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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

      他亦是坚定的目光投向她,似是曾经那般,从眼底的光彩中已然叫她信服,郑重道:“我会想办法的。你告诉咏荷,要她沉住气。”
    裔风走后不久,素弦才把咏荷从沉沉睡梦中唤醒过来,把她二哥来探望的事对她一说,咏荷当即便来了精神,笑呵呵道:“我就知道,还是二哥最疼我了!”
    第五十四章 满枝红,旋开旋落且从容(三)
    素弦别过咏荷,便从西苑往回走,正碰上太太由朱翠搀着,急急慌慌踏进院子,见了她便问道:“方才可是老二来过了?”
    素弦神色恍惚了一下,才道:“娘,方才……”
    太太并不让她犹豫分毫,严厉道:“你只说他来没来过!”
    素弦只得点了下头,太太凌厉的目光便甩了过来,又问:“他到咏荷这里来做什么?怎的不留半句言语,又匆匆走了?”
    素弦决意隐瞒,便道:“二弟是来看咏荷的,只是咏荷还未起床,他只探了一眼,交代了几句,便回去了。”
    太太面色狐疑,板了脸道:“依老二那个性子,这般唐突地回来,怎会匆忙看一眼就走?我丑话可说在前面,若你瞒了什么猫腻在我面前,将来出了事,甭问别的,我第一个找的就是你!”
    素弦这时才想到门外那两个看守根本不曾挪过地方,却也不知是谁看见了裔风进来,便跑到太太那里报信了,觉得蹊跷得很,便低了眉眼恭顺地道:“娘,素弦从来是不敢违背您的,您是知道的。方才碰见裔风进房来,儿媳知道他兄妹两个有话要说,便先行离去。不料没走多远,二弟也走了。”顿了一下,又道:“儿媳知道娘心里惦记老二,本就打算先行到您那儿说一声,却也不知是谁如此勤快,竟比儿媳还要懂娘的心呢。”
    太太也明了她话里意思,面色仍旧阴着,甩了她一眼道:“这些不用你来操心。总归今天你没拦住老二,就是你的不是!”
    素弦只得恭顺着,诺诺称是,太太又问了咏荷近几日的状况,她也一一回答,说咏荷这几日精气神渐好,不似前几日那般乱摔器物发脾气了,太太阴云密布的脸上这才微微放了晴来。
    太太去了咏荷屋里,素弦便继续往回走,方出得月亮门,忽然望见鹅卵石道上有个人迈着小步急急地往芳草园那边去,方才认出那是霍管家,迟疑间便唤了一声。
    霍方住了脚步,回了身略一颔首:“二姨娘。”
    素弦便问:“霍管家这是急着要到哪儿去?”
    霍方淡然一笑,道:“芳草园里请了人修缮龙虎石雕,小的这便要去巡视几眼。”
    “哦?”素弦眸光一转,又问:“那么霍管家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霍方目光越过她向远处一望,是挨着三小姐的西苑砌着一堵高高的院墙,而他方才又没有现身西苑,自己不论从哪里来都是说不通了,想来素弦慧眼如炬,已然发现了他的破绽,却不露半分惊慌,从容道:“姨娘是问霍方的老家么?小的故乡是一个不知名的小山坳,怕是不曾入过姨娘的耳。”
    素弦不禁莞尔,他这般淡定地跟自己周旋,目光里写满了不可莫测的深意,她觉得这简直太有趣,却又散发着一种警示的危险气息。笑道:“听你的口音不像是临江本地人,说来听听也好。”他脸上挂着从容的淡笑,目光却像是另一个人的,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略略一顿,才缓缓地说道:“玉粱山下,泥湾村。”
    素弦面上的笑容霎时便僵住了,玉粱山,那是她和家人曾经住过的地方;两座峰的交界形成一座马鞍状的山坳,两边各有一个小村庄隔山而望,一个叫做泥湾村,另一个便叫做——乌塘村!
    她十二岁的时候他还是个愣头愣脑的青年,操着一口临江周边的方言敲了她家的门,来找他的大少爷,正是她开的门!
    她哪曾想到,他竟然就住在隔壁的村庄里!
    那么素心的家人被烧死了,只留了素心的妹妹一个人在世,他也是一早就知道的了?他既有意提起玉粱山,提起泥湾村,难不成,他早已认出她来?
