身影。
    狗皇帝没有死。一开始,她震惊,然后愤怒,但到了现在,她反而是深深的庆幸——幸好狗皇帝没有死,死了,她还如何将自身经年累受的痛苦加还给他?
    “你想复仇吗?”徐夙隐问。
    “当然!”姬萦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回答道,随后她抬起眼眸,审视地凝视着那双无论处于何时何地,似乎都如同高山巨湖般沉静深邃的眼眸,“……你会帮我吗?”
    他没有问对方是谁,就好像一切已顺理成章。
    “只要你想。”他的回答已脱口而出。
    伴随着他坚定的回答,姬萦脸上原本笼罩着的阴霾在顷刻间消散无踪,那夺目的光彩瞬间从她那爽朗无比的笑容中绽放而出,如同冲破乌云的阳光,璀璨而耀眼。
    见她如此,他便觉得做出了最正确的回答,脸上也不禁露出了微笑。
    渐渐地,那串在树枝上的烤鸡开始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味。
    姬萦分外可惜道:“要是有盐就完美了,谁知道运气这么好,能逮只野鸡吃——对了,你知道怎么在山里提取粗盐吗?”
    利用草木灰便可。”徐夙隐不紧不慢地说道,“将草木灰放入水中充分搅拌,然后经过过滤、沉淀,最后放在太阳下晒干,便能得到盐了。”
    姬萦此时的神情就像是第一天认识徐夙隐一般,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满心疑惑,怎么也想不通出身于宰相府的尊贵大公子,为何会知晓用草木灰提取粗盐这样的土办法。
    要知道,这可是她的大伯父曾经手把手教给她的宝贵的野外生存技巧呢!
    徐夙隐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副惊讶的模样,唇畔缓缓浮出了一抹带着几分无奈的苦笑。
    “我确实小看你了,没想到你学识之杂,杂到连野外生存之术都十分了解。”姬萦感叹道。
    徐夙隐并没有开口说话,他只是微微低下头,动作轻柔地接过姬萦手中的树枝,沉默不语地开始转动那在火上烘烤着的烤鸡。
    金黄的鸡油一滴滴地缓缓落下,落在*烧得发黑发红的干柴之上,化作一颗颗璀璨的火星,绚丽绽放。扑鼻而来的浓郁香气,更是让姬萦的食指大动,所有馋虫都被勾了起来。
    “已经可以吃了!”姬萦眼中满是迫不及待的神情。
    徐夙隐便将烤鸡还给了她。
    她满心欢喜地接过串着烤鸡的树枝,迫不及待地想要掰下最为肥嫩鲜美的鸡腿,然而刚一碰到,却被那滚烫的温度烫得龇牙咧嘴,连连甩手。
    徐夙隐神色无奈地重新接过树枝,站起身来,四下打量之后,从邻近的树枝之上摘下一片碧绿的干净叶子。
    他用那片叶子小心翼翼地包裹着鸡腿,然后轻轻一用力,便轻松地将其扯了下来。
    然而,姬萦推回了他的手。
    “本来就是给你掰的。”她说,“另外一个鸡腿也给你,剩下的给我。”
    她深知徐夙隐平日里的食量大小,因而在心中觉得这样的分配方式是最为公平合理的。
    徐夙隐却还是把剩下的全都给了她,自己只留下了那只裹着树叶的鸡腿。
    姬萦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了下去,让她感到无比惊讶的是,这连一丁点儿盐都没有撒的烤野鸡,竟然隐隐约约有了从前大伯父给她烤制的几分熟悉滋味。
    时隔多年,再次品尝美味,她大快朵颐,一点也没有顾忌形象的意思。
    等她吃完半只鸡身,徐夙隐的鸡腿也吃完了。
    “你再掰点鸡肉下来,这边我还没吃过呢。”姬萦一边说着,一边把另外半边鸡身递到了他的面前。
    “我饱了,你吃罢。”
    徐夙隐缓缓地从袖中掏出一块洁白如雪的素帕,动作轻柔地擦掉了姬萦唇边沾染的油脂。姬萦被他突如其来、意料之外的举动惊得愣在了原地,不知为何,她的思绪突然飘回到了凌县外的那一夜,那时,他也是这般忽然近身,温柔地取走了落在她身上的一只天牛。
    那时萦绕在她鼻尖的发香,和此刻近在咫尺时的发香,如同忽然交织起来的夏风,暖烘烘地拂过她的心间,泛起层层涟漪。
    再看徐夙隐,却像没事儿人一样,自然地朝她递来那张擦过她嘴的素帕。
    姬萦感叹自己越活越回去了,她可是在山寨里长大的孩子,人与人之间的这点亲近实在是司空见惯。
    她不再多想,继续把剩下的半只鸡大口大口地填进自己的胃里,吃完之后,又用徐夙隐的素帕擦了擦嘴——徐夙隐的素帕,她突然之间想起,自己不是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要绣一张帕子还给他吗?
