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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节

      姬萦看着眼前这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食物,眉头微微蹙起,对徐夙隐低声道:“他们不会在里面下毒吧?”
    下毒,自然有好处。既然已经知道明着来打不赢她,那么阴着来,总有几分希望。
    姬萦和徐夙隐商量之后,决定保险起见,饿一晚肚子。
    “既然他们已经发现我们的身份,那么需得速战速决才行。”姬萦说。
    “你想怎么办?”
    “按照原定计划,擒贼先擒王。”
    姬萦趴到挖出来的小洞面前,装出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哎哟哎哟地叫着。
    “你们是不是往吃的里面下药了,我的肚子怎么这么疼啊?你们这些黑心眼的——”
    “叫什么叫啊!谁往吃的里面下东西了,别冤枉人!”白日里那个和姬萦聊天的胖子立即走了过来。
    “那我肚子怎么这么疼!你去给我叫个大夫来!”
    “你以为我是傻的,我走了,你不就好逃了吗?七尺男儿一个,找个角落里拉出来就不疼了!”
    “哎哟,疼死人了啊,我死了公子是不会罢休的,你们的赎金也别想要了……”
    姬萦不断吵闹,又引来了另外一名看守。
    总共有两名看守在小洞外不耐烦地安抚姬萦。
    姬萦叫唤不停,声音凄惨,只差在地上满地打滚了。
    “你烦不烦啊,吵死了!怪不得你爹娘要把你卖了,小心我——”
    胖子话音未落,两眼突然翻白,双腿一软便直直地跌了下去,旁边的那名山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就遭到了一样的待遇。
    两个人都被悄无声息地放在了地上。
    姬萦痛快从地上爬了起来,从小洞里往外看去:“都收拾好了吗?”
    沉默寡言的水叔背着长弓,对她点了点头,眼神朝她身后望去。
    “放心吧,你家公子好的很!”
    姬萦说。
    “我们的时间紧迫,按原计划,行动!”
    ……
    半天前。
    姬萦和徐夙隐被马二带上山,水叔如同鬼魂般潜行在后,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每经过一处,水叔都会利用周围的环境,或是在树干上刻下一道细微的痕迹,或是在石头旁摆放一块不起眼的石子,留下一些看似不经意的标记。
    现在姬萦让他带着徐夙隐下山,而她亲自去会一会孔老这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寻找孔老,比姬萦原本想象中的要简单许多。商队所携带的那些珍贵美酒已经被山民们兴高采烈地拉上山,而姬萦只需沿着酒香,寻找门前门后堆积了最多酒坛的那间茅草屋就行。
    当姬萦踏入那间茅草屋时,里屋传来的打鼾声如雷霆阵响,震得整个屋子似乎都在微微颤抖。一束微明的月光,从四四方方的小破窗里斜斜地照了进来,像是一道银色的轻纱。堂屋里除了一张被岁月打磨得发亮的木桌外,便是三把同样历经了无数风雨、充满了年岁痕迹的凳子。
    她摸着黑,正要往里屋去,视线忽然被挂在墙上的一幅地图吸引。
    晦暗的月光正好投射在那张宽幅地图上,姬萦忍不住走近几步,目光紧紧地盯着那张似曾相识的地图,心中突然翻起惊涛骇浪!
    这竟然是军用级别的青州城城防图!
    青州城防图,岂是一般人能够看到的?远了不说,就是姬萦这个名义上的四品州官,也从未见过如此详细的青州城防图!
    孔老深居在这十万大山之中,与外界几乎隔绝,他究竟是从哪里得到的这张图?
    难道是青州城里还有他们的内应?
    姬萦刚这么想,就发现这张青州城防图,与她记忆中的青州有些微不同。
    这种吊诡的感觉,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她的全部精神,让她的目光从大到巍峨高耸的城墙,小到错综复杂的街道,一寸一寸地缓缓滑过……
    究竟是哪里有些不对?
    夜色静谧得如同一块巨大的黑幕,将整个茅草屋笼罩在其中,没有一丝风声,没有一点虫鸣,甚至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不知何时出现在姬萦身后的孔老,高举着一个沉甸甸的空酒坛,脸上带着决然的狠厉,用力朝着姬萦的后脑勺狠狠地砸去!
    哐当!
    那空酒坛在地上瞬间碎成了数块,发出清脆而又尖锐的声响。姬萦凭借着敏锐的直觉和敏捷的身手,迅速旋踵,惊险地躲过了背后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与身后偷袭之人交起手来!