    素弦一时间心乱如麻,略吸了一口气,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原来是这个地方。我们家的煤矿便在那山里,我倒是听过的。至于那村子,却不曾有什么印象。”
    霍方亦是笑道:“姨娘是大地方出身的,这种不堪一提的小村庄,自然没有听说过。”顿了一顿,说:“不过那里山明水秀,不似临江这般喧扰,姨娘有空倒是可以去看看。”略一颔首:“霍方还有事要忙,便先去了。”
    她看着他的背影从容远去,心里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过了几日,是个干冷的晴天,园子里的鸢尾花和金盏菊赶上花期,开得正艳,几许瑟瑟清风吹来,叶片便裹着花蕊一同颤动,像极了正月里火红的灯笼穗。
    素弦看着看着,突然就想起来,儿时老家的院子里生着一种石青色的野花,样子跟鸢尾花很相像,可是那个颜色却是不常见的。
    她望得出了神,忽然觉得有人轻拍了她的肩膀一下,扬头一看,却是青苹。
    “小姐,你想了解的消息,大少爷已经帮你查出来了。”青苹暗声道。她觉得出乎意料,张晋元办事的效率竟是这般迅速,他的势力,究竟发展到了怎样的程度?
    晚上她回到房里,打开那个半尺长的细竹筒,抽出一卷薄薄的纸页来,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楷字。她埋头研读了一阵,眼睛看得酸了,却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只知那霍管家年岁二十有四,确是从玉粱山的泥湾村出来无疑,本家姓方,双亲皆早亡,原名叫什么就不得而知了。他九岁就进了霍府,由于生得俊秀,又懂事伶俐,深得老爷喜欢,便一直跟着大少爷做伴读。霍裔凡主了霍氏企业的事务后,他便升了总管。
    她听得脚步声远远传来,抬起走马宫灯的透明玻罩,将那纸卷仔细焚了。
    落下灯罩,裔凡刚巧推了门进来,笑道:“还不睡么?”
    她愁上眉梢,道:“咏荷还像犯人似的被押着,我怎么睡得着。”看见他沉了脸色,又道:“今日我听大姐说,已经给咏荷订了宁康谭家的一门亲事,便不问她的意见了,是么?”
    他深重吸了一口气,缓缓点头道:“是啊。”
    她倏地扬起眉毛,质问道:“你便由着你爹娘,把她往死路上去逼?”
    他知道她又对自己有所误解,只得耐心道:“素弦,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咏荷做的那些事情你不明白,那是一条极其危险的路,她一个姑娘家去做那些,我是决计不会赞成的。与其看她陷到危险境地,倒不如劝了她早日嫁人……”
    他说得极其隐晦,她自然无法理解,只当他是巧言搪塞,怒气便更甚,说:“你总说这些不明不白的话,我不懂,可是我知道,你就是一个懦弱胆小的人!”便气冲冲地往外走,他不容置否地攥住她的手腕,“你要去哪里?”
    她极力地想摆脱他,怒道:“我去找咏荷,你管不着!”
    “不许去!”他口气强硬起来,“从今天起,不要再去西苑了!”
    她满面涨红,正预备与他争吵,忽的却冷笑了一下,说:“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太平不了几日。”
    她这样的口气,让他的心里登时拂过一阵冷凄,他忽然面露苍色,目光虚惘着,抓着她的手便默然松开。
    然后便是一阵煎熬的沉默。
    他凝眸看着她,突然道:“素弦,听我说,你不可以由着咏荷胡闹。更加不可以——”他眼里明显掠过一丝犹豫,停顿了一瞬,还是接续道:“更加不可以帮着裔风,把咏荷带走。”
    她大为诧异,自是难以置信他竟知道裔风的事,只是定定地望着他,他面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又对她道:“我真的不想这样,素弦,我不想控制你的自由。可是,你须得听我一句,此事事关重大,你绝对不可擅作主张。”
    她觉得心里一下子变得很空,看着他的眼睛,冷冷问道:“否则呢,否则怎样?”
    他斩钉截铁地道:“否则,一旦咏荷出了什么事,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他言语里似是隐秘着生死攸关的重大信息,忽然令她不寒而栗。她想了想,还是谨慎一些的好,就对他点了头。
    可是,裔凡口中咏荷所做的无比危险的事,究竟是些什么?
