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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节

      “太守大人——”
    姬萦挥手制止了荣璞瑜的行礼。
    “监察使大人刚刚来过,清点了钱张严曹四家的抄家所得,现在我们正要把这些东西重新搬回库内。”
    “监察使呢?”姬萦问。
    “已经走了一会了。”
    “往哪个方向走了?”
    荣璞瑜指了个方向,姬萦便又朝那个方向赶去。
    她挂念着徐夙隐病弱的身体,恨不得立刻生出两只翅膀飞到他身边,马上就让头上这顶伞罩到他的头上。然而老天就像偏偏和她作对一样,她往荣璞瑜指引的方向走了好一段路,也没见到徐夙隐的人影。
    他去哪儿了?
    就在姬萦心生焦躁的时候,一个清冷瘦削的身影映入她被大雨笼罩的视野。
    在一家门可罗雀的茶楼,徐夙隐坐在门前的坐凳楣子上,怀抱着一团乌漆嘛黑的东西,神色宁静地望着檐外千万条瀑布。夹着细雨的凉风吹灌在他的衣袖之间,如腾云起雾,飘然欲去。
    姬萦夹紧马腹,马蹄飞扬,破开无数垂直落下的雨箭,向回首朝她看来的徐夙隐绽开一个雨中曦阳般的笑容。
    她在茶楼前不远便勒停缰绳,跳下了马,握着油纸伞冲进了茶楼门前的屋檐下。
    离得近了,她才看清蜷缩在徐夙隐怀中的那团黑丸子是什么东西。
    乌黑亮丽的羽毛,黑珍珠一般机灵的眸子,一只尖尖的鸟喙,竟是一只乌鸦。
    “夙隐兄,这是……”
    “我路过此处时,几个童子在用树枝戏耍它。它的翅膀受伤了,飞不起来。”徐夙隐垂眸看了眼乖乖窝在他怀中的乌鸦,“我捡起它后,便下起了雨。我在这里等雨停。”
    他重新看向姬萦,目光里带着不解。
    姬萦抖掉手中油纸伞上的雨滴,笑道:“我去了官驿,得知你不在,外边又下起了雨,便专程来接你。”
    徐夙隐沉默半晌,似乎在消化这个事实。
    “……多谢。”他低声道。
    姬萦坐在了他身边,不以为意道:“我们等雨停再走吧,这么大的雨,一把伞也遮不了两个人。”
    “好。”
    姬萦低头去看徐夙隐怀里的乌鸦,她见过救小猫小狗的,见过救燕子的,却没见过救乌鸦的。
    在漫长的历史中,乌鸦从来不是好兆头。寻常人被乌鸦叫上两嗓子,都会胆战心惊一天,而徐夙隐,却把象征灾祸的乌鸦搂在怀中。
    他低垂的眉,冷淡的眼,苍白的皮肤,还有那萦绕不去的清冷孤高,一切都使人望而止步。
    然而,姬萦知道,他的冷,如同月光的冷,并非是一种拒绝。
    他内心深处的温柔,实则如这磅礴的雨幕,广袤无边,无穷无尽。
    姬萦把州牧府内发生的事简要告诉徐夙隐,他安静倾听,只是偶尔才发表一句意见。他怀中的乌鸦,睁着滴溜溜的眼睛望着姬萦。
    她说:“回去之后,让谭细细给它看看吧。他会治猫治狗,还会治猴子,想来治个乌鸦,也不是甚么大事。”
    徐夙隐轻声应好。
    待雨幕渐渐转小,逐渐只剩几颗零星雨滴,姬萦和徐夙隐回到太守府。姬萦叫出谭细细,后者瞪着个眼睛,问了几次:
    “你要我治乌鸦?”
    姬萦明确回应后,他嫌弃地想要抱住徐夙隐怀中的乌鸦,那在徐夙隐怀中十分安分的乌鸦却强烈挣扎起来,还完好的那只黑翅膀噗噗地往谭细细脸上扇。
    谭细细肩上的小猴子发出尖利的笑声,不但不护主,反而还助纣为虐,抢过谭细细头上的官帽把玩。
    谭细细狼狈后退,一脸苦相:“饶了我吧!一个祖宗就够了,两个祖宗,下官可承受不起!”
    没办法,徐夙隐只好将乌鸦又带回了官驿。水叔的眼睛如何又瞪一次,暂且不提。总之,这只乌鸦在徐夙隐那里落了脚,好吃好喝两天后,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张开翅膀一去不回了。
    它飞走的那天,姬萦正好也在官驿逗留。
    抄家的单子由徐夙隐这边交到徐见敏手中,姬萦答应分出的“三成”抄家所得,也送进了徐见敏府中。
    至于最后会不会真的到兰州府库里,那就不是她能管的事儿了。
    她趴在窗户上,看着展翅飞翔,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再也不见的乌鸦,徐夙隐坐在她身后的圆木桌前,正在看一册行兵打仗的孤本,手边放着热气渐渐消失的药碗。
    乌鸦在天空中远去的身影带给她一丝灵感,她重新坐回圆木桌前,对徐夙隐说:
    “谭细细昨日向我献了一计。”
    徐夙隐的眼神从孤本上离开,落到姬萦脸上。
    “何事?”
