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节
孔会被俘后,山民们不仅没有像姬萦想象的那样溃散成小股小股,反而出现了明显的纪律化。
这让原以为孔会就是攻克十万大山最大难题的姬萦感到一阵动摇。
她在孔会那里旁敲侧击地试探打听,然而孔会却显得十分自信,坚称在有勇有谋这方面,整个十万大山里都找不出比他还要更加出色的人。
他甚至还略带骄傲地向姬萦讲述了,他是如何带领山民下山劫掠晾晒场的。
事实却是,现如今带领山民展开反击的这个人,比光有一身蛮力,头脑简单的孔会难缠万倍。
一个人想不明白的事,便借个脑袋来想。
姬萦再一次亲自登门拜访徐夙隐,在他那竹影摇曳、幽静宜人的院落里安然地坐了下来,然后将这几日山民们袭击城门的经过细细讲述了一遍。
姬萦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徐夙隐沉默半晌后,只说了一句:
“……十万大山里,必有一个高人。”
“连你也觉得是高人?”
“第一天的袭击,运用了调虎离山和暗度陈仓的兵法策略;第二天的袭击,又隐隐有着欲擒故纵的意味;第三天的袭击,则是一招釜底抽薪。”徐夙隐缓缓说道,“如今领导着十万大山流民的这个人,必然是一个深谙用兵之道的高手。”
“既然你也这么说,我心里便有底了。”姬萦说,“蛮有蛮的捉法,将有将的捉法。”
“你心里已有怀疑的对象了?”
“收留孔会的爷爷,是个可疑之人。”姬萦说,“听孔会说,他爷爷是孔子后人,有半本孔氏族谱,是村里为数不多识字的人。村里谁家生了孩子,都会找他取一个好名字。因而在村中很有人望,被称为孔老。”
“按理说,他是个文人,可左脚不知什么时候又受了什么伤,膝盖以下没有了,现在是一条木头做的假腿。”
徐夙隐沉吟了片刻:“我并没有听说过失去左腿,又擅兵法的人,不过,你说的确很可疑。你打算怎么捉?”
“孔会抢的那些酒,都是给他爷爷抢的。他爷爷应当是一个爱酒之人。这些天,我特意将城外的酒都藏了起来,所以他们抢不到酒,之前孔会抢回去的,也该喝完了。”姬萦说,“我打算拉一支贩酒的商队从山脚下‘路过’,诱山民来抢。而我乔装打扮在里面,亲自去会一会这人。”
“我也读过几日兵法,最擅长的,便是‘擒贼先擒王’。”姬萦笑道。
“我和你一道。”徐夙隐想也不想道。
姬萦刚要拒绝,他又说道:“我扮做商队的主人,而你是我的侍卫,若发现我能换到千万赎金,他们必定贪欲发作,将我挟持回山。否则,他们劫了酒就走,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是——”
“与你在一起,我又能有什么危险呢?”