    第五十五章 满枝红,旋开旋落且从容(四)
    翌日傍晚,霍裔风方从警局回到租住的公寓,便从信箱里取了信件出来,只一看那署名,心弦就不由得紧绷了一下。回了房拆开信,才知素弦约自己到怡兴居茶楼,说是商谈咏荷的事,便换了一身便装,心想不可引人注目,便没有开车,只叫了辆黄包车赶去。
    到了订好的雅间,隔着五光十色的串珠帘子,便看见一个熟悉的俏丽身影似有焦急,不断地向窗外张望。那侍者掀帘进去,素弦赶忙迎上前来,“裔风,你来了。”
    他点了一下头,说:“我一看到信,就马上赶来了。”
    她眼里流露出释然的神色,转而问那侍者:“请问,哪里谈话方便一些?”
    那侍者彬彬有礼地回道:“夫人,这间雅间是最偏的一间,一般鲜有客至,夫人若还不放心,可以将旁边一间也包下来。”
    霍裔风道:“那就这样办吧。”
    那侍者退了出去,素弦不敢耽误,便问道:“裔风,帮助咏荷逃走的事,进展得怎么样了?”
    霍裔风道:“我已经想好了完备的计划,正准备告诉你,却听说那日我走以后,我娘又拿这事为难于你,所以便……”
    素弦知道他担心自己在霍家的处境,便道:“只要能让咏荷重获自由,太太怎么责罚我都无所谓。只不过,裔风,为了稳妥起见,我想这事还是先放一放的好。”
    他面露疑虑:“为什么?出什么事了么?”
    素弦脸色凝重了起来,“还不是裔凡,昨晚对我说了些模糊不明的话,说咏荷做的是极其危险的事,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还不如早日嫁人的好。弄得我云里雾里。”顿了一顿,又道:“可我能看出这事非同小可。你是她的二哥,你知不知道,咏荷究竟在外面忙些什么?”
    裔风轻叹了一声,说:“你可记得在教会学校的时候,她参加了一个社团,叫什么‘青年促进会’的?那社团起初只是扶贫帮弱的,在玛利亚修女的带领下,学生们利用课余时间,从事一些慈善活动。去年的赈灾募捐宴会,便是咏荷张罗的。后来那社团换了个新社长,是从上海来的,名叫戴从嘉,在他的领导下学生们的想法便愈加大胆,竟然开始评论时政,批判腐败,早就引起了曹督军的注意。”
    原来如此,素弦道:“咏荷一个小女子,竟然能做这些事,倒更加叫我佩服了。”
    他点了点头:“我这个当二哥的也对她不敢小视啊。”便继续道:“咏荷跟那个戴从嘉交往甚密,渐渐发展为恋爱的关系。上个月临江的局势愈发紧张,曹督军一下令,青年促进会便被彻底查封,玛利亚修女也被带去警局问了话。戴从嘉欲带着咏荷逃到上海,还未出码头就被捕了。幸好大哥提早发现,咏荷没有出得府去,这才侥幸逃过一场灾祸。”
    素弦听得心惊肉跳,长舒了口气道:“还好是这样。”忽而一想,又问:“可是,为什么你还是要救咏荷出去呢?”
    裔风沉重道:“那个戴从嘉是条汉子,前几日受了严刑拷打,却硬是一声不吭,一个同志都没有透露出来。我敬佩他是条汉子,也是配得上咏荷的人,便私下找了个机会同他说了话,他自知命不久矣,却仍旧惦念咏荷。”
    素弦问道:“所以,你是想让咏荷和他见上最后一面?”
    他心头似压着千钧重负,沉默了一瞬,轻轻地低下头去,在她的耳边道:“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让他带她一起走掉。”
    她顿时瞪大了双眼,久久不能回过神来,只怔忪地盯着他,迟疑着道:“裔风,这事……这事可非同小可啊……”
    他淡淡地道:“我心里有数。我的背后,是一个庞大的家族,系着数百口人的性命安危,决计不能冒着个险。不过,我可以想别的办法。”
    她当然了解他的想法,他嫉恶如仇,他看不得冤屈和不公,可她相信他的能力,一如既往,就算面前的道路已是荆棘遍布,她什么都无可依靠了,还是要紧紧抓住他坚定的手。
    这一刻她早就忘记了自己之于眼前这个男人,究竟是种怎样的身份,一滴滴无奈的、冰凉的眼泪仿佛都流到心里去了,只那样纠结地望着他,半晌,说了一句:“万事小心。”
    他眸光散发出安静的气息,似是望着她,却又像越过了她望向远端,只是这一种偶得的温和宁静,他怎么都不忍打破。
    她忽然感到心绪繁乱,便说了声:“我先回去了。”
    他却问道:“你,没有其他的事想要告诉我吗?”