    徐夙隐没提过,是否已经忘了?那她还未动工的帕子是不是也可以不绣了?
    想来他也不缺帕子。
    姬萦高高兴兴地为自己找了借口,打算为上次弄坏的素帕事件画上句号。
    “等我洗干净再还你。”她捏着染上油脂的素帕,说。
    这一次,一定小心洗涤,再不会撕坏了!
    “这条倒不必。”徐夙隐说,“不过,上次给你那条,什么时候能还给我呢?”
    姬萦一愣。
    看到她露出了窘迫的神色,徐夙隐的唇边反而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那双一向平静如水、波澜不惊的眼眸中,竟然也有孩子气的狡黠光芒一闪而过。
    “开玩笑的。”他轻声说,“弄坏了也无妨。”
    姬萦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竟是在故意逗弄自己,她刚刚松了一口气,正想要回几句俏皮话反击回去,却又听到他接着说道:
    “我予你的,都不必还。”
    他声音中那一抹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哀伤,却如同重锤一般,狠狠地击中了姬萦的内心,让她像是跌进了一片布满苍耳子的茫茫海洋,刺痛而又迷茫。
    ……
    得知青州名妓冯知意暂住姬府,徘徊在姬府门外的浪荡公子哥们便如雨后春笋般多了起来。他们或是手摇折扇,或是身着华服,一个个心怀鬼胎,眼神中透露出难以掩饰的期待与渴望。
    他们往府内递了无数张帖子,然而,任凭他们如何绞尽脑汁、费尽心机,却始终未能有幸得见美人一面。
    除这些情场老手以外,还有怡红院最大的对手春芳阁,甚至邻州的妓院老鸨都匆匆赶来,想要挖走这棵刚刚退役的摇钱树。
    依她们的话说,冯知意虽年纪不小了,但仍可挣几年的钱,女人不凭最好的时光挣安身立命的钱,难道要去找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天天挖野菜吗?
    冯知意来后,姬萦的姬府着实热闹了一阵。
    但只有那么一阵。
    冯知意承诺最多三天,一定来辞行。她果然践行了承诺。
    姬萦听说她要离开,惊讶道:“你已想好之后的路了吗?你若无处可去,可暂住姬府,反正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空房间。”
    “多谢大人美意了,只不过,知意已想清楚了。虽还不知道未来路在何方,但不亲自去找,不亲自去走,又如何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路呢?”