姬萦似乎还是头回听徐夙隐说这么多话。
总之,他打定了主意要与她一道进山。
“……好罢。”她犹豫半晌,终于点了头,“你一定不能离开我左右。”
徐夙隐看着她:“好。”
事情便这么说定了,由姬萦回去吩咐尤一问准备这么一队拉酒的商队。
姬萦刚出宰相府大门,忽然瞧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上了门前的马车。
她思考了一会,才想起是只有数面之缘的宰相夫人魏氏。
直觉使然,姬萦骑上拴在门前的马,远远跟上了魏绾的马车。
第63章 第73、74章
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疑心病发作,魏绾只是去拜访哪家的夫人。
后来,她发现魏绾的马车在傍晚的城中穿梭,最后在一条闹市街停了下来。
夕阳的余晖洒在繁华的街市上,人来人往,喧闹声不绝于耳。戴着帷帽的魏绾下了马车,与车夫吩咐几句,似乎要他在此等候。她看似随意地在几家商铺前流连,然而,姬萦敏锐地察觉到,魏绾的眼神时不时飘向一条僻静狭窄的巷子,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时机。
终于,她趁着周围人不注意,迅速闪进了那条巷子,身影瞬间消失在姬萦的视线中。
姬萦见此情景,不敢有丝毫耽搁。她将缰绳递给附近的一家店铺小二,从兜里掏出几个铜板塞到小二手中,让他代为看管一会,自己也跟着钻进了巷子。
踏入巷子的瞬间,一股潮湿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姬萦小心翼翼地走着,脚下的青石板因为长期的潮湿而变得湿滑,碧绿的青苔从墙上一直覆到脚下,巷内寂静无声,而魏绾已不见了身影。
姬萦轻手轻脚往前走去,一边竖耳倾听周围的动静。
经过一间破败的民间小院时,她缓缓停下脚步,轻轻将虚掩的房门推开一条缝隙,一名老仆正背对着她专心扫地。
姬萦深吸一口气,猛地冲进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将老仆击晕。
随后,她小心翼翼地把老仆放倒在地,动作轻柔得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循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说话声,像一只警惕的猫一样,悄无声息地靠近那扇紧闭的窗户。魏绾的声音时断时续,仿佛被迷雾笼罩。
姬萦屏气凝神,一步步靠近,终于,她听清了里面传来的对话,除了魏绾的声音,还有一个男人虚弱而无力的嗓音。
“……有老仆照料,你何必亲自到这种地方来?若是被我过了病气,该如何是好?”
男人的气息极为微弱,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来了这么多次,可有被你过了病气?大夫也都说了,你这病是郁结于心,久思成疾。我也做不了旁的,但来看一看你,知道你还好,我便放心了。”
男子幽幽叹了口气:“我担心你总这么来,被有心人看见,编排到宰相那里……”
不提宰相还好,一提宰相,魏绾的语气变得冰冷而讥讽:
“徐籍恐怕都想不起还有我这号人了。”
男子的咳嗽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般。过了许久,那令人揪心的咳嗽声才渐渐平息。
“如果陈家没有中落……如果我们没有解除婚约,绾绾,你……”
男子的声音充满了遗憾和不甘,那些未曾实现的如果,每个都如巨石般沉重。
“表哥,我们一起长大。对我来说,你和我的亲哥哥没什么两样。”魏绾打断了他。
又是一阵带着咳嗽的沉默。
“即便他这么对你,你还是不能放下他吗?”
魏绾惨笑一声:“……当年,他花言巧语骗我真心,让我不顾父母阻拦也要下嫁于他,令魏家成为一方笑柄。婚后,我爹娘心疼我,拿出一切资源扶持徐籍,他才能从一小小的县令成为如今权倾天下的宰相。他也曾与我花前月下,山盟海誓,如今后院里的新人却层出不穷,我如何放得下?”
“好在他还有几分人性,我的两个孩子,天麟是他的爱子,皎皎是他的明珠,我虽过得不幸,但只要我的儿女能过得好,粉饰太平又算得了什么?”
男人再次叹了口气,无奈道:“绾绾,我只盼你过得幸福。”
“这些年,我已想明白了,天底下又有几个十成十美满的人生?只要天麟和皎皎过得好,我也没什么不知足的了。我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表哥你了。”
“……”
“待你养好身体,我出钱为你娶一房贤妻,再添置些产业,让你能够成家立业。”
半晌后,对面传来黯然的回答:“好。”
听见里面传来呼唤老仆的声音,姬萦心头一惊,知道不能再停留,她连忙退出了小院,不等里面的人发觉不对便急奔出巷。
姬萦在人群中巧妙地隐藏着自己的身影,目光紧紧盯着巷子口。不久,魏绾戴着帷帽走了出来,她神色紧张,左顾右盼,那白色的帷帽也无法掩盖她脸上的狐疑和凝重。随后,魏绾匆匆上了宰相府的马车,疾驰而去。
看着马车走远后,姬萦才现身街道,从店小二手中拿回了自己的马。
姬萦思考着这一幕的所得,没有回姬府,而是赶在魏绾之前又回了宰相府。
她找到徐夙隐,颇为神秘地说:“我发现了魏夫人的秘密,你想怎么做?”