    她迷茫了一瞬,心头不知怎的,却忽的簇紧了,话音都好似没了底气,只说:“你指的是……”
    他向她接近了来,嘴角微微勾起,淡润的目光凝结在她轻轻泛红的脸上,幽幽地道:“萧昙,是你的笔名,对吗?”
    她脸色刷的变了雪白,目光散乱地落向地面,明知道否认根本不起作用,却似是大脑不被支配了似的,只嗫喏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是你,对吗?”他沉静地望着她,“素弦,即使你巧意伪装笔迹,我又怎么会认不出你的口吻呢?这个世上除了父母兄妹,心心念念惦念着我安危的人,不是你,还能有谁?”
    她只是怔忡地站着,被一片迷惘重重地包围着,是的,她把自己伪装成不经意间现身的昙花,以“萧昙”的笔名写信给他,告诉他有人要刺杀于他,劝他暂且离开这里。
    自打从张晋元口中得知有人要刺杀裔风的消息,她就一直终日惶恐,想来想去只能以写匿名信的办法通知他。
    他见她发着怔,又问:“我的回信,你收到了么?”
    她唇角弯起一丝倔强的弧度,“不曾收到。”便径直向前走去,却不知他怎样闪了个身,她差一点忽然撞进他的怀里,心里忽的腾起一股怒气,挑了眉冲他道:“你这是做什么?!”
    他饱含深意地看着她,“那么,你承认了?”
    她这一刻头脑却瞬时清醒,他越是不紧不慢,她就越感到恐慌,鼓起勇气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想问,我是从里哪得到的这个消息,对吗?”怅然了一瞬,移目望向窗外,冷冷地道:“我不会说的。”
    他望着她忧伤的侧脸,缓缓说道:“我不想知道。关于张晋元的事,我一个字都不想再知道了。”停了片刻,又似自嘲般的,道,“早知道会有今天这个局面,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也不会揪住他那点案子不放。你看,现下我得了报应了罢。”
    她只觉得胸中不断翻涌着酸涩,一捧辛泪立时就要淌落下来,想走,心里却暗藏着一个信念,错过了这一次,她哪里还有对他掏心掏肺的机会?
    “听我的,别再和天地游龙帮的作对了,好不好?”她暗暗地抑住眼中的泪,眼眶酸酸的,那样子一定很狼狈,却也顾不得这些了,就这么发自肺腑的似是祈求一般,对他说着。
    他淡淡地看着她,“素弦,你又何必这样。”
    她怔怔地摇着头,“虽然今生,我们有缘无分,可我不能眼睁睁的,看你陷入危险。裔风,算我求你,这一辈子,我只求你这最后一件事,收手,收手罢!”
    她的那种眸光只能再一次击碎他的心,任他是怎样的铁骨铮铮,却也只能任由铺天盖地的痛感席卷而来。不想再思考什么,喉头已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尽情地拥着她,也许就是他此时唯一的渴望。
    她便如是触电一般,身体蓦地一颤,慌乱地挣扎着想要推开他,“裔风,不可以,不可以这样……”
    他不肯放手,将她的面颊深深地埋在自己的怀中,喃喃道:“求求你,就一会儿,我只想安静地,抱你一会儿……”
    她只觉得心脏快要被揉碎了,感到他的心猛烈地跳动,她的侧脸贴在他宽阔的胸膛,渐渐地不再挣脱于他,他突突的心跳才慢慢地缓和下来,她才明白他也有脆弱的时候。
    可是,她可以暂时地糊涂,可以轻微地放纵吗?
    霍裔风和霍裔凡,自己的心,到底是属于哪一个男人的?
    她突然感到无垠的惶恐,慢慢从他的怀抱里抽身出来,“裔风,我该走了。你的计划可以实施了,就派人通知我。”