    “他建议我将暮州州库里的废铁逐一检验,历来为了骗取铁资,故意损坏兵器便是各军的传统,其中有很多还是能继续使用的,把这些能继续用的,修缮后分发给军营继续使用,确实已经报废的那些,按比例搭配并详细检查,按新造的方法重新冶炼。如此一来,既能节约军费,又能变废为新。”
    “这是一个好方法。”徐夙隐说。
    “他还建议我,近年来各地战争频发,每个战场战争过后都会留下许多舟船器械、水步军资,我们可以组建一支游击部队,哪里有仗就去哪里拾破烂。”
    徐夙隐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他倒是不拘小节。”
    “我觉得让他继续给我看太守府实在是太屈才了。”姬萦说,“正好这抄家的钱有大半都充当了军费,我打算新成立一支军队,作为我的精锐嫡系来培养。便由谭细细充当粮草官,尤一问和岳涯、秦疾来领兵作战。平日里,游击作战,对象是暮州周边那些作恶多端的土匪山贼,地主恶霸。”
    “对付这些人,尤一问颇有经验。岳涯虽然饱读兵书,但实战经验少,让他跟着尤一问学习山地战,也好补足尤一问在其他地形战时的缺点。至于秦疾,让他跟着这两人学习准没坏处。”
    徐夙隐问:“你是想以战养战?”
    “这是我的一个粗浅想法,夙隐兄觉得是否可行?”
    “你想的已很周到了,以战养战,既能积累兵士经验,又不消耗额外军费。谭细细和尤一问二人联合,这支军队或许不但不会为我们带来负担,还能填补暮州的军政开支。”
    “既然你也觉得没问题,那我就先这么试一试。”姬萦信心十足道。
    她目光触及徐夙隐手边已经凉透的药碗,连忙催促道:“水叔不是让你马上就喝吗?”
    “我看完这一本……”
    “那不行!”姬萦端起药碗,强硬地递到徐夙隐面前,手举着汤匙,像母后哄她吃药一样,“啊——”
    徐夙隐的耳朵尖微微红了,他沉默片刻,说:
    “……还是我自己来吧。”
    姬萦将药碗交给他,目光灼灼道:“别怕苦,一口气喝完,这里有茶润喉。”
    徐夙隐叹了口气,端起药碗缓缓饮尽,突出的喉结像一枚圆润的杏核,缓缓上下滚动。
    等他喝完,姬萦立马递上幽香的茶水。
    徐夙隐正要接过,窗外忽然传来了呱呱的沙哑声音。
    姬萦转头一看,那只乌鸦竟然去而复返,嘴边衔着一枝绯红的木棉花。
    它看了姬萦和徐夙隐一眼,低头将木棉花放在窗台上,然后再彻底地飞走了。
    姬萦起身走到窗前,拿起那枝木棉花。妍丽的红色花朵开得正好,没有丝毫颓败之相,宛如今朝新开,充满新生之力。
    没想到素来被人们嫌弃的乌鸦竟然如此聪慧,还知衔花报恩。
    “哇,夙隐兄,你看这花真美……”
    她正要拿这稀奇的一枝花给徐夙隐开眼,没想到徐夙隐已经站在了身后,她措手不及,握着木棉花撞进了他怀中。
    徐夙隐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她。
    她抬眼的时候,正好撞入他的眼眸。
    如鼓的心跳,忽然间笼罩了她。
    ……
    她愣在原地,忘了从徐夙隐的怀中离开。
    她似乎是第一次意识到,他有修长的手臂,宽阔的胸膛,还有从一层层衣裳下若有若无散发出的药香。
    徐夙隐握在她小臂上的五指,洁白如玉,纤长瘦削,隐约的青筋埋在光洁的皮肤下。窗外发白的曦光,在他突起的掌指关节处跳跃。
    顺着他的手,她看见了自己的手。
    盛开的木棉花很美,徐夙隐的手也很美。她的手却长满老茧,遍布暗沉的旧伤。和木棉花格格不入,也和徐夙隐格格不入。
    一股刺痛忽然而生。
    姬萦来不及追究心脏忽然狂跳的原因,她避开徐夙隐沉静的目光,下意识地将握着木棉花的手垂了下来,另一手也要藏到身后。
    在木棉花落下之前,那只她认为很美的手,忽然扣住了她伤痕累累的手。
    两只本该天南地北的手,就那么连在了一起。
    她惊诧地朝他看去,他的神色依然那么宁静,恍若无边苍穹的深邃眼眸,好似看穿了她的内心。
    徐夙隐将她的手带到了阳光之中。
    金色的辉光温柔地拂在她的手背上,像一根毛茸茸的羽毛。他专注地注视着姬萦的手,以及手中的那支绯红的木棉花。
    “是的,很美。”
    他浅浅一笑,如朝霞举。
    姬萦忘了该说什么,她灵巧的喉舌在此刻好像从身体里消失了一样。她握着木棉花的指尖不由地蜷缩,从心脏到指尖,蹿过阵阵麻意。
    回到太守府后,姬萦谢绝了一切来客,伏在桌上给远在凤州的霞珠写信。
    她先是详尽讲述了一下铲除暮州四大家族的过程,然后犹豫了许久,在最后一段短短地写道:
    “我有一个朋友想要问问,她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忽然心跳很快是什么毛病……”
    十天后,凤州的霞珠收到了这封信。
    王大夫正在药柜前检查新收的这一批炮制好的药材,忽然听闻后院传来一声尖叫,吓得他白须一抖,差点把桌上的一包独活打落。
    只见面色惨白的霞珠慌里慌张地从后院跑出,眼中含着惊恐的泪光。
    “怎么啦!怎么啦?瞧你这魂飞魄散的样子——”
    “师父!”霞珠哀鸣一声,扑到柜台前,“小萦说她莫名其妙心跳很快,我恐怕她是得心疾了!”
    “哦?心疾可不是小毛病!”王大夫神色一正,连忙追问,“她可有说具体什么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