徐夙隐诧异她的去而复返,更诧异她出去了一趟回来,就获得了魏夫人的把柄。
姬萦没有丝毫隐瞒,将自己在巷子里的所见所闻详细地讲述给徐夙隐听。
“我住宰相府的时候,曾听人说,她对你并不好,你生母的去世好像也与她有关……”姬萦小心遣词,避免触及他的伤心往事,“你若想报复她,我一定帮你。”
徐夙隐静默了一会,却说:“不必了。”
姬萦很是惊讶,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都不恨吗?”
“她也是可怜之人。”
说这话的时候,徐夙隐眸光自然,神色平静,他静静坐于窗前,竹叶的影子随着微风吹拂,错落的月光投奔入怀。
有些人的高洁是装的,仅存在于外表之上,有些人的高洁却是由内而外自然散发出来的,哪怕皮囊尽毁,依然能看见一尘不染的魂灵。
“她看错了人,甚至恨错了人。她不知道,宰相从未爱过她,也未爱过后院中的任何一个女人。”
徐夙隐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叹息,他对魏绾并无恨意,就如他也不恨徐籍。人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若一眼看穿,便只剩悲哀。
“无论男女,对心爱之物都只会有占有之心,而无分享之意。于物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心爱之人?人性如此,世道却强求女子违背本性,产生扭曲的悲剧也就不足为奇了。”
“因此,即便我要找一处地方寄托我的仇恨,也非是魏夫人,而是让女子扭曲至此的世道。”
姬萦看着徐夙隐,被他的胸襟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你觉得,要如何才能让魏夫人这样的女子不再产生?”她问。
徐夙隐沉吟片刻,道:“当夫妻有朝一日能够真正平等的时候,此类悲剧或许也就不再发生了吧。”
姬萦想了想自己的父母,狗皇帝若只有母后一个女人,他还能如此轻易地舍弃掉与母后的所有情谊和过往吗?
她猜不出来,于是干脆拿自己设想。
要是自己是个男人,只有一个妻子的话,肯定将所有的疼爱分给她一人,就算吵了架,也会放下身段去哄她,了解她这么做的原因,每天晚上睡觉,也只会睡在她身旁。可要是除了一个妻子,自己还有十个小妾呢?
不听话的、不合心意的、总是惹自己生气的,就放置一旁呗。
反正女人多得是,只要有钱有权,想要多少有多少,别人也不会因此投来异样的目光。
耐着性子去相处、了解、磨合,这本应再正常不过的夫妻相处,在这种情况下反成了愚人所为。而自己娶回来的女人们,一生都被局限在四四方方的府里,她们失宠了,落难了,过得不开心了,也不会去恨将她们娶回这里的男人,而是会去恨那些吸引走丈夫目光的女人。
因为世道就是这么教的。
世道迫害那些敢于去恨丈夫的女人,数百年淘汰剩下的只有温顺的羔羊。
女人这么做是有原因的,男人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若追溯源头,果然是这世道的问题。
姬萦说:“如果我今后能够掌权,一定要想些办法改变这个世道。”
徐夙隐投以温柔的目光,唇边含着微笑。
“只要你想,我也会竭尽所能。”
姬萦拿起一颗放在小碟里的青枣,投入嘴中咬得清脆作响。她站了起来,再次告辞:“既然你已想开了,我也就没有其他事了。扮做酒商一事,待我安排好了再来找你。”
她嚼着青枣走出竹苑,看左右没人,正想将枣核吐到花园小径外的月季花丛中。
“姬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