    冯知意身着一袭素雅的浅色衣裙,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帷帽。她轻轻揭起的薄纱随意地搭在帽檐之上,露出一张楚楚动人的面庞,宛如春日里盛开的桃花。她身姿婀娜,向着姬萦恭恭敬敬地施施一拜。
    “自十二岁沦落风尘以来,知意见多了人情冷暖,也习惯了勾心斗角,谁也不信的生活。哪怕是前一天还同病相怜,姐妹相称的友人,第二天也可能因为一个阔绰的客人,彼此反目成仇。我不信男人,也不信女人,曾觉得这一辈子,也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
    “虽然在大人身边只待了短短三日,但知意却觉得好似见到了新的一生。”
    “大人对知意的大恩大德,知意将会一生铭记在心,永不敢忘。日后若有机会,必定会涌泉相报,以报大人的再造之恩。”
    姬萦伸出双手,轻轻地将她扶了起来,内心充满了感慨,缓缓说道:“知意,我会为你准备一辆舒适的马车,再去买个忠厚老实,最好会点武艺的老仆,好让你路上有个照应。”
    她虽然年少时受过不少苦,但平心而论,从白鹿观的生活开始,便不怎么苦了。
    虽然她已脱离了苦海,但看见仍在苦海中挣扎的女性,依然会感同身受。
    “不必麻烦,我会骑马,昨日已买好一匹健马,此刻卖马人就在城门处等我。”冯知意说。
    “可你又无自保之力,一人上路如何保护自己?”
    “大人小看我了,力量并非力气一种。”冯知意微微浅笑,接着说道,“这是大人教给我的。”
    她紧接着又说道:“倘若连最基本的自保之力都没有,又谈何寻找属于自己的道路呢?”
    “那我安排人手送你出城。”姬萦无奈地说道,“若不是此时军营那边有紧急事务需要我去处理,我定然会亲自送你出城的。”
    冯知意总算没有再拒绝。
    府里空闲的只有江无源,得知姬萦吩咐的任务,江无源没有任何怨言地放下手中的杂活,带着冯知意往姬府外走去。
    姬萦前脚刚刚离开,冯知意脸上原本洋溢着的笑意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漠与淡然。
    一个没有表情的人和一个看不见表情的人,沉默无言地走在一起。
    到了大门口,江无源终于开口:“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驾马车来。”
    冯知意神色冷淡地应了一声,江无源便转身匆匆离开去准备驾车。等他费了一番功夫回来之时,发现她依旧静静地站在一开始的那个位置上,动也未动。此时,屋檐上那微微的白色光芒轻轻地洒落在她的脸上,恰似一片如诗如画般涌落的珍珠。
    “上车吧。”他言简意赅。
    冯知意一言不发,缓缓坐上了马车。
    然而,江无源却坐在车辕上,久久都没有挥动马鞭发车。
    “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他握着缰绳,头也不回地说,“主公是个心胸开阔的人,留你在府上长住也不是难事。”
    “我意已决,走吧。”冯知意神色冷淡。
    “……”
    江无源沉默不语,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片刻后,马车缓缓向前驶去。
    一路无言。
    出城的道路依旧是往日的模样,没有丝毫的变化。然而,不知为何,今日的这段路程却似乎显得格外漫长。马车缓缓地穿过了一条条热闹繁华的街道,又转过了一道道蜿蜒曲折的拐角。终于,高大雄伟的青州城门出现在了眼前。牵着健马的卖马人在城门口东张西望。
    “就停在这里吧。”冯知意撩开车帘,对驾车的江无源道。
    江无源闻言,依着她的话语,紧紧地勒住了缰绳,使得马车渐渐地停了下来。
    冯知意扶着车厢的边缘,小心翼翼地走下了马车。隔着那一道朦胧的白纱,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如梦如幻,就好似她那充满了迷茫与未知的前路一般,让人看不真切。
    江无源忽然叫住了她。
    她对这个前日践行了男人虚伪一面的怪人没什么好感,不耐地看着他。
    “我见你把财物都留在了姬府,恐怕身上已没有什么钱,你把这个带上吧。”
    江无源从怀中掏出一个深蓝色的荷包递给冯知意。
    “你去查了我住的厢房?”冯知意眉头一皱。
    “……”
    “你放心罢,”冯知意脸上的厌恶转为巧笑嫣然,“姬大人是我的恩人,我不会害她。你呢,一个死心眼的侍卫,我不与你一般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