    月光照亮了孔老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姬萦越是交手,越是心惊——孔老的身手,绝非文人所有。
    近身肉搏,比的就是一个力气。
    姬萦试出孔老实力后,不再藏锋,一个利落的锁喉,让孔老僵住了身形。
    “你究竟是谁?”姬萦目光如炬,紧紧地盯着孔老,厉声问道。
    “山里一个等死的老头儿罢了。”孔老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若山里等死的老头都如你一般,那就太可怕了。”姬萦笑了,那笑容中却没有丝毫的轻松。
    “只要我一叫喊,你的同伴就要遭殃了。”孔老威胁道。
    “不巧,他已经在下山路上了。”姬萦毫不畏惧,回答得干脆利落。
    “他不认识下山的路,必会迷失方向。”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姬萦笑眯眯道,“等到天明,青隽军就会包围这里。失去你带领的十万大山山民,也不过是群乌合之众。”
    “既然如此,何不现在就杀了我?”孔老神色平静,即便性命就在别人一念之间,也看不出丝毫慌,“如此方才谈得上百无一失。”
    “因为我觉得你比这十万大山里的所有山民加起来都有价值。”
    姬萦缓缓松开了钳制在孔老脖子上的手。
    “因为我敬你,霸王将军的过去。”
    “……老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张城防图,一开始我只是惊讶你能在大山里弄到青州城防,但后来我才发现,这张图上有一个比它本身更有价值的信息。”
    “……”
    “那就是这张图,画的是至少三十年前的青州城防。”
    安静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映着青州城防图泛黄的四个边角。
    “沈将军,你有半夜的功夫,说服我释放孔会,从十万大山撤军。”姬萦说。
    “……”
    月夜无声,茅草屋里的寂静仿佛持续了一个百年,只有那微弱的月光在悄悄地移动着。
    终于,孔老——曾经的霸王将军沈胜,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点上灯罢。”
    一盏黄豆大小的油灯在茅草屋中缓缓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在黑暗中摇曳着,勉强照亮了屋内的一角。
    姬萦从容地坐在温润油亮的方木桌前,目光平静地看着沈胜从地上找了一坛还没喝完的酒,然后用土碗给自己倒了一杯。倒完之后,他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可能,迟疑地看向姬萦:
    “你喝吗?”
    “能和霸王将军共饮美酒,是小冠的荣幸。”
    沈胜沉默地为她也倒了一碗。
    “从哪里说起呢?几十年前的事,我已很久没有想起过了。现在说起来,就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一样。”
    沈胜握着酒碗边缘,眼神变得迷离而悠远,半晌没有说话。
    昏黄的油灯忽明忽暗,摇曳躲闪的光源,在沈胜的脸上投下了斑驳的阴影,加重了他脸上的惘然。
    “我听说,你现在就住在曾经的沈府。”他缓缓地说道。
    “没错,宰相将沈府赐给了我。不过你放心,我并未改动什么,你大婚时候的东院,也纹丝未动。”
    “改也就改了,人都没了,还在乎那些死物吗?”
    沈胜的声音中透着无尽落寞,烛光幽幽,仿佛他的灵魂也随着这烛光在颤抖。
    “我还记得,那天的红灯笼,从南大街,一直蔓延到沈府……我骑在马上,还想,好像是一片梅花海……”
    “那天晚上,我招待完宾客,已经半醉。待我回到婚房,我以为,她会坐在床上等我,等我用玉如意,挑开她的红罩头,我会见到最美丽的她……等着我的,却是我的下属,乌琪。”
    “四十四年前,我被任命为定远将军,跟随征夷大军一起出征。那时的我,年轻气盛,不懂藏拙,立下赫赫功劳,有了霸王将军之名。彼时朝中有两派争吵不休,一派主战,认为应当把三蛮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一派主和,被称为绥靖派,认为应将三蛮的主力迁至关内与汉人为邻,教化他们的子孙后代。我便是主和派的一员,在我的影响下,当时的征夷大将军也导向了主和一派。”
    “最终,世祖决定采纳主和派的意见,迁移三蛮,鼓励他们与汉人通婚,汉化。”
    沈胜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
    “于是,五十三万三蛮入关,其中一名叫乌琪的处月人吸引了我的注意,他忠厚温和,哪怕是垂髫的汉人小儿独自一人朝他投掷石子,他也毫不还手,其他汉人的异样目光,更不必说。每有三蛮闹事,其中都没有他的身影,他甚至还在一次三蛮对我的刺杀中,舍生忘死来护。那一次,乌琪胸口中箭,险些命丧当场。”
    “为了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也为了给其他三蛮一个好的榜样,我将乌琪提拔为贴身护卫,全然信任着他——”
    “谁知……一切只是他的卧薪尝胆。”
    沈胜的讲述由平静渐到激昂,他难掩痛苦,握着酒碗的右手止不住颤抖,好像随着讲述,他重回到四十年前,又置身在红灯笼如海的那一夜。
    “他从青州城我赐给他的宅邸里面,联合其他有反心的三蛮,挖了一条地道,直通沈府。”沈胜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悔恨,“我推门而入的时候,他已经挟持茉娘,匕首就抵在茉娘的喉咙上……”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恍若隔世,那只是蒙骗他人的谎言。他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每一夜,每一夜,茉娘的泪水都在他眼前流淌。
    然而,那一晚的真实情况却是,茉娘从头至尾都没有落泪,她只*是神情有些复杂地看着他。
    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
    否则,也无法坚持等他一个生死难料的人这么多年。
    在他的厉声呵斥下,他的亲卫队队长发现了事情不对,带兵包围了整个东院主卧,数名神射手准备就绪,等他一声令下便可取乌琪性命。
    乌琪并不慌张,他知道此次必是有去无回。
    他操着始终洗不去异族口音的蹩脚京话,挑衅地划破了茉娘脖子上娇嫩的皮肤。
    一缕鲜血顺着他的刀尖流下。
    乌琪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让他自断一腿。
    一个将军的腿,甚至比他的手还要重要。他没了一只手,仍可以单手握剑,单手杀敌,可若他只剩下一只脚,他要如何在战场上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